四奶奶是我的远房亲戚。这回来城里看病，妻子热情，让住在我家。

　　其实，四奶奶没有什么大病，七十多岁的人了，挺精神的，挺勤快的，挺逗人的。正因为这样，妻子一个劲留她，让她帮着干干家务。

　　四奶奶也乐意留下来。她一个劲夸我妻子贤惠、讨人喜欢，夸得妻子又不好意思，又暗暗得意。

　　妻子的鬼心眼我是知道的，她是想把四奶奶当成一个不要钱的保姆。而且，如果以后四奶奶不好，打发她走也容易着哩。

　　四奶奶说：这回她来城里，算是见大世面了。四奶奶一辈子没有走出过大山沟。她们那里还很穷，还没有拉上电，还没有通上车路，所以四奶奶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所以，四奶奶真逗，有时能让人笑破肚皮。

　　首先说说四奶奶的病。四奶奶说她这一辈子没有害过啥子大病。前些天，四奶奶的奶子却渐渐大了起来。女人的奶子大本来是正常事儿，象小姑娘的奶子就要渐渐大起来，如果不渐渐大起来才是不正常哩;可四奶奶不是小姑娘，奶子却渐渐大了，这就不算正常。还有女人们的奶子本来是大的，这也是很正常的事，四奶奶的奶子原来是大的，而且是很大的那一种，可后来慢慢小了，小得象男人的一样了，这也算是正常的事儿……可是，现在人都进入七十岁了，奶子却又渐渐大了，这就又不算正常了……

　　她的儿子黑狗儿怀疑他妈得了癌症，就好说歹说让她来县城医院看看。来了后，我们陪四奶奶去检查，医生却说不上是什么病，病理检查了一下，也不是什么癌症。医生说，这么大年纪了，长就让它长吧，大就让它大吧，看它到底能大个什么样儿。不疼不痒的，别管!再长上十年八年，如果又象大姑娘的一样，那才叫好哩……说得四奶奶笑了，我们大家也跟着笑了。

　　打发走黑狗子后，四奶奶就住下了。妻子给四奶奶铺了床，给洗了个澡，修剪了手脚指甲，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将个四奶奶打扮得年轻了十岁。

　　妻子领着四奶奶在房子的角角落落指指点点唠唠叨叨。四奶奶一边象《红楼梦》中的刘姥姥一样咂着嘴皮子，一边虔诚地聆听着着妻子的教导。

　　妻子说：你看，这是面缸;看，这是菜筐子;看，这是冰箱，里面有肉，有残菜剩饭;看，这是油，这是醋，这是酱油……

　　“看，这是水龙头，这样一拧，水就哗哗地流出来了……”

　　四奶奶惊奇地说：“这水从阿达(哪里)来的，真个神了，一个铁管管就能淌出水来……”

　　交待了这些后，四奶奶就系上围裙，挽起袖口，说：我做了一辈子饭，保证叫你们吃得满嘴淌油。说着就要洗菜揉面……

　　妻子说：别急别急，还没有交待完呢。这是煤气灶……这个煤气灶我得给你多说几句：你看，这样开煤气罐……这样开煤气灶……这样，“喷”地一下，火就着了，就可以做饭了。可是，不用火时，千万不要叫煤气开着。如果开着，煤气就会跑出来，就会自己燃烧起来……

　　妻子为了使四奶奶以后经心，还胡诌了这样一个“故事”：“这个县城有一家人，就是前面楼上的一家，女人大意了，做完饭，没有把煤气灶关好，开着的，结果，只一会儿工夫，煤气就跑出来了……你不知道咧，这煤气也是一种气，满屋子都飘着，后来‘崩’的一声，这煤气就自己燃烧起来了……啊呀呀，一下子，这个房子全部是火……一霎儿的工夫，房子全烧完了……”

　　四奶奶吓得脸色发白。她颤颤抖抖地问：“人呢?人呢?”

　　妻子忍住笑，说：“人跑得快，都跑了，没有烧死……”

　　四奶奶好半天也没有说话。她脱下了围裙，说：“我不敢在你们家呆了，不敢呆了。我做一顿饭，把你们全家烧了，这，这……我赔不起，赔不起。”

　　妻子笑了，说：没那么严重，没那么严重……

　　可是，四奶奶死活不干了。她眼睛骨溜溜地在房子里转动着，好象房子随时会着火，她随时准备逃命似的……

　　妻子只得说：“四奶奶，那个故事是我瞎编的。其实，就是漏点儿煤气也没有啥事，根本不会烧起来的，你就放放心心吧!”妻子抓住着四奶奶的手，又一遍又一遍地说教起来。

　　四奶奶脸上这才又转过颜色来。她又穿上围裙，恭恭敬敬地跟在妻子后面，继续聆听着教导……

　　四奶奶不愧是做了一辈子饭，她做的饭菜就是好，就是香。我很满意，妻子也很满意。

　　我夸奖她，妻子也夸奖她，可四奶奶却涨着幸福的红脸，说：“香啥子香，象给猪做的一样……”

　　听了，我望着妻子，妻子望着我，都忍着笑，没有吭声……

　　晚上，我们看着电视，妻子故意惹着四奶奶说话。四奶奶高兴，话也就特别多。

　　四奶奶咂着嘴巴说：“这么小个匣匣，这人是咋装进去的?还能说能唱的。人，真是能啊……”

　　有时候，四奶奶猛不的说上一句：“看这闺女，穿的象妖精一样，哪个男人敢要啊……”

　　有时候，她说：“这么大热的天，这些个人还披着皮袄哩，热不死吗?”

　　有时候，她说：“这么大个场子看打篮球，人这么多，想拉屎尿尿了去哪达啊?”

　　有时候，她说：“这闺女唱着歌儿，人这么多，嗓子痒了，想咳嗽了咋弄呢?”

　　……

　　四奶奶的问题真多。她认真地问妻子。妻子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四奶奶，你的学问太深了，我真的不知道。”

　　有一次，四奶奶瞅着我们的墙灯，琢磨了老半天，说：“就这个东西，钉在墙上，亮得象太阳一样，回去时，帮我也买上一只，钉在我们的墙上，往后也不点油灯了……”

　　就这样，四奶奶在我家一直住着。她将我家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我跟妻子从内心喜欢着她，希望能这样长久下去。

　　可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我有些不明白了。想问四奶奶，又不好意思问，只能闷在心里。

　　是这样的：我发现，最近四奶奶做的饭少了，蒸的馒头也少了。吃饭的时候，四奶奶总是不愿跟我们在一起吃，总是说自己已经在厨房里吃过了。可是，她却偷偷地吃着我跟妻子吃剩的饭菜……

　　妻子问四奶奶，四奶奶说：“过日子，是要节省着吃啊。老年人说：有了一顿，没了煮棍，那是败家子啊……”

　　说得妻子一头雾水。

　　我们还发现：近来四奶奶总是在房子的角角落落偷偷地翻腾，这儿捏捏那儿揣揣的。人

　　也没有刚来时那么喜悦了。

　　我很疑乎。我悄悄地问妻子：“家里没有丢啥东西吧?”

　　妻子也到处查看了查看，说：“没有丢什么啊。”

　　又过了几天，四奶奶说她要走了。说啥也要走。一天也不住了。

　　妻子说：“四奶奶，是我们哪达得罪您老人家了吗?”

　　四奶奶说：“哪达的话，你象我的亲闺女一样好呢，我喜欢还来不及呢?”

　　“那你为啥就要走呢?”

　　“咳，咳，这你就别管了……你们两口子对我太好了，我死了也忘不了……”

　　没办法，我们只得送四奶奶上路去。

　　四奶奶家虽然离这儿有二百多里路，但汽车直通她们的那个镇子。四奶奶说到了那个镇子，她会摸索到她们村子里的。

　　四奶奶身板硬朗，我们也事情多，我们只得给司机托付一番，就不再送了。

　　快要到开车的时候，四奶奶忽然将我们拉在了一起，咬着我们的耳朵，说：“临走了，我要给你们说几句话，听了千万不要多心：你们还年轻，不知道过日子的艰难，日子要精细着过咧……现在，离麦子上场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可我看了看你们的面坛儿，面罐儿，面袋儿，没粮食了，没面了，这些日子你们吃啥呀?我得赶紧回去，叫黑狗子给你们背些粮食来……”

　　我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妻子却眼圈儿红了，忍不叫了声：

　　“四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