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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指出向上一路”的文化意涵与时代价值

“东坡指出向上一路”的

文化意涵与时代价值

杨晓霭

摘要

       “东坡指出向上一路”,是南北宋之交词学理论家王灼对苏轼歌曲的精辟评价,常用以总结苏轼在词曲发展史上的贡献。但对这一贡献内涵的揭示,多局限于作为文体“词”内容的雅俗。若立足于歌曲艺术加以探究会发现:王灼的“歌曲”概念,是包含了声妓演唱、主客观赏、置酒相乐的文艺样式,是针对唐五代北宋流行歌曲演出现状的评价。将“东坡指出向上一路”置于歌曲艺术发展链条中,并联系当时人的评说加以考察,其意涵可概括为:“笔下无一点尘俗气”“不可限以绳墨也”“有深远无穷之味”;使词曲创作脱离“卑俗”,呈现出“出神入天”“临镜笑花”“深远无穷”的“韵制”。歌曲的“向上一路”,实质上是苏轼思想境界、情操情怀、气节风骨的体现,是苏轼宇宙观、人生观、价值观的时代表达,不仅对中国艺术史乃至中华文化史产生了深远影响,而且具有历久弥新的时代价值,为大众传授了为人处世的智慧,有益于成就主体精神与重塑理想人格。

关键词

       苏轼;东坡;向上一路;意蕴;价值

基金项目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古代音乐文学史》(17ZDA241);教育部后期资助一般项目《北宋词应歌史研究》(19YJA751071)

作者简介

       杨晓霭(1962- ),女,博士,兰州理工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与文化传播。

引用格式

       杨晓霭.“东坡指出向上一路”的文化意涵与时代价值[J].南宁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44(2):33-43.

正文

引论:从王灼的歌曲观念说开去

       王灼于宋高宗绍兴十五年(1145)至绍兴十九年(1149)间撰成《碧鸡漫志》,其序曰:

 乙丑冬,予客寄成都之碧鸡坊妙胜院,自夏涉秋。与王和先、张齐望所居甚近,皆有声妓,日置酒相乐,予亦往来两家不厌也。尝作诗云:“王家二琼芙蕖妖,张家阿倩海棠魄。露香亭前占秋光,红云岛边弄春色。满城钱痴买娉婷,风卷画楼丝竹声。谁似两家喜看客,新翻歌舞劝飞觥。君不见东州钝汉发半缟,日日醉踏碧鸡三井道。”予每饮归,不敢径卧,客舍无与语,因旁缘是日歌曲,出所闻见,仍考历世习俗,追思平时论说,信笔以记,积百十纸,混群书中,不自收拾。今秋开箧偶得之,残脱逸散,仅存十七,因次比增广成五卷,目曰《碧鸡漫志》。顾将老矣,方悔少年之非。游心淡泊,成此亦安用?但一时醉墨,未忍焚弃耳。己巳三月既望,覃思斋序
在这篇序里,王灼留下了几个重要信息:一是《碧鸡漫志》所记“旁缘是日歌曲”,即所记“歌曲”是依照当天他在王和先、张齐望两家观赏的声妓表演而记,属于自己亲历之实事。二是观赏的同时,王灼有诗描摹了“声妓”演出情景。诗为七古,所写“新翻歌舞劝飞觥”之声妓表演内容与曲子词相类,并以“醉”描写沉溺的情态。由此,我们可以构拟出这样的场景:王灼、王和先、张齐望一边观赏、一边饮宴、一边议论,才有了《碧鸡漫志》中“歌曲”名义、歌词作家以及评论的内容。三是联系有关“歌曲所起”“歌词之变”“元微之分诗与乐府作两科”等正文内容,“歌曲”命名是王灼在总结元稹歌曲词调理论基础上所作的选择,是他在成都碧鸡坊现场听歌观舞基础上所作的选择。四是由所记观赏场景,我们认为,王灼的“歌曲”概念,是包含了声妓演唱、主客观赏、置酒相乐的文艺样式。五是碧鸡坊妙胜院的歌曲演唱,有唐五代的歌曲,也有北宋当代流行的歌曲;有《乐章集》的歌曲,也有东坡先生的长短句,以及欧阳永叔、晏叔原、周邦彦、贺铸、李清照等北宋词人词曲,也有王灼朋友的当代创作。
若就以上五点信息作设想,或许南北宋之交碧鸡坊妙胜院听歌观舞的情景,犹如当代“卡拉OK”“KTV”,客人从各自“口味”出发,“点”什么歌就唱什么歌,只要能侑酒佐欢,就能“日日醉踏碧鸡三井道”,而乐此不疲了。与此同时,想借歌儿舞女、沉醉酒中以“麻醉”而忘怀时事的王灼,还是在思考如何让消磨时光的“曲子词”能与“诗”一样,发挥“动天地、感鬼神、美教化、厚人伦”的教化作用。他在“出所闻见,仍考历世习俗,追思平时论说”[1]1的基础上,采用了“歌曲”名称,模糊了“诗”与“词”在文人士大夫观念中的区别。当以“歌曲”概念加以考量诸家词作时,《碧鸡漫志》卷二“各家词短长”中,便对苏轼词曲作了这样的评论。
东坡先生以文章馀事作诗,溢而作词曲,高处出神入天,平处尚临镜笑春,不顾侪辈。或曰:长短句中诗也。为此论者,乃是遭柳永野狐涎之毒。诗与乐府同出,岂当分异。若从柳氏家法,正自不分异耳。
王灼采用了类推的逻辑:东坡先生本来就是在作文章空闲的时候作诗,再从诗“溢”出来“作词曲”。一个“溢”字,将文章、诗、词曲,如“流水”一样连接起来。同是一条河里流淌的水,当然不存在将“诗”与“词曲”分为两科的问题。东坡先生“作词曲”与作文章、作诗的态度是一样的。态度是行为的决定因素,也是预测行为的最好途径,态度决定了结果,东坡先生的歌曲与文章和诗一样,做到了“高处出神入天,平处尚临镜笑春”。“不顾侪辈”,一方面可以理解为,不在乎、不顾忌当时人的评论,就是要用写诗作文的态度对待歌曲写作;另一方面可以理解为,东坡先生的歌曲谱写,当时人与他难以比肩。在“各家词短长”一节中,王灼从东坡先生本人写起,一直到北宋末年,其中或有“学东坡”者,或有与东坡交游者,或有追随东坡词风为后劲者,30余人中无一人能完全达到东坡“高处”与“平处”的境界。即使“自成一家”的晏叔原,黄庭坚《小山词》序即指出小山的《乐府补亡》是“嬉弄于乐府之余”。既然论“高处”“平处”,自然会有“低处”“卑处”。在“各家词短长”一节后,王灼即写了“《乐章集》浅近卑俗”:
柳耆卿《乐章集》,世多爱赏。其实该洽,序事闲暇,有首有尾,亦间出佳语,又能择声律谐美者用之。惟是浅近卑俗,自成一体,不知书者尤好之。予尝以比都下富儿,虽脱村野,而声态可憎。前辈云:“《离骚》寂寞千年后,《戚氏》凄凉一曲终。”《戚氏》,柳所作也。柳何敢知世间有《离骚》?惟贺方回、周美成时时得之。贺《六州歌头》《望湘人》《吴音子》诸曲,周《大酺》《兰陵王》诸曲最奇崛。或谓深劲乏韵,此遭柳氏野狐涎吐不出者也。歌曲自唐虞三代以前,秦汉以后皆有,造语险易,则无定法。今必以“斜阳芳草”“淡烟细雨”绳墨后来作者,愚甚矣。故曰:不知书者,尤好耆卿。
紧跟这一节之后的是“东坡指出向上一路”:
长短句虽至本朝盛,而前人自立与真情衰矣。东坡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今少年妄谓东坡移诗律作长短句,十有八九不学柳耆卿,则学曹元宠。虽可笑,亦毋用笑也。
两节前后分列,标题旗帜鲜明。在批评“《乐章集》浅近卑俗”的同时,肯定“东坡指出向上一路”,构成对比。王灼对《乐章集》的评价持论中肯,并不偏颇。王认为柳永的《乐章集》,社会上很多人都不但喜爱,而且赞赏。其特点是内容广博,叙述事情,条理分明,把国家平安无事时期的故事,写得结构完整、悠闲从容。歌词中时不时还有美妙语句,令人回味。其所选乐曲声律和谐优美,悦耳动听,语言运用明白易懂,俗词俚语,连不识字的人一听就懂。他拿柳永的歌曲比作都市有钱人,虽然脱开了乡村野趣,但表演时的声音情态,令人厌恶恼恨。王灼以为前辈把柳永的《戚氏》与《离骚》相提并论,说:“《离骚》寂寞千年后,《戚氏》凄凉一曲终”。了解《离骚》的如贺方回、周美成,常常还能写出一些传承《离骚》风格的歌曲,比如贺铸的《六州歌头》《望湘人》《吴音子》诸曲,周邦彦的《大酺》《兰陵王》诸曲。歌曲自唐虞三代以前就在歌唱,秦汉以后全都有,选择语词生僻还是平易,并没有固定原则。不仅苏轼生活的时代,“柳氏家法”“世多爱赏”“不知书者尤好之”,即使到了王灼生活的时代,“今少年妄谓东坡移诗律作长短句,十有八九不学柳耆卿,则学曹元宠。”追随柳永者,恪守“柳氏家法”,社会上也是“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这是歌坛现实。
王灼《碧鸡漫志》全书称“先生”者,独有“东坡”。王灼批评柳永“浅近卑俗”,肯定苏轼“指出向上一路”,最直接的解答当然是苏轼不要浅近卑俗,东坡先生指出了深远高雅的一路;柳永“浅近卑俗”,是“都下富儿”的“声态可憎”之“卑俗”,东坡先生“指出向上一路”不再是“都下富儿”“声态可憎”之“卑俗”;“柳氏家法”有“斜阳芳草”“淡烟细雨”之“绳墨”,东坡先生不拘泥于“斜阳芳草”“淡烟细雨”之“绳墨”,从而才能“新天下耳目”。其实,当王灼以“新天下耳目”来作评价时,他观照的已经不仅仅是各家词的填写问题,“东坡指出向上一路”,显然也不仅仅局限于歌曲创作的雅俗问题,而是社会风气问题,是歌曲传唱对价值观、人生观、社会审美情趣的引领问题。从观赏者的角度,王灼表述为“不知书者”;从创作者的角度,王灼采用了“弄笔者”的名称。“不知书者”需要的是“大众文艺”,大众文艺趣尚所代表的是流行文化,更多更主要的是商业社会中作为一种消费品的文艺类型,而“弄笔者”包括了诗文词曲、绘画、书法等各类文艺创作。

一、“向上一路”:由黄庭坚《休堂颂》说开去

“东坡指出向上一路”,是王灼针对“歌曲”发表的议论,自然就会与“词”本体联系在一起。只就字面看,会理解为苏轼与柳永相比,走出了雅正的路。后代学界扩大了“词”的题材、提高了“词”的地位等总结,都是符合实际的,也有将“柳氏家法”与苏轼词曲比较,提出“东坡境界”说者。但是,当查检“向上一路”语源时,不禁让人联想到居于“苏门四学士”之首黄庭坚的《休堂颂》。
头上安头,如何得休。杀佛杀祖,方得按堵。北郁单越,西瞿耶尼。事同一家,吃饭着衣。向上一路,千圣贬眼。韩信打关,张良烧栈。
一篇《休堂颂》的表达,确实虚灵玄妙,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在启迪人们怎样思考。宋代“弄笔者”广采博取,于老庄佛释之学中汲取了大量的精神营养,王灼也不例外。他与释家交游密切,《碧鸡漫志》中也借“野狐涎”之语来批评柳永及其爱好者。用“向上一路”评价“东坡先生”,的确提供了“不落言筌”的意义空间。禅宗典籍中“向上一路”的语录不少,比如《五灯会元》就列有诸多著名禅师的解说,兹举数例:
曰:“向上一路,千圣不传。学者劳形,如猿捉影。”(《五灯会元》卷第三盘山宝积禅师)
问:“如何是向上一路?”师举衣领示之。(《五灯会元》卷第七洞岩可休禅师)
僧问:“禅宫大敞,法侣云臻。向上一路,请师决择。”师曰:“素非时流。”(《五灯会元》卷第八安国从贵禅师)
僧问:“古人道向上一路,千圣不传。如何是不传底事?”师曰:“向上问将来!”曰:“恁么则上来不当去也。”师曰:“既知如是,踏步上来作甚么?”(《五灯会元》卷第八龙王院俊禅师)
僧问:“如何是向上一路?”师曰:“脚下底。”曰:“恁么则寻常履践。”师曰:“莫错认。”

(《五灯会元》卷第十支提辩隆禅师)

师复谓曰:“殊不知吾祖师门下,以心传心,以法印法,不立文字,见性成佛。有千圣不传底向上一路在。”善又问曰:“如何是向上一路?”师曰:“汝且向下会取。”(《五灯会元》卷十二净因继成禅师)

问:“如何是向上一路?”师曰:“郴连道永。”(《五灯会元》卷十三报慈藏屿禅师)

问:“如何是向上一路?”师曰:“一条济水贯新罗。”(《五灯会元》卷十五妙胜臻禅师)
问:“向上一路,千圣不传,未审如何是向上一路?”师曰:“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曰:
“为甚不传?”师曰:“家家有路透长安。”(《五灯会元》卷十七泐潭文准禅师)
梳理这些语录,可以从中把握到一些意蕴,比如抓住要领、不同流俗、脚踏实地、躬身实践、心向将来、在日常生活中领会、持之以恒、融会贯通、虚心闲行、用心感受等。“千圣不传”的指向,正在于个体的修行。王灼采用“向上一路”来肯定“东坡先生”的贡献,也是借用禅宗思维方式,表现了东坡先生“指出向上一路”所产生的引领意义和多重意涵。他在总评北宋诸家时说,东坡先生“高处可出神入天,平处可临镜笑春”,在“东坡指出向上一路”一节开篇说:“长短句虽至本朝盛,而前人自立与真情衰矣。”在这样的语境下,强调“东坡指出向上一路”,其中应有“自立”与“真情”上的“向上一路”。综合王灼前后文考察,所谓“东坡指出向上一路”应作如下分解。

(一)“笔下无一点尘俗气”

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是苏词中为人熟悉并为人称道的作品之一,传播广远,尤其是被选入中学教材后,更是略知书者都能开口成诵。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文人们往往喜欢引黄庭坚《跋东坡乐府》来加以论说:“东坡道人在黄州时作。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无一点尘俗气”,是黄山谷从中品味得出的结论,也是王灼愿意看到的“东坡先生”,更是我们当下想要看到“幽人”“孤鸿”超尘脱俗之界中行走的东坡先生。可是,我们也知道,吴曾《能改斋漫录》、杨湜《古今词话》、袁文《瓮牖闲评》等宋人笔记、诗话,还记有关于此词填制的“本事”。其中讲述了王氏女子、邻家女子、温氏女“听公吟咏”或“听公读书”而不肯嫁与他人的故事。故事毕竟是故事,虽有小说家言之嫌,但这些故事的存在,不正是“底层”“食人间烟火”的某些愿望吗?难道不是从一个侧面说明东坡先生正是食透了人间烟火才能浴火重生,成了一个人人仰慕的东坡先生吗?
王灼评东坡先生说“高处出神入天”。东坡先生写“高处”的歌曲,莫过于《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皓月、清风、清影,孤高旷远中的宇宙之问,有谁能说这不是“高处出神入天”?当时歌唱这支歌曲的袁绹,几十年后都不能忘怀放歌“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情景:“天宇四垂,一碧无际,加江流澒涌,俄月色如昼”“歌罢,坡为起舞,而顾问曰:'此便是神仙矣。’”妙高台上的苏轼饮酒赏月、高歌起舞,翩然若超出尘世的“神仙”。若以此论,王灼所谓“出神入天”,便可以理解为超出人间想做“神仙”的想象,已经走向了人天合一的自然“神仙”境界了。如果说东坡先生与他“圈子”里的同好、士大夫唱一支“真神仙中人”的歌不算什么难事的话,那么当你倾听到以下歌唱时,不得不赞叹,真是“出神入天”,指出了“向上一路”。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江神子》(湖上与张先同赋时闻弹筝)

这首词的填制,薛瑞生《东坡词编年笺证》编于熙宁六年(1073),当时苏轼38岁,在杭州通判任,六、七月间,在西湖与张先游戏闻筝作。北宋袁文《瓮牖闲评》曾将此词与《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进行比较:“苏东坡谪黄州,邻家一女子甚贤,每夕只在窗下听东坡读书,后其家欲议亲,女子云:'须得读书如东坡者乃可。’竟无所谐而死。故东坡作《卜算子》以记之。黄太史谓语意高妙,盖以东坡是词为冠绝也,独不知其别有一词名《江神子》者。东坡倅钱塘日,忽刘贡父相访,因拉与同游西湖。时二刘方在服制中。至湖心,有小舟翩然至前,一妇人甚佳,见东坡,自叙:'少年景慕高名,以在室无由得见,今已嫁为民妻,闻公游湖,不避罪而来,善弹筝,愿献一曲,辄求一小词以为终身之荣,可乎?’东坡不能却,援笔而成,与之。……此词岂不更奇于《卜算子》耶?”张邦基《墨庄漫录》也记载这支歌曲的填制与一位女子有关:“东坡在杭州,一日游西湖,见湖心有一彩舟渐近,中有一女风韵娴雅,方鼓筝,二客竞目送之。一曲未终,人翩然不见。公因作此长短句戏之。”笔记所录难免有道听途说、捕风捉影的演义成分,但关于这支歌曲的写作,苏轼特意作了题序,说明是“湖上与张先同赋时闻弹筝”。世号“张三影”的张先,历宋太宗、真宗、仁宗、英宗、神宗五朝,歌词中写到不少歌妓,如兜娘、姝娘、琼女、媚卿、玉姐、韶娘等。张先八十五岁时娶妾,给比他序齿年少近半个世纪的苏轼、陈襄等人提供了不少诗料,苏轼有诗戏之曰:“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在这些“极俗”的本事中,苏轼应善弹筝“妇人”之请,援笔而成的“小词”,今天读来都能感受到如一朵出水芙蕖的清新高洁,确如袁文所说,比《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更是奇妙。这个奇妙可以理解为,更接地气,更有人情味,却“无一点尘俗气”。
北宋歌词创作,假如就王灼《碧鸡漫志》求证,可以看他“易安居士词”一节的内容。王灼将易安居士长短句与陈后主狎客赠答诗尤艳丽者、元白纤艳不逞的淫言媟语诗、温飞卿的侧辞艳曲,以及曹组诸人鄙秽歌词相比,以为易安居士“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无顾籍”“其风至闺房妇女,夸张笔墨,无所羞畏”。易安居士歌词今存不多,难以了解全貌。这或许是王灼所见易安居士歌词的真实,或许是王灼所代表的“道德观”在作怪,但据李清照歌词今存数量之少的情况推测,也许在历史长河中被认为“鄙秽”歌词已被过滤了?而“东坡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尔作歌”,留存至今的歌词达360首之多,这又说明了什么问题呢?“东坡指出向上一路”的影响,可谓“无一点尘俗气”的经典化道路,正是“向上一路”的内涵之一。

(二)“不可限以绳墨也”

相对“柳氏家法”,东坡先生主张:“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他自己的创作,也正如史家所评:“虽嬉笑怒骂之辞,皆可书而诵之。其体浑涵光芒,雄视百代,有文章以来,盖亦鲜矣。”而他的曲子词创作,吴曾《能改斋漫录》评曰:“晁无咎评本朝乐章……苏东坡词,人谓多不谐音律,自然,居士词横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缚不住者。”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前集》中评论道:“此词(《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本咏夜景,至换头但只说鸿,正如《贺新郎》词'乳燕飞华屋’,本咏夏景,至换头但只说榴花。盖其文章之妙,语意到处即为之,不可限以绳墨也。”
东坡先生的歌曲,“令东州壮士扺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 “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外,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他本人或与朋友一起“大歌”,或“使家僮歌之”,或“释耒而和之,扣牛角而为之节”,或“微吟”,或“吟啸”,随心所欲,唱出了“无柳七郎风味”的“自是一家”心声。比如一支《江神子》同一词调,承载内容完全不同、创作成歌唱风格完全不同的五支歌曲,怎能限以“绳墨”?《江神子》曲调,顾名思义,为祭神的歌唱。祀神之乐,宜于表达庄严内敛的感情。苏轼五阕,或写听筝的感叹,或作送别的不舍,或唱歌妓的缠绵,或赋悼亡的悲伤,或慕打猎的纵横,诸阕各具姿态。《湖上与张先同赋时闻弹筝》《孤山竹阁送述古》《陈直方妾嵇,钱塘人也,丐新词,为作此。钱塘人好唱“陌上花缓缓曲”,尝作数绝以纪其事矣》三阕,尽管有湖上戏乐、有设宴送人场面、有翠蛾羞黛,但已“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密州出猎》意切真情的悼亡、纵横驰骋间的报国壮志,已完全不是传统“曲子词”的应有情态了,真正是“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
一位能随意填词歌唱的词作家,应该是一个成熟的音乐家,而成熟的音乐家往往总是力图超越自己,《江神子。密州出猎》的演唱,让苏轼过了一把狂放的瘾,超然台上的“放意肆志”,让他的精神进入了“超绝”的境界,歌曲艺术更是天然雕饰,自由驰骋。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春已老,春服几时成。曲水浪低蕉叶稳,舞雩风软纻罗轻。酣咏乐升平。

微雨过,何处不催耕。百舌无言桃李尽,柘林深处鹁鸪鸣。春色属芜菁。

——《望江南》(超然台作)

“超然台”的来历,苏轼有《超然台记》: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玮丽者也。馎糟啜漓。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任何事物都有可观赏的地方,如有可观赏的地方,都可使人有快乐,不必一定要是怪异、新奇、雄伟、瑰丽的景观。吃酒糟、喝薄酒,都可以使人醉;水果蔬菜草木,都可以充人饥。以此类推,人到哪儿会不快乐呢?“超然”境界,恐怕是一个“活人”最难达到的。追求超然,是因为不能超然。“超然”与“不能超然”的矛盾,正是中国千古文人的心理真实,真实得如同月圆月缺。因此,苏轼修葺“超然台”,文同、鲜于侁、张耒、李清臣寄作《超然台赋》,司马光、文彦博、孔宗翰寄题  《超然台诗》。八月十五中秋夜,苏轼欢饮超然台,信笔挥洒,大唱“超然”与“不能超然”的苦闷,同样震撼着人们的心灵。
陈元靓《岁时广记》卷三十一引《复雅歌词》记载,熙宁九年(1076)中秋节,苏轼教人高歌而自我舞蹈的“明月几时有”,一支佳节倍思亲的歌曲,在8年后的元丰七年(1084)“都下传唱此词”,连宋神宗听了都要说:“苏轼终是爱君”,乃命量移汝州。“高处不胜寒”对神宗的“惊动”,这也许是王灼“高处出神入天”的一个现实答案,而从神宗元丰至徽宗宣和,至少20年以后,蔡絛还要感叹地说:“吾谓文章人物,诚千载一时,后世安所得乎?”在宋人的记录中,一首“明月几时有”,歌唱地点从密州超然台移到了“金山山顶”,移到了“都下”,传达出了古今事、古今情,千百年来传诵不已。这何尝不是“不可限以绳墨”所创造的奇妙效果?

(三)“有深远无穷之味”

王灼评论苏轼的追随者,“晁无咎、黄鲁直皆学东坡,韵制得七八”“后来学东坡者,叶少蕴、蒲大受亦得六七”“李汉老富丽而韵平平”“宗室中,明发、伯山久从汝洛名士游,下笔有逸韵,虽未能一一尽奇,比国贤、圣褒则过之”“沈公述、李景元、孔方平、处度叔侄、晁次膺、万俟雅言,皆有佳句,就中雅言又绝出。然六人者,源流从柳氏来,病于无韵”,看来有没有“韵”,是“指出向上一路”与“浅近卑俗”的分界线。“韵”是什么?钱钟书先生以为“吾国首拈'韵’以通论书画诗文者,北宋范温其人也”。秦观之婿范温有《潜溪诗眼》,其中关于“韵”的讨论,钱钟书先生自《永乐大典》钩稽了佚文,择录如下:
“独韵者,果何形貌耶?”定观曰:“不俗之谓韵。”予曰:“夫俗者、恶之先,韵者、美之极。书画之不俗,譬如人之不为恶。自不为恶至于圣贤,其间等级固多,则不俗之去韵也远矣。”定观曰:“潇洒之谓韵。”予曰:“夫潇洒者,清也。清乃一长,安得为尽美之韵乎?”定观曰:“古人谓气韵生动,若吴生笔势飞动,可以为韵乎?”予曰:“夫生动者,是得其神;曰神则尽之,不必谓之韵也。”定观曰:“如陆探微数笔作狻猊,可以为韵乎?”予曰:“数笔作狻猊,是简而穷其理;曰理则尽之,亦不必谓之韵也。”定观请予发其端,乃告之曰:“有余意之谓韵。”定观曰:“余得之矣。盖尝闻之撞钟,大声已去,余音复来,悠扬宛转,声外之音,其是之谓矣。”予曰:“子得其梗概而未得其详,且韵恶从生?”定观又不能答。予曰:“盖生于有余。请为子毕其说。自三代秦汉,非声不言韵;舍声言韵,自晋人始;唐人言韵者,亦不多见,惟论书画者颇及之。至近代先达,始推尊之以为极致;凡事既尽其美,必有其韵,韵苟不胜,亦亡其美。夫立一言于千载之下,考诸载籍而不缪、出于百善而不愧,发明古人郁塞之长,度越世间闻见之陋,其为有=包括众妙、经纬万善者矣。且以文章言之,有巧丽,有雄伟,有奇,有巧,有典,有富,有深,有稳,有清,有古。有此一者,则可以立于世而成名矣;然而一不备焉,不足以为韵;众善皆备而露才用长,亦不足以为韵。必也备众善而自韬晦,行于简易闲淡之中,而有深远无穷之味,……唯陶彭泽体兼众妙,不露锋芒,故曰: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初若散缓不收,反复观之,乃得其奇处;夫绮而腴,与其奇处,韵之所从生,行乎质与癯而又若散缓不收者,韵于是乎成。是以古今诗人,唯渊明最高,所谓出于有余者如此。……近时学高韵胜者,唯老坡;……然所谓有余之韵,岂独文章哉,自圣贤出处古人功业,皆如是矣。……然则所谓韵者,亘古今,殆前贤秘惜不传,而留以遗后之君子欤。”
如何认识“韵”?“不俗之谓韵”“潇洒之谓韵”“笔势飞动是否可以认为有韵”,在对这些认识一一加以解说的基础上,范温认为“有余意之谓韵”。而“有余意”:“必备众善而自韬晦,行于简易闲淡之中,而有深远无穷之味。”能达到“必备众善”“有深远无穷之味”艺术高度的诗人前代只有陶渊明,“近时学高韵胜者,唯老坡”。“老坡”不但自己达到了“韵胜”,而且还指出了陶彭泽“质而实绮,癯而实腴”的“韵”生“韵”成之境界。由此可见,范温的认识,实质上来源于苏轼对陶渊明之“韵”生“韵”成的揭示。钱先生说范温有关“韵”的申论,“融贯综赅,不特严羽所不逮,即陆时雍、王士祯辈似难继美也”。他接着论述:“范氏释'韵’为'声外’之'余音’遗响,足征人物风貌与艺事风格之'韵’,本取譬于声音之道,古印度品诗言'韵’,假喻正同。尝睹儒贝尔论诗云:'每一字皆如琴上张弦,触之能生回响,余音波漫’……让·保罗论浪漫境界,举荷马史诗为例,谓'琴籁钟音,悠悠远逝,而袅袅不绝,耳听已息,心灵犹闻,即证此境。’”以琴音钟声的回响来比喻“韵”之生成的艺术感染力,的确形象生动,让人容易理解与感悟。
熙宁七年(1074)七月七,东坡先生和陈令举乘船游乐,一边饮酒,一边畅谈。临别东坡先生填《鹊桥仙》(七夕送陈令举)以表惜别之情。宦游知己,相聚分离,人间常态,苏轼歌唱:
缑山仙子,高清云渺,不学痴牛呆女。凤箫声断月明中,举手谢、时人欲去。    客槎曾犯,银河波浪,尚带天风海雨。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
这使南宋中兴时期成长起来的陆游,在庆元元年(1195)元日,也就是东坡先生逝世近百年时,不得不赞叹:“昔人作七夕诗,率不免有珠栊绮疏惜别之意。惟东坡此篇,居然是星汉上语,歌之曲终,觉天风海雨逼人。学诗者当以是求之。”“出神入天”“有余意”,“临镜笑春”“有余意”,“向上一路”更“有余意”,应该达到了范温所论“美之极”的高度。

二、“向上一路”:由苏轼应歌填词之作说开去

提及“词”之“应歌”,施议对认为:“在《东坡乐府》中,像《花间》《尊前》那样,专门写妓女或代人写妓女,于宴会上供妓女歌唱的作品,几乎占了三分之一。”歌曲传播是表演、演艺。歌台舞席,表演观赏,面对面传播,富于场景性。表演者不僅要展示歌喉,而且更要展示體態。侍宴者的装饰、表情、话语、技艺,处处紧切观赏者,使受众处在心声坠入“场景”的情形,得到“通感”享受。关于这一点,杨海明在《唐宋词美学》中描绘道:“这些词中对于歌妓容貌体态的描绘,可谓形容尽致。既写到了她们身体的各个部位(娥眉、媚眼、朱唇、雪胸、葱指、酥体、脂口、皓腕、肌骨等等),又写到了她们的衣着打扮(碧罗冠子、浑身绮罗、金步摇、石榴裙、犀角簪等等);既写了她们给人的视觉形象之美(脸如花,貌若仙),又写了她们给人的听觉形象之美(莺语轻音、软言轻语),甚至还写了她们给人的嗅觉形象之美(口脂之香)”依薛瑞生《东坡词编年笺证》,东坡先生作词题或小序写明的就有琵琶女、舞鬟、杭妓、小鬟、侍人、小妓、侍儿、侍女、笙妓、吹笛侍儿,以及有名有姓者如徐君猷家姬妩卿、胜之、庆姬、懿懿,王定国家柔奴等,兹举三例,以见一斑。
小莲初上琵琶弦,弹破碧云天。分明绣阁幽恨,都向曲中传。  肤莹玉,鬓梳蝉。绮窗前。素娥今夜,故故随人,似斗婵娟。

——《诉衷情(琵琶女)》

玉童西迓浮丘伯,洞天冷落秋萧瑟。不见许飞琼。瑶台空月明。  清香凝夜宴。借与韦郎看。莫便向姑苏。扁舟下五湖。

——《菩萨蛮(杭妓往苏迓新守杨元素寄苏守王规甫)》

柔和性气,雅称佳名呼懿懿。解舞能讴,绝妙年中有品流。  眉长眼细。淡淡梳妆新绾髻。懊恼风情。春着花枝百态生。

——《减字木兰花(赠君猷家姬)》

在这些应歌歌词里,地位低卑的歌妓、家姬,与修竹、雪梅、清莲、春柳相互映照,与蓬山、瑶台、阆苑、明月相互陪伴,衬托出来的便是天真雅丽、柔和性气、龙吟骨清、仙家日月。当徜徉在“笑时犹带岭梅香”“种柳应须柳柳州”“空阔轻红歇,风和约柳春”般的香风美季中时,临镜笑春之韵,萦绕心间,令人陶醉,在这样的歌唱里,哪里还会有“卑俗”的非分之想呢?
王灼批评本朝曲子词,“自立与真情衰”,言下之义,东坡先生是自立的,是有真情的。诚如鲁迅先生所说:“陶潜正因为并非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东坡先生也正因为并非浑身没有人间烟火味,所以他才能指出向上一路。一个真正能成为巨人的人,首先应该是一位能正视和珍惜自己感情的人。《江神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十年生死两茫茫)自不待说,与朝云有关的曲子词如《殢人娇》(或云赠朝云)、《浣溪沙》(端午)、《西江月》(梅花)、《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每一首都含蓄蕴藉,情深谊长。《蝶恋花》“天涯何处无芳草”的歌唱,自宋而下,家喻户晓。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这支歌曲的写作,元末明初陶宗仪辑《说郛》八十四下录阙名《林下诗谈》曰:
子瞻在惠州,与朝云闲坐,时青女初至,落木萧萧,凄然有悲秋之意,命朝云把大白,唱“花褪残红”。朝云歌喉将啭,泪满衣襟。子瞻诘其故,答曰:“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也。”子瞻翻然大笑,曰:“是吾正悲秋而汝又伤春矣。”遂罢。朝云不久抱疾而亡,子瞻终身不复听此词。
像苏轼说自己填《蝶恋花》在悲秋而朝云歌唱时伤春一样,每个人都会有自己审美视野中的“天涯何处无芳草”,每个人都会有自己审美情趣中的“墙里秋千墙外道”,每个人都会有自己审美理想中的“墙外行人、墙里佳人”。一支《蝶恋花》,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蕴意知多少?黄庭坚《跋子瞻和陶诗》说苏轼在惠州:“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一个“饱”字,写出的正是苏轼身处逆境却能泰然自若的精神境界。有了这样的精神,这样的风度,在苏轼的眼中、心里,春也罢,秋也好,一切都在变化,不是吗?“花”“青杏”“绿水”“柳枝”“芳草”,构成盎然春意,而整个上阕的景象又俨然是“夏”的气息,可就是这“春”“夏”的意与象,却已包含了“秋”的“脚步”,“花褪残红”“柳绵吹又少”。惠州的苏轼,此时年逾花甲,“老冉冉兮将至”,他面对“春”时,脑海里是一幕幕由春到夏到秋到冬的生命年轮,正值而立之年疾病缠身的朝云,这时心中流溢的自然是一个“繁华”旺盛的美好年华的逝去。“以我观物,物皆著我之色彩。”同样的一幅画面,却能引出“悲秋”与“伤春”的迥异,这又何尝不是“歌词”的“婉约”“本色”?《花庵词选》加词题作“中春”,《草堂诗馀》《花草粹编》作词题“春暮”,紫芝漫钞《宋元名家词》题作“春情”。这些“词题”的出现,自然是选家的用心。实际上,也是多此一举了。“死”与“生”,“繁华”与“萧条”,如影随形,又何必要断定是“春”还是“秋”呢?这是一位智者用自己的人生换来的“明白”。正如吕坤所言:“胸中情景要看得,春不是繁华,夏不是发畅,秋不是寥落,冬不是枯蒿。方为我境。”
当今人们引用“天涯何处无芳草”,往往杂有“爱情”失败了从头再来的劝慰和戏谑之意,这样的理解又何尝不可呢?也许朝云的哭泣正是感伤于此!从不知书到略通笔墨的朝云,对已步入晚年的苏轼来说,不仅是他的生活伴侣,而且是他的精神寄托。在这位小他近三十岁的弱女子的歌声中,苏轼体会世态炎凉,品味人生哲理,表达一位迟暮之年的老人对生命的渴望。而拖着病体的朝云,面对一位自己全身心“依靠”着的日渐衰老的“伟人”,怎能品不出词中的真蕴呢!可是这其中的蕴味又如何品得尽,连苏轼自己都用了一个反问句。钱钟书曾在《谈中国诗》说:“中国诗用疑问语气作结束的,比我所知道的西洋任何一诗来得多,这是极耐寻味的事实。”这一问句,如余音绕梁,让人久久回味;如空谷足音,让人遥思远怅;如千石激浪,泛出无穷的感情涟漪。无论什么人都能从东坡先生的歌曲中品出人生的况味,悟出做人的道理,找到前行的道路,这才真正是“指出向上一路”。

余论:历久弥新的时代价值

王灼所采用的歌曲概念,是晏殊所说的“曲子”,是柳永所命名的“乐章”,不是今人所面对的案头文本之“词”。在王灼“诗”与“词”均为歌曲的观念里,“指出向上一路”与文体无关。从对“歌曲”的评论出发,“指出向上一路”最本位的一层意思,即为歌曲创制指出了向上一路。之所以需要指出向上一路,是因为“柳氏家法”“浅近卑俗”(浅:肤浅,浅薄。近:浅显)。明白易懂不应是缺点,却“韵制”不够,李清照也批评“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柳永歌曲不是偶尔浅近卑俗,而是已成为“家法”,成了一种规矩,成了一种风格。成为家法,不仅仅是一个人的歌曲特色,而是有一批人仿效、翻唱、传播,影响巨大,成了时代特征,具有流行意义,并且成为一种“传统”。王灼《碧鸡漫志》中借用禅宗“野狐涎”来反映柳永歌曲的影响力,以及社会上“不知书者”的沉迷程度。其实,客观地说,苏轼也是柳七郎的“粉丝”。他能总结出“柳七郎风味”,说明还不是一般的“粉丝”。论年龄,柳永是苏轼的老前辈,可以说他是听着“柳七郎风味”成长起来的。但对苏轼来说,家庭没有给他提供“卑俗”的环境;就歌曲创作来说,据年谱、编年,他与父亲、弟弟船行赴京的时候,他们弹着古琴,唱着琴歌《华清引》。对21岁中进士、25岁举制科,成为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的苏轼来说,仕途也没有给他提供“卑俗”的条件。他的歌词创作是从倅钱塘期间的酒筵当席开始的,身处和风软雨的杭州,时不时在做接待工作,往来迎送上司同僚,饮宴欢娱,但他接触的人却没有“卑俗”的品性。这一切,均使他“弄笔”就能“自振”,为公务挥笔应歌,最低也是“平处临镜笑春”的风致。酒筵歌舞,有声妓的娇娆姿态,却正如他夫子自道:“我甚似乐天,但无素与蛮。”他在用人道、真情指出向上一路,令天下耳目一新的同时,振作精神,塑造品格;在影响苏门四学士、苏门六君子的同时,教导了“同行”,“教人作文写字”,“时从其父老游亦无间”,感化了百姓。仅仅是歌曲中留下的格言警句,也足以警示世人,遑论其他。
王水照、朱刚二位所撰《苏轼评传》将苏轼定位为“深受民众喜爱的思想家”,并在导言评价道:“苏轼确实是那种深受人们喜爱的思想家,甚至在他的生前,他的名字后面已经跟随着许多美丽的传说,千百年来,仅仅是这样的传说,已经反映出一部人心中的文化史。”一个人何以能成为一种“文化”?这不只是升华了个人的境界,而是为大众传授了为人处世的智慧。莫砺锋在《漫话东坡—东坡居士》评论《定风波》一词道:“如果说风雨是坎坷人生的象征,晴朗是通达人生的象征,那么'也无风雨也无晴’就意味着平平淡淡的人生,也意味着平和、淡泊、安详、从容的君子人格。经历过玉堂金马的荣耀和锒铛入狱的耻辱,又在黄州的躬耕生涯中备尝生活艰辛的东坡居士已经练就一副宠辱不惊、履险如夷的人生态度,不期而至的雨丝风片又能奈他何?”以这种“自得”“坦然”的心境去过平常的生活,去建功立业,去治国平天下,不正是人人想要追求的生存状态、生命价值吗?“向上一路”源自佛典,东坡先生却使“不可思议的彻悟境界”走下“神坛”,走下“天界”,唱响在遇雨途中,唱响在掮雨具的普通侍从中,唱响在大自然的千变万化中。“向上一路”不就是“脚下底”的寻常路吗?这不正是“指出向上一路”最为深刻的内涵和它不朽的时代价值吗?
主张歌曲要唱出“英雄气、狂气、逸气”的叶梦得,在《避暑录话》中记载:苏轼在黄州,“与数客饮江上。夜归,江面际天,风露浩然,有当其意,乃作歌辞,所谓'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者。与客大歌数过而散。翌日,喧传子瞻夜作此辞,挂冠服江边,拏舟长啸去矣。郡守徐君猷闻之,惊且惧,以为州失罪人,急命驾往谒,则子瞻鼻鼾如雷,犹未兴也。然此语卒传至京师,虽裕陵亦闻而疑之”。《苏轼文集》卷七十一《书谤》:“吾昔谪居黄州,曾子固居临川,死焉。人有妄传吾与子固同日化去,如李贺长吉死时事,以上帝召也。时先帝亦闻其语,以问蜀人蒲宗孟,且有叹息语。今谪海南,又有传吾得道,乘小舟入海,不复返者。京师皆云。儿子书来言之。今日有从广州来者,云:'太守柯述言,吾在儋耳,一日忽失去,独道服在耳,盖上宾也。’吾平生遭口语无数,盖生时与韩退之相似,吾命宫在斗、牛间,而退之身宫亦在焉。”参读苏轼自叙,看来叶梦得所记之事并非完全虚妄。退一步说,即便是杜撰,东坡先生《临江仙》(夜归临皋)的歌唱也已经古今流传,深深打动了人心。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像《临江仙》歌曲一样,苏轼的歌唱,酌之不竭,挹之弥甘。生活在词乐兴盛的文化氛围中,苏轼自觉实践,改造词乐。他用《水调歌头》唱出“大江东去”,创造出“须关西大汉,执铁板”方能高唱的艺术效果,用《江城子》谱写“老夫聊发少年狂”的豪迈意气。他用唐代《阳关曲》“著腔子”唱自己的《中秋月》,又学习民歌作《陌上花》《鸡鸣歌》,并且,倚琴曲写琴歌,“扣舷而歌”楚音。基于对传统音乐理论的融会贯通,苏轼在音乐观念上,对音乐与歌辞的配合,追求“天成”。他作琴歌 《醉翁操》,以为欧阳修“依楚辞作《醉翁引》,好事者亦倚其辞以制曲,虽粗合均度,而琴声为辞所绳约,非天成也”。在他的笔下,乐曲歌辞既能是侧艳之调,亦可唱豪雄之曲,只要能达“天成”,有“真同”效果,发挥移风易俗的作用,便无“绳墨”。
“乐与政通”,音乐是时代的心声。以苏轼为中心的一批文士,通过歌曲创作、改易、歌唱、传播的实践,引领了一代风气的变化。熙宁二年(1068)二月,出任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的翰林学士王安石答神宗问“卿所设施,以何为先”时,以为“变风俗,立法度,今之所急也”。苏轼《上神宗皇帝书》力主“结人心,厚风俗,存纲纪”,认为:“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浅深,不在乎强与弱,历数之所以长短者,在风俗之薄厚,不在乎富与贫。道德诚深,风俗诚厚,虽贫且弱,不害于长而存。道德诚浅,风俗诚薄,虽强且富,不救于短而亡。……近岁朴拙之人愈少,巧侫之士益多。……惟陛下以简易为法,以清净为心,而民德归厚。臣之所愿陛下厚风俗者,此之谓也。”由此可见,“东坡指出向上一路”的歌曲创作,旨在改变社会的迫切问题,典型地体现着宋代的文化精神。
苏轼在他生活的时代就驰名遐迩,在后代仍然受到人们的追捧。他不仅仅是文人心目中的偶像,也是普通百姓喜爱的和蔼可亲、幽默机智的“东坡先生”。人们不断地从他的歌曲中汲取营养,品味 “出神入天”“临镜笑春”的“向上一路”,成就主体精神与重塑理想人格。当代文艺学、美学研究者,将“韵”的美学特征概括为“超形质性和深度性”艺术达到“美”的共性可谓“言有尽而意无穷”,人生何尝不是如此?东坡躬身实践,用自己对“苦难”的化解,告诉了世人活着的意义、生命的价值,用自己的艺术,告诉了世人真善美的不朽,也成就了东坡文化精神的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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