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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漆永祥:宋诗、国手与羊肉汤


本报记者

秦雨菲   中国语言文学系2016级本科生

陈琬睿   历史学系2015级本科生

王志峰   哲学系2016级本科生

李婉君   经济学院2016级本科生


高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怎么走进漆永祥办公室的,只记得推门前一刻,他还想转头回图书馆再翻翻资料,把手里的论文再改改。

 

高策是中国语言文学系2015级直博生,漆永祥是他的导师、中文系教授。高策说,他对导师最深的印象是,不怕下苦功夫。

 

在一次师门讨论会上,漆永祥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自己在韩国两年时间内看书的书目,光是目录就有34页。漆永祥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还是忍不住说:“你们也不是不读书,怎么论文都写成那个样子?”


数诗

 ● ●


高策的躲闪一如漆永祥刚到北大时的样子。

 

1993年秋,漆永祥进入北大跟着孙钦善先生读博士。在此之前,他已在西北师范大学任教两年,但他总想着自己在学术上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于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往北大承泽园孙先生的住处写了封信,表达来燕园求学的渴望。

 

没想到,不久之后就收到了孙先生的回信,信上的一句话让漆永祥一生难忘——“欢迎你来所里边学习边研究”。漆永祥还清楚地记得,信封是成都“金牛宾馆”的,是孙先生在开学术会议期间专门抽时间回复的信件。

 

刚到北大时,正是《全宋诗》整理最艰苦的爬坡阶段。漆永祥的师姐王岚回忆,《全宋诗》最难啃的骨头都交给漆永祥了。

 

本科和硕士研究生阶段,漆永祥在西北师范大学历史系,读书研究着重在历史文献,到北大后跟着中文系的孙钦善教授学习,就转到了古典文献。虽然都是古文献学,历史系和中文系的研究方法与侧重点大不相同,这让漆永祥在一开始很难适应。

 

而且,在到北大之前,漆永祥几乎没有长时间地离开过大西北。“兰州的太阳晚上九点才下山,北京五点就天黑了。有时候觉得,才吃个饭怎么天就黑了呢”。在被加长的夜里,漆永祥决心在中文系从头开始,用最原始的方法。

 

大夏天,漆永祥住在科学院筒子楼宿舍里,顶着40度的高温,穿个大裤衩,光着膀子,一首一首地数下去。每数到一百就记一下,一套《全宋诗》的天头上,密密麻麻写着数字。两个月来天天如此,直到最后一天,他在书的末页写上:72册书,作者9079人、247183首诗、残诗5983句(联)、存目323首(句)。

 

“不完全准确,但至少《全宋诗》的收诗数量大致如此,这是电脑无法完成统计的。这种笨蠢的工夫,总得有人做。”漆永祥说。

 

漆永祥在《全宋诗》上花费了大量精力,可真正重要的博士论文还没眉目。为了减轻他的负担,孙钦善先生想让漆永祥把博士论文的方向转到宋诗上。但漆永祥的专长是乾嘉考据学,他选择做自己更有把握的,而坚持的代价是,不断加大自己的工作量。

 

每写完一点儿,他都得交给孙先生审阅。有次写了近两万字研究惠栋汉《易》的章节,交给老师,老师只问了句“你究竟看懂了没有”?漆永祥心虚,不敢和老师对视,低着头拿着稿子溜了。


孙钦善先生八十寿诞合影


最后,博士论文的全稿漆永祥大改了至少三遍,小改无数,光是誊清本就有三份,每份有十册稿本,总共二十多万字。送去打字社打成电子稿后,再对着电脑较正也花了一两个星期,漆永祥说,自己的颈椎病就是那时候落下的。

 

高策说:“能花两个月时间数《全宋诗》的收诗数量,漆老师不怕下苦功夫。”

 

他不知道的是,如今能静下心来把冷板凳坐穿的漆永祥,曾经也是个心高气傲,心浮气躁的毛头小伙子。


国手

  ●


漆永祥从小生活在农村,六七十年代。陪伴他们长大的,是山上的柴火、田间的杂草和时不时演上一段的样板戏。当时,初中校长的办公室里藏了很多五六十年代出版的繁体书,《东周列国志》《三国演义》等,数量不多,但都不能光明正大地看。

 

“那是禁书啊!毒草啊!不能拿出来的,拿出来它要受批斗的。”但是校长惜才,漆永祥爱看,就把他锁在办公室里让他看。两年时间,漆永祥靠着看小说把繁体字认全了,倒是阴差阳错地为之后做文献研究打了基础。

 

高考时,漆永祥考入了西北师范大学历史系。得知高考成绩的当天,他跑回家告诉妈妈这个好消息,母亲当即瘫在地上哭出声来。漆永祥说:“那真是在漆黑的夜里,看到了东方透亮的希望。”

 

到兰州,是漆永祥第一次坐火车。进入大学,也是漆永祥第一次见到大图书馆,第一次吹小号,第一次在大足球场踢球……当时大学里学习风气盛,“像我这样长得不帅又没有钱的农家子弟,只有通过学习来找回一点尊严”

 

漆永祥就逼着自己看书。起初根本坐不住,“看两页就想把书给烧了”,先去吃个饭再回来坐着,慢慢地能看十分钟、半个小时、两个小时,从能看懂,到能看出错误,这就看出意思了。


漆永祥坐在日本仙台大学鲁迅当年留学的座位

 

四年的辛苦学习,让漆永祥成了系里的“先进典型”。顺利保研,但是漆永祥的研究生生涯,却是从心高气傲的赌气开始的。

 

漆永祥的导师,正是后来成为他领路人的李庆善先生。可是在当时,年轻气盛的漆永祥嫌弃先生名气不大,又不喜欢历史文献学专业,一心想的是研究三国史。所以,上课时不和老师打招呼,有时一赌气课也不上,整天和管乐团的哥儿们泡在一起,他甚至能准确地记得在兰州各中学工作的同班同学哪天发工资,算准了日子去混吃混喝,两周都不回学校。

 

直到有一次漆永祥擦黑板,被李庆善先生问了话:“你是不是漆永祥啊?”

 

这是漆永祥和自己导师的第一次对话。

 

为了磨他急躁的性子,李庆善先生带着他研究清代的校勘学,一点点深入古典文献:“你不是嫌我名气不大么?你论文就做清代吧,戴、段、二王就是你的老师。”历史文献学领域里,清人的学问是公认的讲求根底之学,从先秦理下来,经史子集,烂熟于心,想成为“大国手”,要细、要静、要精。

 

老先生希望漆永祥在自己的门下,能成为真正的大国手。

 

漆永祥跟着导师做起了研究,心浮气躁的毛病却依旧没改。李先生建议他选修《古代汉语》,漆永祥却想着:“我初中繁体字就过关了,你们一年级新生算什么呀。”不上课也不复习,考试的时候,默写没背,语法不会,漆永祥最终只拿到了六十多分。李老师看着试卷,说:“你看七十分以下的只有三个,你就是一个。按理说咱们是研究生了,应该比本科生考得好一点。”

 

漆永祥说自己已经忘记了那晚是怎么冲出老师家的门,怎么回到宿舍,只记得恨不得搧自己嘴巴子。“这个刺激太强烈了,觉得这么混恐怕不是个办法。就发誓要好好学。”

 

后来的日子,漆永祥开始整日地“泡”在图书馆,有一次竟在阅览室的破沙发上睡着了,被管理员锁在里面。半夜里水暖一停,凌晨四点多漆永祥就被冻醒了,从窗户爬出阅览室,半路被铁丝网网住了,只能狂喊着:“我要下去,冻死啦!”

 

“半夜里跟鬼叫一样”。这场意外让漆永祥一下就出名了。“大家都传,那个家伙每晚睡在图书馆,早晨继续念书,所以学得好!”

 

漆永祥在爬树


在李庆善先生的点拨和督促下,漆永祥顺利地走上了学术之路,一路走到了北大。刚到北大的时候,他特意抽出一天下午待在宿舍,写了封长信,把自己的以前对导师的无礼和深深的歉疚,一一写了出来,寄给几千公里外的李先生,请求老师原谅。先生的回信很简短——“年轻人谁不犯点错,跟孙先生好好读书吧。”

 

李先生过世的时候,正赶上春运,票不好买。漆永祥买到站台票挤上火车,一路站回去,跪在先生的遗像前恸哭、磕头。当时他刚写完博士论文,请李先生写了外审评议书。先生逝世前还惦念着他的论文,问边上的人:“永祥来电话没有?”


师生

● ● 


1996年,漆永祥结束博士后的学业,顺利留在中文系任教。“中文系留了我们三个,一个著名的孔庆东,一个著名的诗人臧棣,一个谁都不知道寂寂无闻的,就是我。所以当时我压力很大。”后来,这个谁都不知道的人遂了李庆善先生当年的愿,成了“国手”,学生们都管他叫“漆爷”,“不知何年何月,先由何人叫起,至今燕园大家见了都这么叫,都改不过来了。”

 

漆爷这些年为了推广中文系的通识教育,花了不少功夫。如今已被大多数理科院系列入必修课程的“大学国文”,在推行初期,费了不少周折。

 

为了编写一本合适的教材,漆永祥特地从大陆和台湾选购了一百本教材,一本一本翻阅,综合各种教材的优点,经过多次编排和改版,才有了现在的《大学国文选本》。课本编排好了,课程的设置却又遇到了问题。为了让理科院系的老师理解这门课的重要性并纳入必修,漆永祥甚至和老师们争得面红耳赤——“有时真想喊一声:走!咱们到院子里去打架去!”

 

支持本科生科研;开设静园学术讲座这门课,请老师和学生聊聊生活和学习;时不时请学生吃兰州特色的牛肉面,问问最近哪门课压力大……漆永祥的目的只有一个——让学生和老师多交流。不管是不是本系的学生,漆永祥都来者不拒。他希望,通过中文系老师们的讲解,通过一对一的交流,让高考的绳子的逐渐解开,让同学们能够重新认识到语文的可爱和有趣。

 

“此生遇到李庆善先生、孙钦善先生,是我的至幸。没有他们的栽培,我就是根废柴而已。”这句话,漆永祥常常挂在嘴边。

 

去年,中文系领导换届,漆永祥不再担任中文系副系主任一职。他私下跟学生说,终于不用再天天开会跑腿了,可以好好专心做学术,也有更多时间“盯紧他们”。


漆永祥对于师生之间的交流很是挂心。过去导师和学生,如父子、如兄弟,什么都说,什么都聊。漆永祥觉得,现在情况虽然不一样了,但是精神还是一样的,“跟老师聊聊打毛衣也行啊,只要聊天就可以啊。”他常带着自己师门的学生吃饭,让学生把对象也带上。边吃饭边聊聊学术,聊聊日常琐事,甚至聊聊八卦。

 

他当年也常常在李庆善先生家、孙钦善先生家蹭饭吃。“孙老师不仅学问高深,而且做饭也是大家,他烧的鱼比饭店的汤清味鲜,我们弟子们都极是感佩。”

 

在西北师大时,漆永祥在李先生家上完课,就顺便把晚饭也吃了。李先生有气喘病,但仍然喘气咳嗽地大老远来到学生楼,在楼下大喊:“永祥——永祥——吃羊肉去!”漆永祥就跟着去老师家吃饭,吃完嘴一抹,啥事也不干,就跟老师东一句西一句地漫天闲聊。

 

李庆善先生经常坐在椅子上,手上夹着一根卷烟,两个手肘拄在桌子上,漆永祥就坐在他对面的小沙发里。“有时师生对谈,有时两人都不说一句话,先生略带红光的面容,微笑着看着我,师徒二人在那个瞬间活在我们自己的气场里,我就感到周身的温暖和惬意。先生的笑容,至今仍让我感到温暖,给我力量。”漆永祥说。“要把老师教的书念好,把老师的饭碗端起来,这是知遇之恩,也是责任。”


图片来自受访者

微信编辑|朱昱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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