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刘明:嵇康集之录序注小解

刘明,清华大学中文系2014级在职博士研究生、国家图书馆古籍馆善本组副研究馆员,主要从事古籍版本目录校勘学和汉魏六朝集部文献研究。

嵇康集之“录”、“序”和“注”,分别指《目录》、《集序》(或写作“集叙”)和《文集录注》。鲁迅的《嵇康集考》和戴明扬《嵇康集校注》,均据类书、《世说新语》及《文选》等辑出三者数条。然两人皆未加以释解,学界亦鲜有探讨者。三者实与六朝文集的编撰体例密切相关,值得细致辨析。兹不揣谫陋,略陈管见于学界方家以就教焉。

首先谈《目录》。《太平御览》卷一百九十六引《嵇康集目录》云:“孙登字公和,于汲郡北山中为土窟,夏则编草为裳,冬则以发自覆。”按《太平御览》卷首所附《经史图书纲目》著录有《嵇康集》,此即北宋秘阁藏本,则所引当即据自该本。《三国志·魏书·王粲传(附嵇康)》裴松之注亦有引,题“康集目录”,云:“登字公和,不知何许人,无家属,于汲县北山土窟中得之,夏则编草为裳,冬则被发自覆,好读《易》鼓琴,见者皆亲乐之。每所止家,辄给其衣服饮食,得无辞让。”此与《御览》所引文字略有差异。

何谓“目录”?第一层涵义即篇目,《隋书·经籍志》小注称嵇康集“梁十五卷、录一卷”,即南朝梁本(阮孝绪《七录》著录之本)面貌。此处所谓的“录一卷”即指篇目层面的“目录”之义。证以《隋志》著录《殷叔献集》四卷,其下有小注称“并目录”,意即本集四卷中含目录在内。该集另附有小注(据自南朝梁阮孝绪《七录》),恰称“梁三卷、录一卷”,断定“录一卷”即目录一卷。《康集目录》之“目录”显非指篇目。第二层涵义“目录”本身有叙录之义(此“目录”实际包括篇目之“目”和叙录之“录”两种涵义),证以《礼记·月令》孔颖达正义云:“按郑《目录》云:‘名曰《月令》者,以其记十二月政之所行也。本《吕氏春秋·十二月纪》之首章也。’”又《乐记》正义云:“按郑《目录》云:名曰《乐记》者,以其记乐之义,此于《别录》属《乐记》,盖十一篇合为一篇,谓有《乐本》,有《乐论》……今虽合此,略有分焉。”“郑《目录》”即郑玄所撰《礼记》篇目及其旨要的叙录。再者,《文选》王康琚《反招隐诗》李善注引《列子目录》云:“至于《力命篇》,一推分命。”《列子目录》即今本《列子》所载的《列子书录》,则《目录》又主要指叙录义。综上推断《康集目录》实即《嵇康集》之叙录。

裴注所引的《嵇康集》叙录,或据自南朝宋时流传的嵇康集,集子卷首附有《康集目录》;也有可能援据某部有关文集的叙录类著述,尚需辨别。按“魏晋人的文集”的叙录类著述,《隋志》史部目录类著录有西晋荀勖《杂撰文章家集叙》(《旧唐书·经籍志》题《新撰文章家集》,而《新唐书·艺文志》则题《新撰文章家集叙》)和挚虞《文章志》两部。张政烺先生称:“《新撰文章家集叙》一书,唐以后久佚不传,《三国志》注、《世说新语》注等书征引,皆简称《文章叙录》。”(《王逸集牙签考证》,载《文史丛考》,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182页)尽管《隋志》称荀勖撰《新簿》,总括群书“但录题及言”,但仍然产生了《文章叙录》的成果,与仅作为目录专书功能的《晋中经簿》是不同的。张政烺称荀勖《文章叙录》“当即魏晋新撰书录之一部分”,即将《晋中经簿》中属“丁部”书中文人集部分的叙录另行辑出而纂为此书,王重民也称该书“是以别集的叙录做基础的”(《中国目录学史论丛》,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69页)。不惟文集有叙录,按《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附有《诸葛氏集》的目录及进书表,徐绍桢《三国志志疑》云:“承祚撰次《诸葛氏集》,表而上之。其上文已云亮言教书奏多可观,别为一集。则此目录数行,及后进《集》之表,自不必附入之。观裴注屡引《诸葛氏集》,疑此亦为裴氏之注,后人误据作承祚正文耳。”徐氏所疑可从,推测“目录”及“表”本为裴注,裴氏即引自作为诸葛亮集叙录的《诸葛氏集目录》(据称引《康集目录》的体例),流传中窜入正文。这印证《晋中经簿》的甲乙丙丁四部典籍均有叙录,秘阁藏书整理中的一项主要内容即为撰写叙录,承袭的是刘向、歆父子秘阁校书的旧例。只不过史志目录中惟存“丁部”书的《文章叙录》,而遮蔽了对于其它三部典籍撰写叙录情况的认识,张政烺称“中古重文”而致《文章叙录》“流行独久”(《王逸集牙签考证》,第182页)。

王重民称:“随着新文体的不断发生和文学作品的更丰富,东汉末年开始有了‘别集’,三国时期有了‘总集’。在别集和总集的形式广泛使用和流通以后,专门著录和评价集部书的目录也就应运而生了。”(《中国目录学史论丛》,第69页)《文章志》和《文章叙录》皆属此类著述,但有所差异的是《文章叙录》属针对秘阁所藏文人集子的叙录。以嵇康而言,尽管遭祸于司马氏之手,但考虑到其身份和地位,西晋初秘阁中仍然会有嵇康集之编。且秘阁人员所撰嵇康集叙录,亦首先载于集子之中,恰如吴光兴所称:“《文章叙录》所辑录的诸家文集叙录,原本首先是附在文集本身的。”(《荀勖文章叙录·诸家文章志考》,载莫砺锋编《周勋初先生八十寿辰纪念文集》,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202页)故笔者倾向于认为裴注所引嵇康集叙录,源自秘阁藏本嵇康集而非《文章志》,亦即《文章叙录》中载有此条叙录。这就使得《嵇康集》的叙录存在两种文本形态,即《集》本和荀勖《文章叙录》本。两者文本内容按常理应具有一致性,但也会存在差异,即荀勖另行辑编的过程中进行部分的修改(如清乾隆间纂修《四库全书总目》每书与相应《四库》本之提要略有差异)。

那么,裴注引的《康集目录》是援据《集》本还是《文章叙录》呢?按裴注《三国志》引《文章叙录》皆称以此名,而引《康集目录》若出自《文章叙录》理当亦如此,不应独称为“康集目录”。推断裴注引的嵇康集叙录,据自当时流传的嵇康集传本,而该传本中的叙录出自秘阁整理本嵇康集。而同是嵇康集叙录,裴注引和《太平御览》所引《目录》有差异,反映的是作为古本的嵇康集(即六朝旧集)与北宋本嵇康集(属重编本)在所载叙录文本上的差异。

补充说明的是,《三国志·魏书·邴原传》裴注引荀绰《冀州记》,云:“钜鹿张貔,字邵虎。祖父泰,字伯阳,有名于魏。父邈,字叔辽,辽东太守。著名《自然好学论》,在《嵇康集》。”按荀绰《冀州记》未见史志著录,《袁涣传》裴注引有荀绰《九州记》,《杜恕传》又引荀绰《兖州记》,则《冀州记》、《兖州记》均属《九州记》中的两篇。据《十六国春秋》,荀绰乃颍川人,西晋亡任后赵从事中郎,推断东晋初(十六国时期)北方已有《嵇康集》的流传。而此嵇康集当即据秘阁本嵇康集的传抄本(按照秘阁藏书的惯例,有正副本之别,副本即用于传抄之用),佐证裴松之所见的嵇康集祖于秘阁本是可靠的。

再来谈“集序”。嵇康集序最早见于南朝梁刘孝标注《世说新语》有引,印证“集序”至迟出现在此时,如同“目录”一样也是作为《嵇康集》的重要组成部分而附在卷首。“集序”最早出现在三国魏时曹丕为自编集而撰写的《文帝集序》。“文帝集序”之称,见于《文选》卷四十《与魏文帝笺》和卷四十一陈琳《为曹洪与魏文帝书》李善注引,据引文断定属曹丕自撰集序。曹丕在世所撰“集序”当然不会称“文帝”,而冠以“文帝”之称,缘于曹丕逝后改题之故。至南朝编集子而撰写集序蔚然为盛,演变为集子故有的编撰体例。

“嵇康集序”如下所引:

《世说新语·德行》注引《康集叙》称:“康字叔夜,谯国铚人。”

《世说新语·棲逸》注引《康集序》称:“孙登者,不知何许人,无家,于汲郡北山土窟住,夏则编草为裳,冬则被发自覆。好读《易》,鼓一弦琴,见者皆亲乐之。”

《太平御览》卷二十七引《嵇康集序》云:“孙登于汲郡北山土窟中住,夏则编草为裳,冬则被发自覆。”

《太平御览》卷九百九十九引《嵇康集序》云:“孙登夏尝编蒲为裳,冬被发自覆。”

据《经史图书纲目》著录有《嵇康集》,则北宋秘阁藏本嵇康集除载有《目录》外,亦载《集序》一篇(而同是《太平御览》所引却略有差异,可能缘于编者截取节引的不同所致,至于与刘孝标所引者不尽相同,也是秘阁藏嵇康集与古本旧集已非同本所致,集子在流传过程中文本的某些细节发生变异)。按“孙登”本事与《康集目录》基本相同,但有些细节却不见于《目录》中,推测《集序》的撰写晚于《目录》,盖出自南朝人之手,又据当时所见典籍中有关孙登的描述而稍有增益。

《晋书》本传称嵇康“至汲郡山中见孙登,康遂从之游。登沉默自守,无所言说,康临去,登曰:君性烈而才隽,岂能免乎!”与嵇康集之《目录》、《集序》相较无个人描述性的文字。按《三国志·魏书·王粲传》裴注引《嵇康别传》云:“孙登谓康曰:君性烈而才俊,其能免乎?”推知《晋书》“孙登”的记述本自《嵇康别传》,不如《目录》和《集序》所述孙登为详,而《集序》增益“一弦琴”情节,较《目录》又更显丰富。按《水经注》“清水”条引袁宏《竹林名士传》云:“嵇叔夜尝采药山泽,遇孙登于共北山,冬以被发自覆,夏则编草为裳,弹一弦琴而五声和。”又《太平御览》卷五百七十九引《晋纪》云:“孙登字公和,不知何许人,散发宛地,行吟乐天,居白鹿、苏门二山,谈一弦琴,善啸,每感风雷。嵇康师事之,三年不言。”《竹林名士传》和《晋纪》均有孙登“一弦琴”情节,印证此即为《集序》所本。《晋书·文苑传》称袁宏“撰《竹林名士传》三卷”,袁宏为东晋时人,曾任谢安参军。《晋纪》亦大致属东晋人撰述。推断《集序》至早成于东晋,而以南朝人所撰最具可能性。

总之,“目录”和“集序”存在文本内容相近的现象,体例亦有相类之处,某种意义上没有本质差异。但两者的存在形态不同,“目录”即叙录属秘阁人员整理文集撰写的“总叙”性文字;而“集序”则出自集子的编者(包括作者和非作者的重编者)撰写。

最后谈《文集录注》。《文选》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注引《嵇康文集录注》云:“河内山嵚守颍川,山公族父”,“阿都、吕仲悌,东平人也”,此处的“文集录”即裴注和《太平御览》所引的嵇康集《目录》,亦即叙录。所谓“注”,即叙录自身的小注,为叙录撰者的随文附注。也有可能是《目录》在流传过程中附入的旁注,起到注释说明的作用。李善所见之嵇康集写本的叙录抄有小注,而李善又将此小注视为注《与山巨源绝交书》的依据,遂称为“文集录注”,实则并不存在“文集录注”这样的著述。故《嵇康文集录注》应以标点为“《嵇康文集录》注”为宜。

六朝文人集的研究,除研究集子本身的编撰和流传外,还需考察六朝时期编集子的一些体例性问题。通过当时存在的与集子密切相关的一些固定术语,依据材料界定其内涵,辨析其关系,庶几可得其实。藉此亦可明晰隋唐之后编集体例的“源”,从而有助于描述集子自产生至渐次成熟的动态化过程,为构建“集部学”奠定基础。

注:本文原载《文学遗产》2018年第2期,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刘明先生授权发布。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古今卑鄙第一人——钟会
玄学背景下阮籍、嵇康之比较
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简体版)
钟会
何郎傅粉 荀令留香
王京州:严可均辑采“本集”考论——兼论汉魏六朝别集的流传与演进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