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题元人吕彦贞著《沧浪轩诗集》六卷，向来被认为是一种较罕见的元人别集。该书现存两种抄本，皆藏南京图书馆，一本四册，前有元人顾瑛跋（索书号为GJ/117669，以下简称“甲本”）；一本二册，前有元人虞集序，后有清人丁丙跋（索书号为GJ/111558，以下简称“乙本”）。此二本《沧浪轩诗集》内容编次完全不同，经考证皆为伪书。其中，乙本乃据元人傅若金《傅与砺诗集》十卷伪饰而成。甲本的真实身份，学界还未探究明晰，尚有进一步考实的必要。
一
《沧浪轩诗集》（甲本，下文所涉《沧浪轩诗集》皆指甲本）署“席帽山人江阴吕彦贞著”，卷首有顾瑛跋。经考证，席帽山人为王逢（1319-1388）别号，顾瑛跋实据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所载王逢传篡改而成，且集中《五月四日皇帝内禅恭纪》（卷五）、《喜闻楚南苗寇平定》（卷五）、《谒孝陵》（卷六）诸诗所涉皆明清史实。此外，卷一《送北溟家叔南旋即和留别家君诗韵四首》诗注提及的顾祖辰，卷二《临清怀谢茂秦用愚山问茂秦故居不得诗韵》提及的谢榛，皆明代诗人。卷五《感遇四首》诗注提及的姚之富、王三槐实为清代农民起义军领袖。卷六《谒史忠烈公墓》所谓“史忠烈公”实为史可法。综而观之，可以确定《沧浪轩诗集》并非元人文集，而是清人制作的伪书。
虽然是伪书，但从诗篇所涉及的时空关系、人物交往来看，《沧浪轩诗集》是较完整的清代某人的诗集，而非据多人诗作拼凑而成。全集共分六卷，由戊申至己未，依次存录十二年的诗篇。其中卷五《五月四日皇帝内禅恭纪》系年丙辰，与乾隆禅位嘉庆事相合。卷五《大行皇帝哀诗》系年己未，有句云：“燕翼垂千禩，淳熙备十全”，与乾隆自号“十全老人”及其卒年相合。可见，诗集系年大致是可信的。戊申至己未，应指乾隆五十三年（1788）至嘉庆四年（1799），《沧浪轩诗集》的作者应是清代乾嘉间人。
那么这个清代作者是谁，这些诗又出自何集？
杨镰先生认为此诗集是利用朱梓《聘棠山馆诗钞》伪造而成。朱梓，字梅溪，江苏丹徒人，以廪贡生授训导，所著《聘棠山馆诗钞》二卷，有同治八年怡怡堂刻本，今藏南京图书馆。查阅南图藏本《聘棠山馆诗钞》（索书号GJ/81770），该书卷前有同治八年己巳（1869）仲秋费伯熊序，云：“犹忆乙丑之岁聚首孟城，扺掌谈诗……曾几何时而梅溪之墓草已青，展诵遗编，徒令故人腹痛。”参照序文作年，文中所言“乙丑”只能是同治四年（1865），彼时朱梓尚在世，而费氏作序时，其人已谢世，则朱梓卒年应在1865至1869年之间。又，诗集卷上《六十自感》诗有句“五十一岁癸丑春”，此“癸丑”只能为咸丰三年（1853），则朱梓生年为1803年。朱梓的生活年代与已考知的——《沧浪轩诗集》所收诗篇创作于1788至1799年间，其作者生活在乾嘉年间相抵牾。细检全集，《聘棠山馆诗钞》所存诗篇与《沧浪轩诗集》全然不同，二者毫无关系，《沧浪轩诗集》并非据朱梓《聘棠山馆诗钞》作伪。
二
欲考知《沧浪轩诗集》的真正作者，可从诗集文本本身搜集线索。
1、作者名字：由卷五《得家君书命梓北行留别薪圃枤园两兄后溪从弟》、《汶上旅次遇家慈携眷南旋始得家君复任遂城信梓因侍家慈南归》二诗题，可知诗集作者名“梓”或名中含“梓”字。
2、作者生年：卷一《出门三首》系年戊申（乾隆五十三年，1788），诗间注云：“时余年十二”；卷四《别岁》系年乙卯（乾隆六十年，1795），有句云：“我生十九年，何尝老大悲”；卷五《二十生日》系年丙辰（嘉庆元年，1796），诗后注云：“时腊月二十八日”。由此可以确定作者生于乾隆四十二年丁酉农历十二月二十八日，换算为公历需跨年，为1778年1月26日。
3、作者亲属：卷一《过珠湖书院有感》题下注云：“外祖方云樵先生昔讲学于此”，诗间注云：“先生著有《白云山樵诗集》”。据《江苏艺文志·南通卷》，方汝谦（1724-1775），字敬承，一字牧园，又作牧原，江苏南通人，乾隆二十二年进士，官山东馆陶知县，尝受陈弘谋之聘主珠湖书院讲席，有自定《白云山樵诗集》。则作者外祖为方汝谦无疑。卷三《家君五十寿诗》、《家慈五十寿诗》皆系年壬子（乾隆五十七年，1792），可知作者父母同生在乾隆八年（1743）。由卷二《家君调任青县》、卷四《得家君调清丰信》、卷五《汶上旅次遇家慈携眷南旋始得家君复任遂城信梓因侍家慈南归》及卷五《读季汉五志六首》其一《昭烈皇帝》诗后注云：“家君病谢陛《季汉书》未尽完善，近纂《后汉书》六十四卷，惟魏吴载记尚未脱稿”，可知作者的父亲曾在清县、清丰、遂城等地为官，且著有《后汉书》。由卷二《李师澹泉家兄薪圃自南来署口占绝句二首》、卷三《送伯兄薪圃之博陵》、卷四《送家兄济堂舍弟丹渚随家慈之遂城》、卷五《怀济堂仲兄》《得家君书命梓北行留别薪圃枤园两兄后溪从弟》、卷六《哭五弟》等诗题，可知作者有伯兄字或号“薪圃”，仲兄字或号“济堂”，弟字或号“丹渚”，且有五弟，作者在兄弟中行三或四。又卷六《哭姊氏瑶华四首》后一首《哭妹》署名“棫林”，再后一首题《哭姊次伯兄韵》，可知伯兄“薪圃”即此“棫林”。又卷六《济堂仲兄至自遂城》后一首《同作》署名“枫林”，有诗句云：“见兄心窃喜”；同卷《登焦山》后一首《同作》署名“枫林”，有诗句云：“我生年十八，终到此山中”，此诗系年己未（嘉庆四年，1799），作者此年二十三岁，则“枫林”为作者之弟。有兄“棫林”弟“枫林”，作者名中又有一“梓”字，则作者之名或为“梓林”。
4、作者籍贯：与行旅中经过某地，有所感触而赋诗咏歌不同，诗集中的一些闲适散游诗篇屡屡提及狼山、军山、剑山、文峰塔、马鞍山等江苏南通地区的名胜，结合作者外祖父方汝谦为南通人，我们大胆猜测作者为南通人。
循此线索，查考《江苏艺文志·南通卷》，上文“作者家属”所考“棫林”“枫林”等名号赫然在列：钱棫林（1763-1842），字伯芃，号薪圃，兆鹏长子。钱枫林（1782-1799），字少华，号丹渚，兆鹏五子，梓林弟。二人之父钱兆鹏（1743-1820），字云门，号南溟，乾隆四十年进士，历任饶阳、安肃、清丰等知县，著有《续后汉书》七十八卷，《述古堂文集》十二卷。此外，《江苏艺文志·南通卷》还记录了钱梓林、钱朴林、钱梅林的生平著述情况：钱梓林（1776-1814），字季良，号敬庵，兆鹏四子，梅林弟，嘉庆十五年（1810）举于乡，十九年赴礼部试，既出闱而卒，私谥文慤先生，著有《十锦堂诗钞》。钱朴林（1769-1825），字仲槱，号□园，兆鹏次子，棫林弟。钱梅林（1775-1850），字叔和，号雪峰，兆鹏三子，朴林弟。至此，南通钱门父子数人的传记信息与前文考知内容大致吻合，基本可以推知此《沧浪轩诗集》的真实作者是清人钱梓林。
三
钱梓林的生年，《江苏艺文志·南通卷》著录为1776年（乾隆四十一年丙申），这与本文上文推考的其生于乾隆四十二年不同。（清）徐缙、杨廷撰编《崇川咫闻录》载钱梓林传云：
钱梓林，字季良，号敬庵，一号琴溪，通州人。进士兆鹏季子也。幼颖悟，读书过目成诵。稍长，从宦博陵，受业于族伯左峰孝廉，博览群书，尤熟读《通鉴纲目》，故其为文包罗一切，雅健雄深，最为族叔漆林检讨、云岩学士暨年伯吾渔璜民部所奖赏。弱冠补博士弟子，旋食饩。嘉庆庚午，登贤书，同里徐大令鸾坡、孙铨部晓塘后先延教其子。甲戌，赴礼部试，既出闱，以疾卒于旅邸，年仅三十有八。撤棘后，始知卷出瑞安林太史培厚房，力荐未售，士林咸痛惜之。著有《十锦堂诗集》十五卷，《四书闻见类编》十八卷，《扪虱丛谈》十二卷，待梓。
文中“徐大令鸾坡”即《崇川咫闻录》编撰者徐缙（1768-？，号鸾坡），传文言钱梓林曾在他家“延教其子”，二人又是南通同乡，故此传所记可信度颇高。传文称钱梓林卒于嘉庆甲戌（嘉庆十九年，1814），享年三十八岁，则其生年当为乾隆四十二年丁酉（因具体生日在农历十二月二十八日，故公元纪年须跨年为1778），与本文推知的生年相同，可作为定论。
钱兆鹏《述古堂文集》十二卷今存，其卷二《白云山樵文集序》言：“吾外舅方牧原先生”，卷三《十锦山房诗钞序》云：“己未季春，第四子梓林复邮寄诗五百余首以求删润”，可证方汝谦确系钱兆鹏的岳丈，钱梓林的外祖父。另，卷三《碧鲈集自序》所言“岁壬子仲夏，鹏自博陵南归”，《缟冠集自序》所言“鹏以丁巳岁十二月二十一日闻太孺人讣”，皆可以与《沧浪轩诗集》卷三《五月七日家君自博陵旋里》（系年壬子），卷五《哭祖母次伯兄韻》（系年丁巳）相互参证。
清南通人王藻（1787-？）编选的南通诗歌总集《崇川各家诗钞汇存》（咸丰七年刻本）卷三十六收录钱梓林“十锦堂诗钞”诗22首。其中《滕县过匡衡故里》见于《沧浪轩诗集》卷五，《过焦山作》、《忠孝亭谒卞忠贞墓》见于《沧浪轩诗集》卷六。王藻，字菽原，与钱梓林同时，“诗钞”中有诗《世灯庵访王菽原藻留饮有作》，可见二人相互认识，王藻选诗所据底本，当为钱梓林诗歌原集。
四
钱梓林的诗集《十锦堂诗钞》有手稿本传世，今藏南通图书馆静海楼，可惜仅残存卷四至卷六。此本页八行，行十九字，小字双行同，无边栏。首页首行題“十锦堂诗集卷四”，次行下题“南通州钱梓林季良甫著”，第三行空一字题“初集四”，其下双行小字注云“起丙辰，迄丁巳”。正文首列“丙辰”系年，次为《正月四日皇帝内禅恭纪》诗。有“南通图书馆图书记”朱文长方印，“南通市文物会收藏记”朱文方印。将此卷四首页与《沧浪轩诗集》卷五首页相比较，二者系年、录诗相同，后者变改书名、作者、卷次的痕迹十分明显（见下图）。
就诗作系年来看，《沧浪轩诗集》所收起戊申（乾隆五十三年，1788），迄己未（嘉庆四年，1799）；残卷《十锦堂诗集》起丙辰（嘉庆元年，1796），迄辛酉（嘉庆六年，1801）五月，二集同收自丙辰到己未（嘉庆四年，1799）的诗作。全面比勘二集，《沧浪轩诗集》有86首诗与残卷《十锦堂诗集》“相同”，但就这些诗的具体情况来看，《沧浪轩诗集》在作伪过程中并非简单地照抄全录，而是对原诗做了相应的处理：
一是调整原集收诗的前后次序，甚至将系年不同的诗作杂厕其中。如《十锦堂诗集》卷四系年“丙辰”的三首诗《得家君调清丰信》、《寄济堂兄丹渚弟》、《宿迁寻伍相国故里二首》，作伪者将前两首编入了《沧浪轩诗集》卷四“乙卯”年下，将后一首编入了卷二“辛亥”年下。这种系年混误的诗作还有19首。
二是删改原集诗题。如《十锦堂诗集》卷四《奉家君书命梓赴清丰署留别薪圃春湖雪峰诸兄容斋榕林菶园桐林后溪柏林诸弟》，《沧浪轩诗集》卷五该诗题被改作“得家君书命梓北行留别薪圃枤园两兄后溪从弟”。《十锦堂诗集》卷四《伯兄目疾未愈复之吴中就医》，《沧浪轩诗集》卷六该诗题被省作“送伯兄复之吴中求医”。《十锦堂诗集》卷五《哭丹渚四首》，《沧浪轩诗集》卷六该诗题被置换作“哭五弟”（丹渚为钱枫林的号，确为钱梓林五弟）。这种删改诗题的诗作共近30首。
三是对原集诗作注文的改动。如《十锦堂诗集》卷四《晚泊高邮有怀》诗末注云：“谓先外祖方云樵先生”，《沧浪轩诗集》卷五照录全诗，却无诗注。《十锦堂诗集》卷五《秋怀二首》诗间注云：“郡西北有云台山，梓昔送家君赴燕日憩此眺望。”《沧浪轩诗集》卷六此诗注文被改作：“州西北有云台山，余昔送家君至此。”这种注文有所改动的诗篇并不多。
综上所述，旧题元人吕彦贞撰《沧浪轩诗集》是一部伪书。它是根据清代南通人钱梓林（1776-1814）的《十锦堂诗集》改易书名、著者、卷帙和部分诗篇作伪而成。《沧浪轩诗集》所收诗篇除几首“同作”诗外，皆应为钱梓林之作。现存《十锦堂诗集》阙卷一至卷三，据系年，伪书《沧浪轩诗集》收录的大量钱梓林早年诗作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补此佚阙。（本文写作得到江苏省南通图书馆施仲华、杨丽、王礼文诸先生的帮助，谨此致谢！）
（本文原载《文献》
（本文原载《文献》2015年第1期。为便于阅读，删除文中注释。感谢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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