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告诉我，外婆走了。我忘了那是什么季节，只是心里觉着奇怪，外婆这样的人也是会走的。我没有回家送行。世界在我心中，依旧是原来的颜色。
外婆有一条粗布围裙，到了她家，必要上到二楼，围裙里兜住一堆好东西，下楼时左右晃荡。花生、糖果、油麻子，许多孩子尝都没有尝过油麻子的味道。外婆待我，有几份地主的阔气。外公却说她是山里人，没见过世面，怀里有几个钱，就花几个钱，这样的女人太败家。
读初中的时候，要晚自习，母亲将我安顿在外婆身边，我常常不愿与她同住，冒雪冒雨逃回家，惹得母亲破口大骂，骂过几回，只好乖乖听话。夜里，外婆从不脱衣服，底下铺的是稻草，搂着她有种暖烘烘的气息。第二天，我还没睡醒，她已在菜板上切切剁剁，昏黄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打在墙上，晃来晃去，竟有些皮影的效果。外婆挥动铲子炒菜，似一介武夫，很快，霉干菜的气味在屋子里四处撒野。母亲炒的霉干菜，找不到一丝肉腥，让吃饭变成了一件难熬的事情，我万万不敢奢想，外婆能扭转乾坤。匆忙带上装了菜的白铁罐上学，一路丁里当啷。待到中午，揭开盖子，准备用餐，眼睛顿时射出X光线，有肉，有肉，竟然有不少的肉！
因了外婆的败家，自此我天天盼着与她同睡。
和外婆比起来，母亲就是一个葛朗台，她从来没有让我享受过败家的喜悦。母亲说她九岁当家，如果不精打细算，怎能将弟弟妹妹养活。嫁了人以后，她又生了五个女儿，风自然是吹不大我们的。母亲炒霉干菜，会先抠出一点猪油，在锅里融化，那一点油星，抵不过外婆的一块肥肉。为了节约柴火，一次要放很多霉干菜，炒好以后，藏在橱柜里，老鼠宁可饿肚子，也懒得来偷吃。
有一年，我落考，家里筹不起钱上学，母亲不甘心，托人找了家藏在深山里的学校，要送我去补习。她骑着二十八寸的自行车，车前放一大罐霉干菜，车后绑一小床棉被。石子铺的马路，震得霉干菜罐一路叫嚣。那天，母亲带着我翻一道长长的岭，她走前，我走后，两个人一句话也没有。她倾斜着身子推车，不时踢走几块尖锐的石头，她的影子落进我心里，总有夕阳西下的味道。到了学校，老师要求我隐姓埋名，以免被教育局清查。我考虑了几秒，报出母亲的姓，三姐的名。顶着一个假名，吃了一年霉干菜，最后超出录取分数线0.5，成绩相当别致，那是佛祖显灵，霉干菜化腐朽为神奇。
我上学的费用，多半靠三姐做木雕支撑。木雕是个辛苦活，她常常做到深夜，想睡了便掐一下自己的大腿。有回，我跟她去上班，三姐人小，骑在自行车上如一个逗点。那天，她穿一套白底红花的裙子，到了下坡，我坐在车后，揽住她的腰，以为她是像燕子一样会飞的了。大热天，她在车间卖命雕刻，我在宿舍呼呼大睡。待到中午，她带回蒸好的米饭，匀给我三分之二。菜呢，是妈妈炒的霉干菜，她使劲往下翻呀翻呀翻，终于翻出一块比米粒大一点的肉，夹到我碗里，带着一丝心满意足。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和三姐，有点相依为命的意思。
我相信每个人，或多或少都经历过贫穷的岁月。在那个年代，外婆给了我土豪的感觉。母亲尽管抠门，也从来没有让我滋生出贫穷的感受，她教会我忍耐，人活着必须要有一个梦想，哪怕是霉干菜里多炒几块肉，而且最好是有肥有瘦滋滋冒油。姐姐是永远的小豆，等她老的时候，我一定会拼尽全力照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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