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有友人信中提到大成拳及拳论，我不懂。
在我交往过的人里，只有两个人和大成拳有关联。一个是M，他曾学过大成，后来失去了联系。另一个是个长辈。京人，长脸，说话格外腔圆字正，善于表达，有功夫。不服人，总有股无论什么事情都要成为专家的劲儿。在他的功夫和师承中，大成拳占有重要的一部分。
那时他大概四十多岁，推手时候每作栽拳如炮。他在那片树林站桩，去的晚，骑个自行车。有时我过，远远望去，夜幕深林，只他一人，森然肃立。
我见过很多站桩的人，很多人站出一份秋阳般的暖意，唯独那时会觉得有他站在那里有那么点吓人的意思。 他习惯站完后抽支烟。他喜欢说：无影树上，挂三尺罗衣。
看我那时的桩，说：死格膛儿的，不通。意思是没有内涵。看我站得认真郑重，又点头：也不要紧，傻站到头，也许就该是生慧的时候了。
看他发人很轻松，仿佛后背有东西一变，我们就被扔出去。他自己不满意，但我当时自然不知道既然打得这么干脆，还有什么可推敲的?他说：小孩懂什么?又有一次，他突然说，知道什么是“闾”吗?海水之所归，而无所溢。看我们欲问，他皱眉：去去，一边儿练去。到今天我也不明白他当时要说的是什么意思。
从一般论，他的功夫当然是不平凡的，也有很多人敬佩他，当然不了解他的人觉得他仿佛有点故弄玄虚、带点张扬。很多从学于他的人也许最初多少会有一种无措之感。
我想主要还是因为他是个高傲的人。一个有才华的人，对人对事情会显得有些苛求吧。他作过点生意。他曾带生意上朋友来过林中拳场，那几个人年纪和他相仿，举止透出点生意场上的人故意撑出的骄矜。一看就和他不是一路人。他开始和人合伙，后来又散伙。
据说是本来还一起打了扑克，打完后，他突然宣布：退伙。却不说原因。让那几个人很吃惊。我想这符合他的性格，他是个习惯作决定的人。
我回到北京后，陆续见到了老师和几位师叔，唯独没有再见到他。后来听说他病了，事儿倒没什么大事儿，作拳可能就不那么方便了。拳是他内心最骄傲的东西，离开拳他一定非常寂寞。我不知道他不练拳作什么消遣，也不知道他回首往昔，会怎么评价他自己和他自己的拳?但我记得他的样子，夜色中他站桩后吸着烟，昂头看天。那时北京的夜空，还可以见到星星。
记得刚回来那时，四处走了走，发现原来去过的电影院拆了，常去的打拳的地方的给铺上方砖，土台那边练八极的老头和他的学生不见了，换上一拨玩空竹的。
北京，这城市积累了太多的能量，原来的格局早已经无法纳放下它此刻的臂膀。它的一部分在无声老去，另一部分在纵情生长。我又独自去了颐和园，站在万寿山上，眺望昆明湖如镜湖面。再往远望，已有五环飞架而起，从青黛的西山背后流泻而下指向更远的方向。满眼都是更加宽阔而陌生的道路。它们正带来更加动人的速度，超越旅途上飞扬尘土和城市中埋藏的一切最为真实的伤痛和欢喜，正带着永远的困惑和想念，奔驰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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