诀别在刑场

［作者］宝马

　　人的一生，总会被一些情感牵缠，让你想摆脱它，却又无法忘怀。而这往往是那些叫人刻骨铭心的真情。

　　他走了，永远的走了，带着法律赐给他的“杀人犯”的名字注册到了另一个世界，留给我的是二十年友情的点点滴滴和悲叹。

　　那是五年前深秋的一天，刚好是他的生日，也是他的死期。我以刑场上临场监督员和朋友的双重身份送走了他。那天早上，黑云密布，阴雨绵绵，仿佛昭示着对罪犯的天怨人怒。公审大会就在雨中庄严的进行着。我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公审台下左起的第一个死刑犯，他胸前挂的牌子上，黑白分明的写着“故意杀人犯”五个字，那张刻画着我们二十年友情的脸，漠然冷静的摆在牌子上方，在雨中变得模糊和陌生。捆绑在他身上的五花麻绳，也捆着我当时沉重的心，勾勒出一道道的回忆。

　　他叫勇，是我的同学和好友，我们一起同班走完了小学到高中的校园路，一起在上学的路上背诵乘法口诀，一起逃课去捉鱼打鸟，一起作弄英语女老师而被校长训斥罚站，一起踢足球为争一个球和对方打架，一起探讨着给漂亮女生写情书……我们在纯真的友情中慢慢长大，友情也在我们慢慢长大中一天天加深。高中毕业后，我参加了工作，勇参军到了西藏。在勇入伍的前一晚，几个好友为他饯行。在酒酣耳热之际，我们觉得面对离别，友情应当升华，于是我们结为了兄弟。点燃的香头炙在我们各自手臂上的烙印，作了我和勇友情升华的见证。

　　三年后，勇光荣的退役了。性格耿直刚勇的他，经过三年军旅生活的磨练，更多了份大胆无畏的豪气，只是我隐隐觉得，这豪气中似乎散发着一种让我说不出的不安分子。 

　　勇退伍后的一天晚上，我们聚在一朋友的酒吧，为了制止邻座一帮醉汉的滋事，冲突了起来，混乱中，一醉汉挥着刀向我砍来，危急时勇闪身为我挡了这一刀，砍在了他后颈，鲜血染红了他的白衬衫，缝了20多针。在我陪他去拆线的那天，我把一枚观音玉佩挂在他留下疤痕的脖子上，说：“你这脾气，需有个护身符，愿观音菩萨保佑你。”

　　后来勇被分配到了一家国营企业，两年后，他结婚了。妻子是同单位的一漂亮女工。接着他们有了个可爱的女儿。我默默的祝福着他。

　　 勇婚后，我们感情依然笃厚，交往依然密切。慢慢的，我从他的忧愁中知道了他的烦心事。单位上他的科长常有意刁难，隔三差五找他的茬，并向领导胡编他的不是。家里夫妻生活渐失和睦，感情出现裂痕。使他这个刚勇的汉子竟不知所措，常望酒兴叹！~而我在尽力想法劝导他的同时，为他身边隐藏的危机暗地里担心。

　　果然这危机在我去读书后爆发了。我三年读书回来后得知，勇离婚了，他的科长成了他妻子的老公。接踵而来的不幸，是勇即将待岗。

　　一天，勇叫我陪他喝酒。我们在一偏僻的小馆子里静静的坐着，勇话很少。在一杯接一杯的酒中，我喝出了他心中的压抑。我说：友情不会因环境而改变，生活也到处充满机会，振作点吧。那天我俩喝完了四瓶“全兴”，都醉了。可没想到这顿酒竟成了我们最后的晚餐。

　　在一个深夜，勇去到他科长家，为他待岗的不平理论。当得知待岗已成定局时，看着科长的鄙视和讥讽，前妻的无情与冷漠，勇头热了，眼红了，拿起桌上的水果刀，疯狂的刺向科长和他的前妻……接着他拨通了公安局的电话。

　　现场上，一男一女两具尸体躺在血泊中，四周也溅满了血渍。血的红色中，一样晶莹剔亮的东西在微微闪光，那是勇失落的玉佩。

　　随着法官一句：将罪犯押赴刑场，执行枪决。我的思绪回到了公审大会场上。人群一阵骚动，散开出一条路。武警押着死刑犯走向刑车。突然，人群中冲出一个个老太太，连哭带喊着：“勇啊，28年前妈生养了你，你却这样的走，你作孽呀！今天是你的生日，妈给你送酒来了……”勇没喝到母亲送来的酒，只是在临上刑车前回头的那一瞬，我看见他眼中滚出了两行痛苦的泪水，冲散了脸上的雨水。我看着让人心碎的老人，伸手压低帽檐，遮住我眼圈汪着的泪，迅速走进了行刑车队。

　　雨一直下……

　　行刑车队穿过市区，来到四公里外的一座山脚下。刑场是一片草地，旁边流着一条河，四周开满了一种不知名的野花，是大朵大朵的黄色。花老百姓叫它“死人花”。刑场周围500米内已被荷枪实弹的警察戒严，三个胸挂牌，头剃光的死刑犯被全副武装的执法者押下刑车。勇抬头镇定的走在前面，与后面两个面如死灰，几乎是被拖着走的死犯形成鲜明的对比。只是，似乎武警不许勇有如此的无畏神态，几次把他昂起的头按下。

　　进如指定位置后，我和同事上前对死刑犯验明正身。轮到勇时，我们对面站着，我的目光，从他胸前写着“故意杀人犯”的罪恶牌子，移到他的双眼。他的双眼，从我胸前写着“临场监督”的证件牌，迎上我的目光。面对一边正义，一边罪恶的生死诀别，我能说什么？那刻也无需再说什么。凭任那两道友情的目光作最后的短暂交流吧。最后，按惯例我问他还有什么要说的？勇竟轻轻一笑，说：“没啥好说的，我只是想，那次为你挡的一刀，就置我死地，会比今天挨枪子要好得多。小寒，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觉得我手臂那个兄弟的烙印在隐隐作痛。

　　 验明正身后，我们站到一边。勇和另两个死犯被执法者左右各一的按着跪在草地上，背后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指定的心脏位置。随着刑场指挥官的令旗一挥，“呯”，枪响了。

　　我至今都不愿去想起勇临死前那不该用悲壮来形容而又确是悲壮的一幕。只是在和法官验尸时，我感觉从勇身上五个弹洞（另两人一枪就死）流出的血，似乎与当年为我挡刀时流出的不一样，没那么鲜红。

　　我随队伍撤出刑场一段距离后，犹疑片刻，又悄悄返回，走到静静的躺在草地上的勇身边。从口袋里掏出我准备好的一个猴相玉坠（我俩都属猴），俯身戴在他脖上，心里默默的说：“勇，今天是你的生日，你死前没送给你，现在让它伴随你去吧！观音不能保佑你，还是自己靠自己吧。法律是无情的，我们的友情再伟大，在法律面前仍是那么的苍白无力。别了，我曾经的好兄弟。

　　我看着勇的家人收走了他的尸身后，钻进了车里，心里空荡荡的行走在回家的路车上。CD机飘出了任贤齐的那首《兄弟》：”有今生，今生做兄弟。没来世，来世再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