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是一个亚洲的岛国。1868年，人口约3000万左右，人均国民生产总值仅74美元。100年后的1968年，日本人口达到了10133万，人均国民生产总值1000多美元，世界排名20位，成了资本主义世界经济总量第二的亚洲大国，而目前日本总人口12000万左右，人均国民生产总值则达到42983美元。他们是如何完成这一巨大跨越？研究国家的兴衰过程主要集中体现在史学（世界史、比较史学）、经济学（发展经济学）和社会学（发展社会学）几大领域。迄今为止，这些学科曾先后出现过一些风靡一时的理论成果，如历史学汤因比的文明史观、经济学家罗斯托的经济起飞论和社会学家韦伯的资本主义新教伦理学说等等。但最具生命力和说服力的，还是社会学的“现代化”理论。现代化理论萌芽于近代思想启蒙运动时期，正式形成于上世纪60年代。和其他理论相比，现代化理论是一个综合多学科的学术理论。它既吸收了史学的长时段分析手法，又展现了社会学结构主义的框架，更使用了经济学和统计学中的计量手段。尽管也曾遭到不断的质疑，但却历久弥新，在发展理论中独领风骚。现代理化论虽然主要研究的是欧美国家的现代化发展，但20世纪60年代日本的高速经济增长引起了全球的关注，日本也随之成为了非西方国家现代化研究的最早案例。当韩国、新加坡和中国等亚洲新兴国家也先后进入经济高速增长期后，亚洲国家现代化研究已经构成了现代化理论的一个重要部分。本文在以上学术背景下，首先回顾日本现代化研究的最新动态，在此基础上思考国外学者最近提出来的日本现代化进程中的两大课题：日本现代化进程的顺序颠倒和时间压缩问题。亚洲国家现代化研究的发展，首先需要提及的是日本著名社会学家富永健一。富永先生的学术贡献主要在于对以帕森斯为主的西方现代化理论进行的继承和改造。富永先生将现代化界定为近代以来人类社会发展的一个系统格局，并把它整理为四个子系统：经济现代化、政治现代化、社会现代化和文化现代化。从上世纪80年代末起，富永先生开始全面思考现代化理论在亚洲国家的运用，90年代先后出版了《马克斯·韦伯和亚洲的现代化》和《日本的现代化与社会变迁》。在书中富永先生首次提出了现代化的子系统顺序问题，指出了日本现代化的顺序颠倒特征。根据富永先生的研究，西方国家的现代化始于文化现代化，然后是政治现代化、经济现代化和社会现代化。而日本的现代化始于经济现代化，然后是政治现代化、社会现代化和文化现代化。富永先生还指出，这是由于日本的现代化是一种输入式的外发现代化，经济现代化成效易于比较，对传统冲击小而容易被统治者接受和推行，所以得以率先发动。政治和社会现代化会受到统治者的阻碍较难引进，而文化现代化对传统的冲击最大因而阻力也最大，最难完成。富永先生认为，即便现代化进行了100多年，日本目前只完成了经济现代化，政治、社会和文化的现代化还没有完成。由于富永先生是社会学家而不是历史学家，虽然对日本现代化历史的顺序颠倒特征进行了高度的概括，但没有进行具体和全面的实证，这就给日本近现代史学者留下了大量的课题。比如，我们需要通过具体的历史资料和统计指标来验证日本现代化的发动过程和整个阶段的特征和态势，分析顺序颠倒的详细内容，整理四个子系统之间的相互关联和影响，等等。西方现代化理论进入上世纪90年代以后有了一个重大的发展，就是提出了现代化的两阶段论。西方学者注意到，以上世纪60年代为界，西方社会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许多学者最初想把70年代以后的社会变化叫作“后现代化”社会，但后来他们发现不如叫作第二现代化更为贴切。德国社会学家乌尔里希·贝克（Ulrich Beck）提出了“第二现代化”论。这样，原来不分阶段的现代化以60年代为界分成了第一现代化阶段和第二现代化两个阶段。两阶段的现代化论刺激了亚洲国家现代化的研究。1999年，韩国首尔大学社会学系张庆燮教授运用两阶段现代化理论研究韩国社会近年的变动，提出了亚洲国家现代化是一种“压缩了的现代化”概念。张庆燮教授认为，西方国家的现代化经历了前后两个阶段，而亚洲国家的现代化大都是追赶型的现代化，这种追赶型的现代化把两个阶段压缩成了一个阶段。“压缩的现代化指的是一个社会的政治、经济、社会及文化层面都发生了极度浓缩的形式转变，不管是空间或是时间上的。而动态流动的这种不同历史背景、不同地域要素又使得重构后的结构是一个极其复杂和动态的社会系统。这个概念最初被用于解释当代韩国社会的独特现代化现象，因为其一方面在极短的时间内实现了全方位的资本主义产业化、经济增长、城市化和无产阶级化（指的是农民成为产业工人）及民主化进程；另一方面，在个人、社会及政治生活层面，各个地区仍清晰地保留着各自不同的传统和当地的特色。这些现象不仅见于韩国，在东亚的其他地区，无论是发达还是欠发达社会，也都已经或正要发生上述的现象。”2009年，日本著名的家庭社会学家落合惠美子和她所在的京都大学社会学研究团队对张庆燮教授的“被压缩了的现代化”概念从家庭社会学角度进行了量化实证，得出了非常精确的日本和亚洲主要国家家庭现代化被压缩的时间数据。落合先生利用人口学的统计数据，以两次人口出生率的下降作为现代化两个阶段的标志，比较欧洲和亚洲各国的妇女总和生育率（TFR），发现欧洲各国在19世纪20年代和20世纪60年代分别出现了两次人口出生率下降的现象，中间有50年的稳定时间。而亚洲国家则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连续出现了人口下降的现象，几乎分不出阶段。而日本正好处于欧亚国家之间，比欧美国家晚25年、比亚洲国家早25年左右。张庆燮的“被压缩了的现代化”概念试图说明当代亚洲社会现代化进程不同于西方传统和现代并存现象，从时间的侧面解释了富永先生所指的顺序颠倒的特征。颠倒和压缩，实质是现代化进程的时序问题，需要大量的像落合教授所做的计量实证研究，本文仅仅做一个简略的核心结构量化指标的思考。量化研究的一个关键步骤是确定量化的指标，本节将重点考察现代化时序的核心指标，然后通过国际比较来进一步考察日本现代化的颠倒和压缩情形。上节提到，富永健一先生继承了帕森斯等人的现代化理论，将现代化整理为文化、政治、经济和社会四个子系统组成的复合结构。虽然没有给出准确的时序指标，但他给出了各个子系统的核心概念和大致初始时间，如文化的现代化核心是科学发展和教育普及，欧洲始于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时代 ；政治的现代化核心是民主化，欧洲始于英国资产阶级革命 ；经济现代化的核心是产业化，欧洲始于英国产业革命 ；社会现代化的核心是家庭等社会组织的现代化，欧洲的初始时间虽未被明确提起，但大致与产业化和城市化同时。据此，我们借用并模仿落合先生用生育率（TFR）指标作为家庭现代化核心指标的方法，给每个子系统分别选择一个核心指标，尝试构建如下的现代化时序指标（图 1）：文化现代化指标。现代化理论确认，文化的现代化，是指人类社会从封建社会宗教、巫术、迷信横行的文化向近代科学、合理的文化转变的过程，核心是近代科学技术的发展和教育的普及。鉴于科学技术发展量化的复杂，我们选取象征科学和教育水平的高等教育普及率作为文化现代化的核心时序指标。以现代意义上的大学出现为初始，以大学入学率超过 50% 作为现代化的完成标志。政治现代化指标。现代化理论认为，政治的现代化是指人类社会从封建等级君主制政治向主权在民的民主主义政治的转变过程。民主政治基本形式包括代议制、责任制内阁和科层制官僚（高效独立的公务员制 度），其核心是代议制。而代议制的核心则是民主选举制度。因此我们设定完善的选举制度作为政治现代化的核心时序指标，其初始点是议会选举制度的出现，完成值是全民（直接）普选制度的实现。经济现代化指标。现代化理论认为，经济的现代化是指人类社会以农业为主的传统产业向机器工业为主的近代制造业大规模转变，并根据经济发展的配第—克拉克法则，后期从制造业为主的经济结构转向第三产业为主的经济结构。为此，我们选用经济结构指标为经济现代化的核心时序指标，其初始点是产业革命的发生，完成值是第三产业占国民经济的60%以上。社会现代化指标。现代化理论认为，社会的现代化是指人类社会的各种组织、关系形式从封建时代的血亲宗法体系走向个人平等的功能和利益团体的过程，其核心是家庭组织的现代化，即从复合大家庭为主的形式转向核心小家庭为主的形式。落合先生认为，人口出生率的下降是核心小家庭化的象征，故而选择人口出生率为家庭现代化的量化指标，本文此处借用落合先生的观点，同样选取并利用人口出生率下降指标作为社会现代化的核心时序指标。第一次人口出生率下降初始值是6以上，完成值是2左右，而第二次人口出生率下降初始值是2，完成值是1左右。在选定了核心的现代化时序指标后，我们将进行日本现代化时序的国际比较。限于篇幅，本文仅选择最早开始进行现代化的欧洲国家—英国作为日本现代化时序的主要对比国，通过对比亚洲后起现代化国家日本和欧洲老牌现代化国家英国，来看日本现代化的时序特征。我们先分系统比较两国的现代化时序，然后再综合分析两国现代化整体的时序问题。第一，日本和英国文化现代化时序对 比。英国的第一所大学出现于12世纪，大学新式教育开始于16世纪，1970年英国大学的毛入学率是14.1%，1979年是20%，1990年是30.2%，2006年是50.5% ；日本第一所现代大学—东京大学创办于1877年，1960年大学入学率是10%，1970年是24%，1990年是36%，2000年是49%，2005年是52% 。我们以大学普及率为纵轴，以时间为横抽，把两国的历年数据分别代入图表，得到日英两国的文化现代化时序曲线（图2）。从示意曲线来看，日本的文化现代化比英国晚了400年，但在1960年第一现代化结束时已经赶上了英国，在第二现代化阶段一路领先，并大致齐头并进，大学入学率均在2005年后超过了50%。第二，日本和英国政治现代化时序对 比。英国议会制度出现在13世纪，现代议会开始于1688年光荣革命后，1721年议会产生内阁，1832年实行财产性别限制选举，1884年实现无财产限制普选，1911年议会决定设置首相，1928年实现彻底的无性别歧视普选制度。日本开设国会是在1890年，1924年实现政党内阁和无财产限制普选，1946年实现无性别歧视普选。我们假设开设议会为1，现代议会开设为10，议会选举政府为30，无财产限制普选为40，无性别限制普选为50，我们把时间和选举制度完善进程分别代进纵轴和横轴，得到日英两国的政治现代化时序示意曲线（图3）。从示意曲线和轨迹来看，日本的政治现代化比英国晚了200年左右，但经过了30年发展后，在20世纪初期两者就大致相同，在20世纪中期再次达到一致。
第三，日本和英国经济现代化时序对比。英国产业革命始于 1872 年，第三产业比重1880 年 占 45%，1964 年 占 57%，1990 年 占60.9%，2000 年为 71.8%。日本产业革命始于1880 年，其时第三产业比重为 23.9%，1920年 超 过 39.3%，1950 年 为 42.2%，1970 年 为49.4%，1994 年为 64.4%。我们把两国的产业结构变化数据按时间代入图表就得到了日英两国经济现代化的时序示意曲线（图 4）。从示意曲线来看，日本产业现代化比英国晚了100年左右，发展趋势大体一致，在第一现代化结束时并肩，在20世纪90年代两者再次并肩。第四，日本和英国社会现代化时序对 比。此处我们借用落合先生对日本妇女总和生育率下降所做的国际比较，将两国的数据分别代入图表，得出日英两国社会现代化的时序示意曲线（图5）。从示意曲线上看，日本的第一次人口下降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至70年代从5降到了2左右，此后未作停留，开始了2以下水准的第二次人口下降，长期维持在1点几的水平。在社会现代化上，第一阶段比英国（1880年后）晚了（1950年）70年，但第二阶段和英国（1970年）则几乎同时开始，甚至比英国进程更快。
日本现代化时序问题的思考
最后我们可以把四个子系统的时序叠加在一起，综合思考现代化的日英时序比较（图 6）。从核心时序量化指标曲线显示看，我们可以得出一些不同于富永先生和张先生的关于日本现代化时序问题的观点。
顺序颠倒问题。现代化子系统顺序的问题其实应该观察两个大的节点，即出发点和完成点。
在英国部分，确实如富永先生指出的那样，文化现代化最先开始（1500年），约两百年后政治现代化（1688年）开始，接着1782年经济现代化出发，最后在1900年左右社会现代化开始。现代化完成的时点，则分别是政治（1928年）、社会（1980年）经济（1985年）、文化（2000年）。
在日本部分，和富永先生的观点略有不同。在出发点上，可以看出几乎是文化、政 治 和 经 济 同 时 出 发（1877 年，1890 年， 1880 年），社会略显滞后（1940 年），在完成点上，政治最早（1946 年），其次是社会（1965 年），文化和经济几乎同时（1995 年）。
当然，这是把现代化作为一个长时阶段考虑的结果。如果将现代化分成第一和第二两个阶段考虑，情形会不同，尤其是完成点上。我们会在时间压缩问题部分考察。
时间压缩问题。现代化主流理论认为，现代化从17世纪末期的欧洲开始，至今已经过了300多年，以1960年代为界，又可以分为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第一阶段时长250年左右，第二阶段则仅有50年左右。第一阶段、第二阶段的分界，文化上大致可以参照高等教育精英阶段的结束、大众阶段的开始（大 学入学率15%以上），经济上第三产业达到50%，社会上根据落合先生的意见可以以妇女总和出生率AFT降到2以下，唯独政治上，60年代以后世界性的基本政治制度并没有根本性的改变，尚没有发现清晰的指标。后现代理论在政治上大多倾向于全球化和国际化，但显然这方面的进展并不如预期，也有人强调地方自治的扩大和非政府非盈利组织的发展，这也很难找到统计性指标。所以此处我们暂且放弃政治上的第二阶段来思考韩国学者张庆燮的时间压缩问题。
我们先分子系统考察时间的压缩。
文化现代化：从现代化开始到精英教育结束，英国的时间为250年，日本为100年，压缩了早期的50年，第二阶段（1960年以 后）两国进程基本一样，且日本略微领先于英国。
政治现代化：从现代化开始到普选制度完成，英国用了230年，日本为66年，压缩了早期的150多年。1960年以后的政治现代化两国应该也无大的差距。
经济现代化：英国从现代化开始到第三产业占国民经济比重达到50%，用了180多年，日本为90多年，压缩了一半时间。1960年以后的进程，两国也基本相仿，英国略微领先。
社会现代化：根据落合先生的观点，英国从1900年左右开始至1930年左右，完成了第一次人口下降，用了30年，在1970年左右再次开始第二次人口下降，期间保持了近50年的TFR为2的黄金稳定期。日本则在1940年代开始了第一次人口下降，用了30年，1970年左右开始了第二次人口下降，主要压缩了中间的50年的黄金稳定期，也就是说，英国的第一、第二次人口降低之间有50年的缓冲期，而日本第一至第二阶段是连续过程，没有停顿和缓冲。
综合来看，文化和社会方面，日本压缩了50年左右，政治压缩了150年，经济压缩了90年。这一结果出人意料：政治进程最容易压缩，经济其次，文化和社会较难压缩。从积极的一面看，四个子系统都出现压缩，显示了后发现代化的优势。但和韩国社会学者张庆燮观察的韩国情形略有不同，日本的压缩过程基本集中在第一现代化阶段，第二阶段几乎看不到压缩。这大概是日本虽为亚洲国家，却又不同于多数亚洲国家而介于欧亚之间的特色。
日本时序问题的思考。以上，我们根据量化资料，进行了纯粹统计性的日本现代化时序问题描述。时序问题的实质是现代化如何发动（从哪个子系统先发动）和如何发展（各个子系统的进程特征）问题。根据归纳的方法，我们可以看到，在英国，现代化首先是经历了长期的文化发展和政治变动积累，然后引起经济的高速增长和相对缓慢的社会变动。大致可以说，文化的现代化引起政治的现代化，政治的现代化又推动经济现代化，经济的现代化引起社会变动。当然，这只是一个抽象的概括。实际上，现代化四个子系统之间的关联是错综复杂的。
而日本的现代化时序问题，又是一个后发的亚洲国家的现代化时序问题。它的特征是顺序的可颠倒和时间的可压缩。从长时段的归纳分析来看，首先，文化、政治和经济的现代化可以通过学习，节省早期的长期酝酿时间。社会则在经济起飞以后相应地跟随发展。当然，在进程当中，政治进程似乎最容易压缩，经济其次，文化和社会需要一定时间。不过，作为后发现代化，学习是一个关键因素，这是难以简单地从指标统计中测量的。故而，富永健一先生提出了后发现代化国家学习问题的三个因素：一是接受现代文化传播的难度；二是发动现代化的动机强度；三是现代化和传统的冲突程度。在日本现代化历史的进程中，外来的刺激和压力是强大的推动力，至少1868年的明治维新是在外压的刺激和推动下发动的，1945年以后的改革也离不开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被占领的压力。毫无疑问，这两次外压从根本上改变了日本现代化进程。
通过本文的考察，我们可以看到，现代化本身是一个长期的历史过程，尤其是第一阶段，从17世纪末算起，大致经历了250多年的时间。作为后发现代化国家，亚洲国家可以通过主动和被动的学习，缩短这个过程。日本在这方面作出了榜样。当然，本文所做的思考，由于受到时间、方法和资料的局限，只作了初步和概略的探索，期待更多的学者批评并作出更深入的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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