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嘎嘎冷，风吹在脸上像刮痧，又如老王头手里的赶羊鞭子，丢在皮肤上，生疼生疼。还麻麻亮，小葱就起来了，在灶前烧了一大锅水，死鬼刚子还没起来。今儿杀猪，老亲旧邻的要按几桌子。昨黑，刚子从屯东头走到西头，该请的都请了，不该请的也请了。没办法，低头不见抬头见。一年之中，各忙各的很难聚在一起，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刚子原是不想请这些人。素日不怎么见荤腥，冷丁杀猪，敞了怀吃，这帮老爷们一个猪前肘子不够！
圈里的猪是不小，千瓢水万瓢糠喂了一年，约莫四百多斤左右。刚子打算推邻居二狗子的大秤称一下，小葱不让。二狗子打死了老婆后，就不务正业。整天泡在屯里马三家的小卖点在麻将机上搓局儿。一搓不分白昼黑夜。乡亲们都不待见他，一输钱就给别人借，也往刚子借了。刚子不好意思碍在面子上，从兜里掏出一百元给他。他借了钱发誓说：“弟弟，还是你亲。我翻了本立马还你哈。”结果，一年多了，这钱打了水漂。问他，他不承认。为这事儿，小葱没少嘀咕自己。刚子也承认倒霉，摊上这么个邻居，还是本家二哥。
架着柴禾，火苗哔哔啵啵响，小葱想起了什么，过来推刚子，“哎！快起来吧。我看，你还是请一下二狗子。好歹，他也是你叔辈的哥哥。一笔写不出一个姓儿。”
刚子将脑壳探出被窝，“不请，你忘了，今晌村长能来，二狗子和刘村长不和睦。他们为边界的事，打过仗。”
小葱把凉瓦瓦得手，伸进刚子的被窝，砸的刚子妈呀一声，“你想砸死我啊！彪老娘们。你也是的，一阵风一阵雨，昨个不是说不请二狗子吗？”
“刚子，我寻思过了，不就是一顿饭吗？吃不穷人。再说，二嫂活着时，没少关照咱家。那年夏天，儿子偷摸跑出去到那个烂荷塘洗澡，差点被淹死，幸亏二狗子赶牛经过，救了他。”
“我的姑奶奶呀！行了行了，我这就去请。”刚子吸吸拉拉爬起来穿衣服，下地裹了件黑色老棉袄，去敲二狗子家的门。敲了半天，也没人应。再细看那风门是反锁的。不在家，看来又是赌了一夜。刚子摇了摇头，暗自思咐，就是苦了那娃，七八岁上，讨狗不稀罕，又没了娘疼，饥一顿饱一顿。在他姑姑家蹭饭吃。上了小学，也不扎堆儿，同学们都不喜欢他。骂他是没娘要的狗崽子。常常看见娃子一个人孤零零的，像极了山间散放的羊。大冬天又冷，鼻涕哧溜哧溜的，吸不及了，就朝袖口抹，那袖子成了黑乌乌的色泽了。不愿见人，一见人就跑。一双布鞋因为小了，脚后跟露在外面。刚子一想那娃子，心就像被大马蜂蛰了一样难受。
日头刚挂三杆子，请的人陆续来了。刚子找来麻绳，扁担。屠夫是刚子的大哥，慢慢悠悠的进屋了，瞅瞅锅里的水沸腾了，抽了袋老旱烟，说：“人到齐没？要是齐了，就杀。吃了早饭，也好细细的喝酒！”
四五个男劳力，就围在猪圈前，议论了一阵，在厨房的小葱就听见猪的叫唤。他们用扁担抬着猪，一边冲院里走，一边喊号子，一二三呢，一二三呢。几个人把猪放在两张桌子上，大哥就闷闷的喊：“小葱。拿大盆来！灌血肠血少了咋吃！”小葱赶紧钻进屋将大铝盆端来。躲回厨房，她不忍心看到猪挣扎的场面，人毕竟是有感情的，养了一年，从二十斤的猪娃子一点一点伺候到这么大，容易吗？还有猪一得病，小葱就急得火烧眉毛。刮风下雨要到圈里清扫猪圈。这和抚养子女没啥大的区别。
邻居们基本都来了，只有二狗子没来。小葱算了一下，这些人的按两张桌子。爹娘没来，两个村子距离不远，但村庄落了几场雪，路滑。刚子说，等吃罢晌，趁热送过去。
小葱烧了八个杀猪菜，辣椒溜猪肝，茧蛹，酸菜炖五花肉，猪耳拌白菜，血肠子，木耳炒瘦肉，蒜苔烧肉，还有一盆纯瘦肉。热乎乎的一盆一盆端上桌子，大家急不可待的抓起筷子，专门伸向纯瘦肉。酒呢，刚子准备了好几样。自家酿的米酒，两盒凤城老窖，大哥点名要的凤城老窖，说度数高，喝起来口感绵软，有劲道。虽然很贵，刚子想，三百六十五天，不就这一回吗？咬咬牙就买了。
啤酒一箱，饮料十几瓶。那是为女人和娃子们买的。刚子心疼女人，跟自己受了不少苦。他春上种完地就出去打工了。
家里的一切都是小葱扛着的。儿子读大学，在城里需要很大的开销。不出门不行。作为男人，谁不想老婆孩子热炕头，为了生活，刚子不得不背井离乡，只在冬天回来猫冬。
两口锅，一口烧菜，一口灌血肠，大哥手脚麻利，早将猪大卸八块，劈扒完了。院子里，刚子架起的钢丝线上，彩旗一样挂着猪肘子猪头猪后脊梁的肥肉，猪里脊。房顶的两个烟囱，青雾缭绕。杀猪菜的香味早弥漫在空气里，随着那风儿，一波一波的传向更远的地方。
快吃午饭时，儿子打电话来了，说等放寒假再回来。小葱的心很不是滋味，可这大庭广众之下，也不能掉眼泪。
小葱上不得桌子，她要在地上盛饭添菜。山里女人上不得台面。她惦记着二狗子家的娃儿。两家合用着一堵墙，小葱就看见，那娃子泥鳅一样钻进他家的厦子里。伙墙不是很高，二狗子也不养鸡，所以不必插篱笆。她喊了声：“娃子，过来吃饭！”那娃子没听，小葱翻过墙头，到厦子里找娃子，却不见了踪影。这娃子！她转身侯在厦子门口，她知道娃子不会走远。不一会儿，娃子轻手轻脚从一只漏底的缸里爬了出来，又来到墙头，将一张黑乌乌的小脸蛋，紧紧贴在墙上，痴痴的望向这边，小手指在嘴里抠着。那双眸子充满了对事物的渴望。小葱猛地上前，抓住了他的手，娃子使劲挣扎了几下，还是没挣脱掉，小葱一拽，把他拽到了院子里。“来婶子家吃肉！”娃子委屈的说：“我爹他会打死我的！”小葱说;"：“别怕，我和你爹说！”七八岁的娃子本来就没什么抵抗力，一听有人袒护自己，就乖乖地跟进了屋。
刚子瞄了一眼娃子，也怪可怜的，邻居嘛，远亲不如近邻，想到此，摆了摆手，让小葱撕扒一盘瘦肉，切根血肠，盛点菜，在锅台吃。桌子上有客人，村长没来。那娃子几顿没吃饱饭，抓起瘦肉，左右开弓，狼吞虎咽。小葱爱怜地说：“慢慢吃，别噎着！”娃子也不答话，他的注意力都在那瘦肉和血肠上。吃饱了，喝足了，小葱在屋里伺候客人，回到厨房一看，人没影了。几个盘子都光光的。刚子说：“真能吃，顶一个大老爷们的饭量。”小葱白了他一眼，“小点声，别叫炕上的人听见！”
都是空着肚子，一个前肘子，几个来回只剩下骨头了。大家聚在一起不容易。大哥是个酒鬼，轮番的给人敬酒，一喝就喝到了日头偏西。
小葱还没有吃饭，刚子来厨房好几次，叫她在外地吃点。小葱说不饿，被油烟熏饱了。客人没走，小葱打垫好的瘦肉和血肠还没送给爹娘。
那帮人喝的醉醺醺的，一个个东倒西歪走出小葱家，日头也擦黑了。桌子上杯盘狼藉，仅有的菜盘子一点热气也没有了。刚子苦笑了笑：“老婆，真是难为你了。”小葱到没有什么怨言，每年如此，也不是头一次。乡下女人没有地位，上不得台面。等客人们走光了，才轮到自己吃。正想拾掇碗筷，就听见隔壁二狗子家，鬼哭狼嚎的。
原来二狗子输了钱，又在小店喝酒，知道娃子来小葱家吃肉，就气不打一处来，将娃子的裤子扒了，脱下鞋发狠的照着娃子的屁股抽，疼的娃子呜哇乱叫！多大的娃子，经得起他这么打。小葱见了，立马跑过来，使出吃奶得劲把二狗子掀到一边，“二哥，你这是干什么？他还是个孩子，你也舍得下手！”
“不行，这娃子不管管无法无天了，谁让他到你家吃肉的？这打小就嘴馋，长大了养成好吃懒做咋办！”
刚子拦在他和娃子中间，生气的说：“二哥，你也配说着话？！孩子几天的吃不上一顿饱饭，你去哪里了？你整天在麻将桌上呼风唤雨，娃子是个人，不是狗！你就没给娃子做啥榜样！”二狗子就蔫吧了，本来就是，自己一坐上麻将桌，亲爹娘老子都忘了。刚子教训的是。
小葱护着娃子，气咻咻地说：“二哥，你要是在对孩子动手，我和你没完！我也不认你这个哥哥！”
刚子连拉带拽将二狗子弄回了家，小葱也将娃子拽到了屋里。
重新热了饭菜，血肠。在骨头上剔了些瘦肉。小葱的肚子提出了抗议，咕咚咕咚的叫。装在袋子里的肉和血肠，只能明天送给爹娘了。
掌灯时分，小葱好歹做到炕上歇歇脚，这一天，累得腰酸背疼。再一看那些菜被吃的所剩无几，儿子还没吃。心里就空落落的。但是，亲戚邻居吃了，也算还了他们平时的人情。想到这，小葱将最后那一块瘦肉用钵子盛着，待二狗子回家时，带回去。他们爷俩也怪可怜的，好几年不养一头猪。窗外，一弯月亮升起来了，有风轻轻撕扯着那棵海棠树的枝条。小葱想，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文/红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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