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审美之域从其开拓之始就处在危机中,同时由于西方思想资源强大的影响,更遮蔽了我们对中国人自己的思想开端的追问。所以开端之思,不单关系到华夏本真的开启敞亮的重大问题,也直接关系中国现代美学的建设。开端之思和审美之域密切关联在一起。由此可见,我们回应海德格尔返回的步伐,绝非效颦学步之举,而乃出自对中国本土的审美现代性的深刻体认。这样做,才确保了对海德格尔的艺术审美沉思的真正意义上的穿越。
当然,返回并不等于回到希腊的形而上学源头去。自从埃曼纽尔·莱维纳斯(EmmanuelLevinas)在现象学和存在论方面取得了杰出的哲学成果并获得学界公认以来,即使在西方,人们也已经认识到,开端之思还应当有希伯莱这样一个重要的源头。毫无疑问,中国人应该返回到自己的开端,而且确实我们有着自己古老而悠久的思想源头。不过在这里,也需要澄清一些误解。首先千万不要误以为,已成为我们文化传统的儒道思想就是中国人的开端。回顾历史,情况可以看得很清楚,儒家也好,道家也好,都经历了各个时代的变迁,都有其它思想因素不断加入。以西汉后历代尊为正统的儒家为例,两汉经学有来自齐鲁方术的谶纬之学的搀入,宋明理学有唐代佛学的禅宗理念的渗透,清代实学则有明末传教士带来的西方科技知识的影响。所以顾颉刚先生提出的古代史“层累迭加”说,对美学史及思想史的研究是同样适用的。这一“层累迭加”说指出了一个重要事实 毕业论文网:我们今天所知道的历史传统,其实并非真正的一脉相传,而是不断增饰、不断混杂的过程。因此中国人的思想开端要到儒家道家形成之前去寻找,我们的返回的步伐要深入到先秦甚至更以前。先秦诸子百家争鸣的材料中肯定包含有更接近开端之处的东西,并且不要急于用后世形成的各家观点去框它们,否则会模糊了它们的思想面貌。
与此同时,需要采取分析的态度,对保存至今的思想文献做一番剥离和重新综合的工作。即使是诸子百家的东西,由于不少典籍已经过后代儒家学者之手的整理,因而必须另行对待和处理。大家熟知的《诗经》是最典型的例子。最早的《诗三百篇》不仅经过孔子的删诗,还经过汉代儒生三大家的诠释和传承。《尚书》的情况相似,并因古文和今文本的同时存在,还要更复杂一点。同时在古代的文献整理过程中,有的材料会遭到分割,分门别类地加以保存,这样就会淹没在意识形态的强势文化中。早如《吕氏春秋》、《淮南子》,晚如《永乐大典》等各种类书,都属于这种情况。这是一方面。另方面,在儒家文献中,也会有开端之思的材料保存下来,虽然可能已经遭到曲解,改变了形态,同样需要分析、搜罗和归纳综合的过细过程。这个领域的开拓之功,应归于钱锺书先生,他的《管锥编》做的就是这样的工作。我们发现,这部谈艺术的著作,有意不回避儒家经典,甚至就从《周易》、《毛诗正义》开始,以此构成全书体例的一大特点,其目的就是为了实现在儒家思想学术中的穿越。《管锥编》的成就大家说了不少,唯独这一点尚未见人道出,其实这应该给予充分的肯定和高度的评价。
最后,尽管中国人的开端之思,在历史演进中被施以意识形态化的扭曲(至近代还要加上技术化的改造),久已遮蔽不见,但在一定场合和条件下也会似灵光之一现地绽呈出来。古典的诗学和画论就常有这样的情况,由于着重关注艺术的意境和意象,经常直切审美现象的特性与本质。这方面的著述,从我个人的观点来看,以唐代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最有闪光点。所谓“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是有真迹,如不可知”,“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等境界,需要我们今天从新的高度进入,重新估价其非凡的神秘魅力和美的世界。
如果说海德格尔在思想田野中的“绕圈子”不得不止步于他力所能及的某一处,如果说海德格尔已经重新回到了西方那非常古老悠远的年代,那我们要做的,就是在他止步的地方继续前进,重归东方非常古老悠远的年代,用现代的眼光找到我们的开端和本原,以便作为未来世纪飞跃的起点。我相信,唯其如此,包括美学文艺学在内的中国当代学术,才可能实现古典传统的现代转型,并健康扎实地成长和扎根于中国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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