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派第45期
文/张欣洁
“因为脏污，招牌上‘浪矢杂货店’的字样已经很难辨识，虽然觉得遗憾，贵之还是决定按下快门。眺望着路对面那栋老旧的建筑，贵之想起了一年前发生的事情，他和父亲一起度过的那个夜晚。”
1979年9月13日，罹患癌症的雄治坚持要从东京的医院回到小镇的杂货店去，一个人呆一晚上，仿佛已经预料到了一年之后的死亡。贵之接过父亲奇怪的遗书，看到了雄治十分费解的遗愿——他希望贵之能在他33周年忌日那天公布“浪矢杂货店复活”的消息，并在公告中说明，希望曾经来咨询过烦恼的人都能写一封回信给杂货店，如实相告曾经的那次通信对咨询者的人生有何影响。雄治坚持独自一人回店里，声称要等待来自未来的回信，这让贵之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第二天一早，未来的信如期而至。
真是怪事，贵之一开始就这么想——一个偏僻小镇的杂货店竟然将烦恼咨询变成了主业。“浪矢杂货店”是小镇上普通的杂货店，最初，孩子们把浪矢（なみや）错叫为烦恼（なやみ），于是阴差阳错，“浪矢杂货店”成了“解忧杂货店”。孩子们从卷帘门中塞入有趣的匿名烦恼，没想到浪矢雄治都一一机智回复，并将回复张贴到杂货店外面；渐渐地，却有了一些真正的烦恼咨询，细心的浪矢这时就将回信放到牛奶箱中。
34年后的9月13日，三个年轻人犯下劫案后，又碰巧藏身在已经废弃的杂货店，通过神秘的卷帘门和牛奶箱，他们以杂货店主人的身份与过去的人开启了一段不同的解忧之旅。
《解忧杂货店》由五个看似独立的故事组成，不同时空中的人以卷帘门和牛奶箱为纽带交织在一起，他们的烦恼与命运也以书信为枢纽牵绊在一起。时光很快过去，浪矢爷爷33周年的忌日夜晚，得知公告的人们都回到已经荒败的杂货店，在卷帘门中投下了自己的感谢之信，所有人的故事都以温情的色调结束。
许多人认为《解忧杂货店》是东野成功的转型之作，其温暖细腻的笔触打动人心，五个看似零散的故事到最后竟奇妙地汇合到了一起，极尽人生缘分之奇妙。但同时，不少人对东野“跨越时空的书信”、“一切都有缘分”这种老套的设定感到不满，认为这部书中的悬疑失之牵强、温情过于刻意，仿佛一碗粘腻的心灵鸡汤。
一向笔锋老辣、号称悬疑鬼才的东野圭吾何以写出一本争议如此之大的书呢？《嫌疑犯X的献身》与《白夜行》等名作一直都走暗黑温情的路线，那时的东野笔下有一种魔力，总能在将人引入推理巅峰、展现出黑暗人性的幻境之后，一下子将镜子敲碎，揭出背后隐藏的深情，引发无尽的寒凉之感。与此相比，《解忧杂货店》却将温情直接表露，作为一部偏悬疑的小说，杂货店主人浪矢雄治对解忧的思考在文中也有直接且明确的表述。这难免让人生疑——东野这部书是否并非以悬疑为目的，而是想要借雄治的形象来为读者们揭示真实的自己？
贵之觉得，父亲一开始只是抱着好玩的心态与小孩子们作着机智问答。
——“我希望不用学习、不用作弊骗人，考试也能拿到一百分。我该怎么做呢？”
——“请恳求老师进行一次关于你的考试。因为考的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你的答案当然是正确的。”
每一封信雄治都会认真回复。有人搞恶作剧，以同一笔迹写来三十封烦恼信，雄治仍然耐心解答。面对贵之的不解，雄治淡然地回答：“不管是骚扰还是恶作剧，写这些信给浪矢杂货店的人，和普通的咨询者在本质上是一样的。他们都是内心破了个洞，重要的东西正从那个破洞逐渐流失。证据就是，这样的人也一定会来拿回信，他会来查看牛奶箱。就算是瞎编的烦恼，要一口气想出三十个也不简单。既然费了那么多心思，怎么可能不想知道答案？所以我不但要写回信，而且要好好思考后再写。人的心声是绝对不能无视的。”
在这之后的某天夜里，雄治收到了相同字迹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对不起，谢谢你。”为人解忧让雄治逐渐走出了夫人去世的悲痛，重新找到了人生价值。
但面对真正的烦恼，解忧之人真的能洞察一切，给出一个恰当的回答吗？
浪矢爷爷逐渐收到了些令他头疼不已的信，有人开始咨询他从未经历过的事。一个患有不孕症的女人怀了有家室的男人的孩子，明知道那个男人不会负起责任，也预见了独自抚养孩子会相当辛苦，可她却不想错过拥有孩子的最后一次机会，万般纠结后写信来咨询浪矢爷爷，究竟该不该生下孩子。
她在信上说，她已经做好了生孩子的思想准备。贵之疑惑道：“这就不像是咨询了呀，既然说到这个份上，明显她已经决定要生了。你怎么回答都对她没有影响。”浪矢爷爷说：“很多时候，咨询的人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来咨询只是想确认自己的决定是对的。所以有些人读过回信后，会再次写信过来，大概就是因为回答的内容和他的想法不一样吧。”雄治认为，咨询者的心情和想法是两回事，所以才会感到痛苦，如果能体会到咨询者的想法、坚定她的信心可能会让她更好地做出决定；而相反就会让她遭受更多的痛苦。
雄治不是现代专业的心理咨询师，也不是咨询者的亲人，甚至连熟人都不是。在这个意义上，他能给出的建议只能是体贴来信者的意图，给一些抚慰人心的建议吗？我们甚至可以怀疑，他能准确把握到咨询者的心理吗？如果这些通信只能在这种意义上起作用，那它的确无异于心灵鸡汤，不过是用善意的话语来抚平忧伤的心罢了。
但东野想讲的故事不止于此，书中的解忧者并不只有浪矢爷爷一人。故事的开头，东野先是安排敦也、翔太和幸平这三个年轻人误打误撞进入杂货店冒充雄治给咨询者月兔回信，虽然他们无论在阅历还是心态上都无法与雄治相比，但他们却知道月兔所咨询事情的必然结局。他们又能改变什么吗？
月兔是一名女运动员，她与男友共同的梦想就是参加奥运会。但是，在奥运会选拔的集训前，男友突患癌症，生命只剩几个月。月兔感到绝望，若参加集训，就没法在男友临终前陪伴他；但不参加集训，就放弃了二人共同的梦想，男友也绝不会答应。三人知道日本抵制了1980年的奥运会，于是尽力劝阻月兔放弃比赛陪伴男友，但月兔反反复复，就是无法接受他们的建议。最后，敦也回信对月兔毫不留情地大加斥责：“你难道是个傻瓜吗？为什么我告诉你的主意你都不照着去做？现在世界上战争四起，不参加奥运会的国家多的是，日本也不能置身事外。你很快就会懂我的意思了。”荒谬的是，月兔最终虽然没有按照这三位解忧者的建议做，还是坚持参加集训，却在男友过世后回信说，解忧者一定是早已看穿了自己，才说那些难听的话考验她，正是这一考验帮她看清了自己的心意——她一直以来的犹豫，根本不纯粹是因为爱男友，而是夹杂着对梦想的不自信。正是由于回信者的话，她才做出了正确的决定，而最终尽管在集训中落选，却能无悔。
这种结果让我们想到浪矢爷爷在收到来自未来的感谢信后所说的话：“我的回答之所以发挥了作用，原因不是别的，是因为他们自己很努力。如果自己不想积极认真地生活，不管得到什么样的回答都没用。”
回顾这一过程，结果如何似乎与解忧者的经历、与阅历无关。三位年轻人没能说服月兔，他们对人心的体贴，与浪矢爷爷相差甚远。那么，如果与解忧者是否真的体贴咨询者也无关，那这种解忧是否连鸡汤都不算了？难道说，整个咨询只是咨询者通过这种匿名的形式倾诉与安抚自己的方式？解忧者对于咨询者来说，更像是一面镜子，能让他们看清自己内心的想法，迈过这一道选择的难关。
东野特意安排这条穿越时空的线索，写下这次看似荒诞的咨询，是否能在更深的意义上使我们看清楚解忧者是在什么意义上对咨询者产生影响？这一切还要回到烦恼者自身来看。
“如今回顾写作过程，我发现自己始终在思考一个问题：站在人生的岔路口，人究竟应该怎么做？我希望读者能在掩卷时喃喃自语：我从未读过这样的小说。”卷首扉页上东野有这样一句话。
无论对月兔还是怀孕的女人，摆在他们面前的，往往是进退维谷的艰难抉择。对一个咨询者而言，如果不是对方的阅历、善意感动了自己，那么决定我们选择的到底是什么？难道真如雄治所言，一切抉择早已在心中做出了吗？
东野设置了33年的跨度，就是要将一个选择放入整个人生来看，思考一个选择对一个人的人生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当初，他们的那个决定做得对吗？
月兔坚持参加了奥运会，虽败无悔；怀孕的女人则最终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她为了照顾婴儿饿得皮包骨头，最终在开车时突发眩晕，车子掉入水中而亡。她的女儿年幼时得知新闻报道母亲开车落入水中，一度以为母亲是要带她自杀，深深痛恨母亲，直到长大后孤儿院院长给她看了母亲与雄治的通信后她才明白，她的母亲，再艰难也会让孩子活下去的！
克郎在继承父亲的鱼店和自己的音乐梦想间的抉择与此类似，却又不同。克郎的父亲愈发年迈，家中鱼店无人继承，做音乐虽希望渺茫却难以割舍。由此，他和父亲的冲突愈演愈烈，只好一直在外闯荡、逃避选择。奶奶去世的葬礼激发了这一矛盾，将选择摆在他面前。葬礼上，亲戚嘲笑他不务正业，一向反对他的父亲却极力护着儿子，对亲戚说：“闭嘴，不用你管！”父亲此举一下子拉近了父子的心，克郎在感动之下，想要留下继承鱼店，纠结不已来到解忧杂货店，试着投入了一封信。敦也三人听到他的音乐之后立马想起这是红遍全国的歌，于是对他大加鼓励，祝他实现梦想。在杂货店的鼓励和父亲的理解下，克郎重新踏上了音乐之路。他在孤儿院演出时遇到了天才音乐少女，他的音乐打动了她，但这番音乐际遇之后，一场火灾发生在孤儿院，克郎为了救出少女的弟弟丧生。是少女在多年之后以克郎的原作成名，替他完成了音乐梦想。
每一种选择背后都会有难以预料的命运，这正是咨询者难以决断之处。人的力量太过渺小，甚至很难预料自己是否会在下一刻死亡。这样的情况下，选择就会变得更加重要。东野所谓“人生的岔路口”，在现实生活中并不是人生的唯一时刻。《解忧杂货店》中呈现的，是许多正在人生岔路口的迷茫的年轻人，但这样几个例子，其实并不像我们做选择题那样简单，选A和选B并不总有一个是正确的选项。命运的绳牵动着每一次选择，无论选A还是选B，如果能使你无悔的只是可预料的好运，而不是自己为这个选择所承担的一切，那一个人算不算是幸福的呢？
书中这种选择困境的艰难之处其实正体现在这里。如果克郎的父亲没有为他挺身而出讲那句话，他就不会感受到父亲为了他的梦想付出了多少，内心的挣扎不会如此剧烈，也不会最终与父亲达成和解。这一和解比那封信更加重要地帮他做出了决定，若不因此，即使有那封信，他也无法坚定地踏上音乐道路。但同样，也不会这么快走向死亡。这些事看起来是一系列偶然促成的，克郎不过是一个无法把捉自己命运的人而已。他试图通过一个梦想来克服渺茫的希望带给他的痛苦，可命运的大锤毫不留情地砸下，仿佛是在对他的梦想宣判死期已到。他做到了吗？
“你对音乐的执着追求，绝不是白白付出。
我相信，将会有人因为你的歌而得到救赎。你创作的音乐也必将流传下去。
请你始终坚信这一点，坚信到生命最后一刻。”
面对炙人的火光，脑海中浮现出信里的文字，克郎想，现在就是最后的时刻了，我只要仍然坚信就好吗？爸，我也算是留下足迹了吧？虽然我打了一场败仗。
选择的艰难之处，其实正是在于一个人对自己的选择是否有担负责任的勇气，是否能鼓起全部勇气去为自己的全部命运负责，无论前方有多少意外在等待。很多时候，我们不能做出选择，其实不是因为我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是不敢为了一个可能得不到的东西去拼尽全力。
有人可能会说，你之所以无法做出抉择，是因为你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如果知道你就不会纠结。但命运的迷离之处正在于，在你真的去做之前，你无法知道这件事对你来说会意味着什么。在我们面前摆着的两条道路，往往有一条是清晰却不愿走的，另一条是不知道归途却总想一试的。在自由选择的同时，我们需要付出更多去承担。
然而，东野并不想给我们调一碗“努力就会幸福”的心灵鸡汤，每一个故事都包含有独特的隐忍与沉重。雄治收到的回信中，有特别的一封，是来自浩介的。
浩介并没有听从雄治的建议。十几岁时，家道中落的浩介被父母告知要全家连夜出逃躲债，避免被仇人追杀。浩介无法接受父母变成了卑琐之人，却又被雄治回信中“他们都是为了你好”所感动，决定与父母一起出逃。可是临走前，他去电影院看了披头士解散前的电影《顺其自然》，改变了想法。“人与人之间恩断义绝，并不需要什么具体的理由。就算表面上有，也很可能只是心已经离开的结果，事后才编造出的借口而已。所以那四个人谁也没有挽救披头士乐队，就像看客一般，眼睁睁看着船只沉默。”浩介觉得自己已经不想再挽救与父母的关系了，于是在出逃途中偷偷跑下车，再也没有回头。多年后，他在孤儿院长大，成了一名远近闻名的木匠。
浩介一直认为自己的选择是对的，所以在33年后的那晚，他回到小镇要寄信。可是在酒吧等待时，他听妈妈桑说了一个故事。是多年前他选择逃亡后，父母的故事。妈妈桑说，听说镇上那一家躲债的人出逃只有两天，父亲就杀了太太和儿子，自己也自杀了。父亲还留下了遗书，证明了太太和儿子的死亡。浩介脑子一片混乱，他以为父母要么是忘掉儿子继续潜逃，或者寻找儿子。可他们都是匿名者，根本无法寻找。浩介没想到的是，他们一样都没选。他们选择了自杀！因为只有把儿子“杀死”，才能再也不影响他……
浩介撕毁了已经写好的信，连同那句“说到底，我认为人生要靠自己的努力去开创”一并撕毁。他重新写了一封信，违背了公告上所言“如实相告”，创造了“最后我们一家成功摆脱了苦难”的假象。投完信，浩介再次看了《顺其自然》的高潮一幕，电影里的披头士和浩介记忆中的有点不一样。他们的心似乎并未疏远，在电影院看的时候，之所以觉得演出很糟糕，大概是源于自己的心境——当时他已经不相信真情了。
这一故事像极了《俄狄浦斯王》，当他以为自己得到一切的时候，其实早在一开始就错了。
回到故事开头，雄治之所以选择关店，是因为看到了那位怀孕女人开车坠河的新闻，深感自己的一番话可能会造成别人的悲惨命运。在这之后，雄治久久不能抚平心中的不安，才有了回到杂货店收到未来回信奇迹的那个夜晚和那封奇怪的遗书。尽管东野设置的时空穿越的奇迹场景看起来刻意且缺乏新意，但生活不就是在用心与荒诞的选择中、在时空的流转之中，才展现出它自身吗？
“现代人内心流失的东西，这家杂货店能帮你找回。”雄治说，“这些人内心都破了洞，重要的东西正从里面流逝”。这个洞在哪里？流失的又是什么？我们或许需要问问自己：是不是只要坚持，就一定能得到？如果不一定能得到，是不是还要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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