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刊 | 专题 | 张宝贵：手艺是匠人的骄傲
全国雕塑企业工作委员会主任，北京工艺美术大师，北京工艺美术行业协会副会长。1995年在中央美院举办个展，1996年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个展，作品被中国美术馆、北京国际雕塑公园和世界银行收藏。先后为北京钓鱼台国宾馆、中国历史博物馆、首都机场T3航站楼、国家大剧院、北京奥运会、上海世博会等创作或完成雕塑作品。2004 年，研究发明了「装饰混凝土轻型墙板」，先后在张锦秋设计的「大明宫」，刘克成设计的「大唐西市博物馆」，崔愷设计的「北京谷泉会议中心」，何镜堂设计的“玉树博物馆”等设计应用，这种「量身定做」的新型墙板得到建筑师的好评，先后应邀在清华大学、华南理工大学、北京建筑设计院、中国建筑设计院、中建西北建筑院等进行讲座。作为匠人出身，张宝贵从不觉得这个身份多么「高贵」，在他眼中，手艺是他的饭辙，也是他内心的骄傲。他用「再造石」这门手艺养活了自己，也为许多知名的建筑带来不一样的美感。张宝贵相信，尽管现代社会匠人难寻，但匠人的精神可以存在于很多人身上，那些用自己的血汗服务于社会、推动社会进步的人，他们出卖自己的劳动和智慧，哪怕看似微不足道，但这些劳动和智慧都有不能磨灭的价值。「坦率来讲，我们对‘匠人’已经久违了。」张宝贵说。「一个人是不是匠人，摸他的手就知道——手不剌人，他就不是干活的人，就不是匠人。」张宝贵伸出自己的手，上面已经没有当年的伤痕。曾经他也是一名手会剌人的匠人——那时没有人会提「匠人」这种说法，也没人觉得匠人有任何高贵之处，张宝贵也没想到，今天人们会重新关注「匠人」这个群体。「大胆地讲一句，我们今天还有匠人吗？匠人几乎都被商业勾引走了，你不被商业勾引，就没有经济来源，甚至只要不符合当下潮流就无法生存。现在要求速度、要求效益、要求体量、要求现代性、要求工业化……不客气地讲，只有一些老人可能还跟 ‘匠人’这个词有点关系，因为他们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干别的，可是年轻人还有可能当匠人吗？每个月挣不了多少钱他还愿意坚持吗？」张宝贵反问。他眼中的匠人，不是不需要钱，也不是说不应该有钱，而是在乎根本的就不是「钱」这件事。「匠人不是商人，匠人在乎的是手艺，一旦被关注、被照相、被歌颂、被表扬，哪怕低价买走他都乐。」张宝贵说，「在现在这个经济社会，我们专注于经济效益，往往就漠视了这些专注职业态度、专业技巧的人。」大家都用那种惊讶的眼神看着我，没想到一群农民用水泥做的雕塑竟然登上美术馆这种大雅之堂，那会儿我比今天要得意多了，水泥能像石头，而且那么现代，我多得意啊。1987年，张宝贵从山西插队回到北京，开始研究怎么用水泥做出石头的效果。「我不是为了什么艺术，也不是为了搞企业，」他说，「我就是为了活，干好了手艺，有人买我的东西，老婆孩子就有饭吃。」他没有什么师承，全靠自己想办法，他和老婆带着几个农村妇女一起做，晚上点着煤油灯、蜡烛也不停歇，他先用水泥加石粉模仿石材质感，然后刷肥皂、拿铁爪子挠、用砂布擦，什么办法都用上，为了找到石头的朦胧感，他拿着砂布擦到十个手指头都出血， 隐隐约约，手里的水泥开始像石头了。「当时我觉得我特有本事。」张宝贵骄傲地说，「匠人都有这么一个特点：自以为是。甭管手艺高低，起码我自己要信得过自己，如果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那也不敢干了。」一个月的时间里，张宝贵带着农民们做了200个雕塑。他坐了三个小时汽车从郊区的农村来到北京城，把自己的雕塑拿到美术馆，告诉别人这个看起来像石头的东西是他用水泥做的。看到大家惊讶的表情，张宝贵对自己的作品有了更多的信心。1989年1月23号，他带着一二十个农民，靠着人拉肩扛把上吨重的「水泥像石头」雕塑拿到了美术馆。「电视台来了，报纸来了，我看到这些人围着我，现场人山人海，大家都用那种惊讶的眼神看着我，没想到一群农民用水泥做的雕塑竟然登上美术馆这种大雅之堂，那会儿我比今天要得意多了，水泥能像石头，而且那么现代，我多得意啊！」用张宝贵自己的话说，他终于找到了饭辙。他开始买更多的书、看更多的展览，学得多了就凑在一块，做出自己的东西。「后来我才明白，今天的艺术家都是拼凑来的，只是后来他们出名了以后就不承认了，其实都是这样东一笔、西一笔学习的结果。学的多，拼的多，最后这弄一点儿、那弄一点儿就变成了‘我’。」张宝贵说。他也一步一步探索出更多方法，锯板、削模具、浇石粉……除了做出来的水泥像石头，他还摸索出窍门缩短生产时间。做得多了，展览得多了，张宝贵也有了名气，美术馆、收藏家也开始收藏他的雕塑，更多人开始用“艺术家”来称呼他。「我用十年的时间把我的社会名气打出来了，别人没做，我做了，我就出名了。没人提拔我，我自己拽着头发上天！」张宝贵说。建筑设计可以美，建筑造型可以美，材料可以让建筑变得更美。我还是那个干活的人，把从前做的一个人物的雕塑、一平米的雕塑，变成了今天一万平米、两万平米的‘雕塑’。做了十几年的雕塑，有一天一位来自清华的老师问张宝贵一个问题：你会做墙板吗？「我当时想，我雕塑都会做，墙板虽然没做过，回去研究研究肯定能做，而且我又懂美术，懂美的规律，所以我做的墙板建筑师一看肯定喜欢。」张宝贵说。他把墙板当成另一种雕塑去研究，最终做出了现在称为「装饰混凝土轻型板」的墙板。和真石材比起来，这种材料的板面可以做的很大，大到真石材完成不了的程度，表现力也更丰富，维护又较简单，由于重量轻，它的安全系数也更大，有钢结构和内部网格纤维的支撑，这种「再造石」不容易脱落、碎裂造成事故。「有人说，你从雕塑家变成建材商，这不是吃亏吗？」张宝贵说，「我老觉得，匠人还在乎伺候谁吗？皇上来买，就伺候皇上，老百姓来买，就伺候老百姓。匠人不问谁买，只要有人要，我就干。」他一点儿不觉得吃亏，经常自己说「我就是伺候建筑师的」。在做墙板的时候，他把建筑用的墙板当做雕塑，把自己当成建筑师的一员。「建筑设计可以美，建筑造型可以美，材料可以让建筑变得更美。我还是那个干活的人，把从前做的一个人物的雕塑、一平米的雕塑，变成了今天一万平米、两万平米的‘雕塑’。以前是我一个人的作品，现在是我帮助崔愷、张锦秋这样的大牌建筑师实现作品。我要是守着艺术家的身份不愿意去伺候建筑师，就失去了一个机会懂得另一种美，也失去更多的机会取得财富、结交朋友、享受成就感。」张宝贵说，「现在好多大牌建筑师都和我成了朋友，管我叫‘宝贵大叔’，他们相中了我的手艺，也是看中了我干活的态度。」29年里，我不敢说能抵制多少诱惑，可是我直到今天还能坚持做研发这件事。我就像一只狗，见到肉我就叫唤，就算打我一顿，我也得叫！在工厂的车间后面，堆着各种各样的再造石墙板，每个项目需要的效果都不一样，每次都需要进行新的实验。「一到年终盘点库存，财务就说：‘哎哟咱们怎么有几万平米！’」张宝贵说。「在财务眼里，这是问题，可是在我眼里，这都是研发产品。谁研发不要几十平米、几百平米？有新想法，两千平米作废了，甚至做着做着就不要了，这都是常有的事。经常有人问我，一搞实验就几万、几十万花出去了，您还敢实验啊？我肯定要实验，我生下来就是搞实验的，我喜欢！ 29年里，我不敢说能抵制多少诱惑，可是我直到今天还能坚持做研发这件事。我就像一只狗，见到肉我就叫唤，就算打我一顿，我也得叫！」有一次，公司的业务员抱怨说：「那个建筑师又让研发，又得好多万，我得跟他要研发费。」张宝贵气得教训他有毛病：「建筑师给咱们活，你还跟人要研发费啊？咱们就是得花钱搞研发，人家都找咱们不就因为咱愿意研发？」在公司内部，不认同的声音也很多，原因也很简单——实验不挣钱。不少人劝张宝贵，公司已经做起来了，品牌已经做大了，当个不管事的大股东，让别人管挣钱的事。张宝贵不愿意，他怕自己改了以后就变得「假了」。「实验不让我干了，再开个什么会，我还能上台发言随便胡说八道吗？说的什么都变成假的。20多年，我认识了这么多建筑师朋友，我要是只图赚钱了，他们突然发现我不过就是忍了20多年，最后还是为了赚钱，这些朋友就会离我而去。」张宝贵说，「我知道，大家反对我这样做，都是为我好，觉得我60 多了，你还不得挣着钱啊？可是想想看，泥瓦匠、铁匠、还有木匠，这些匠人哪个不生活在社会底层？哪个不为了干好自己的活受点委屈？吃点亏就吃吧，钱挣少点就挣少点吧，可是心中有一个东西比天大，就是活要干好。我既然敢这么担当，就不在乎结果。」国家大剧院音乐厅的吊顶，就是张宝贵的作品。他最自豪的事情就是告诉院士和大师们，这个精致、灵动的吊顶是他带着工厂里的农民们用再造石做出来的。「做完了我赔了100多万，但是我牛啊，大师都说‘哎呀这是张宝贵做的？这是水泥做的？’，听到这么说，那一瞬间我从心里就乐开了花。」张宝贵说，「这些建筑师朋友，他们都知道我付出了全部，都心疼我，甚至怕我赚不到钱，主动帮我推销产品。张锦秋跟我说：‘张宝贵是艺术家，是我们建筑师的一部分。’这些，我花了钱也不一定能得到，可是现在我没花钱都得到了。我们匠人，不要求被人供起来，匠人从来就没有被供奉过，但是我们特别希望大家能给匠人尊重，哪怕是最基本的尊重。」匠人的精神存在于很多人身上，用自己的血汗服务于社会、推动社会进步的人，他们是这个社会真正的脊梁，他们出卖自己的劳动和智慧，哪怕看似微不足道，但这些劳动和智慧都有价值。无论是雕塑还是墙板，张宝贵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代表作，他不迷恋自己的作品，「我得意的还是我内心的感觉，尤其是自己的一门手艺。」他说，「拿水泥做出石头效果来，在全国乃至全世界，我吹个牛，我就是爷。」现在张宝贵还会到车间去看一看，可是他总是觉得工人们做得不对，「一看，我还是那个手艺最好的人，所以我看别人做的都觉得看不上眼。」他说。他也带了一帮徒弟，手把手地教，「比如说模板怎么割，我能直接削出来阴模，他们连阳模都削不对，不知道往哪条线上削，我就把线画出来，要削哪我都点上。甚至配比我都给他们写上，1份水泥，2份黑石粉，0.5 份红石粉，0.2份黄石粉，0.01公斤黑颜料，0.01红颜料，完了搅拌好搁到模具里，出来就是石头。」「现在我会这门手艺，国家标准都是我们定的。现在做这个的人多了，他们都认为自己会，但我知道好多人不按我这个法子做，第一他们没有把心搁进去，第二都着急挣钱。」张宝贵说。有人来拜他为师，给他学费，可是他拒绝了。他常想到老舍的小说《断魂枪》，往日的武林高手年迈之后在后院里耍起了传说中的「五虎断魂枪」，望着星空说了4个字：「不传，不传」。「我最近还跟人讨论，其实刚开始的时候都是徒弟找师傅，最后都是师傅找徒弟。」张宝贵说，「不给我钱都不要紧，你真的觉得我这手艺好，就行。没准在我八十岁的时候开始传手艺了，也没准有人认我，再过五年我就传，更没准的是，一直到我死，社会也没人看得上我，所以大家以后就不干了。其实我总觉得，中国人肯定有大量好的手艺都失传了，因为最后没有找到传人。可是传人这事，不是我要操心的，我操心也没用，这都是命运使然。」现在，年过六十的张宝贵忙碌于在全国的高校里讲学，他的讲座不是学术报告，更多的是和学生们分享自己从业的经历。他有时候一讲就是四个小时，声音洪亮，面无倦色。结束以后学生们加张宝贵的微信问他问题，他也抽时间回复学生们，「有时候我也不知道我点拨他们，还是他们点拨我。」张宝贵说。他觉得这可能是自己的潜意识里还是想「传」些什么，传的或许不是自己的手艺，可是他想传下去匠人的态度。现在的张宝贵希望发挥自己的力量，让更多人通过他的故事能重新认识「匠人」和这个词背后的意义。「匠人的精神存在于很多人身上，用自己的血汗服务于社会、推动社会进步的人，他们是这个社会真正的脊梁，他们出卖自己的劳动和智慧，哪怕看似微不足道，但这些劳动和智慧都有价值。哪怕一个普普通通的泥瓦匠，他们身上都有让我佩服的时候。盖大楼，我们就看到高楼起来了，可是在工地上我都看得到，多少工人在干活啊！白天黑夜，寒冬酷夏，在工地上扛着那么重的东西走大独木板，我说实话，给我十万块钱我都不敢走！德国人想不出办法，工地上的工人就能琢磨办法完成了，外国人都夸他们了不起。」张宝贵说，「可是最后我们看到一个建筑，往往会记住一个建筑师，忘掉了大量的匠人血汗甚至生命。我想说，希望有一天一个建筑盖完了以后不光是给建筑评奖，能不能把背后建造的故事也说出来？咱们不光让一个建筑师流芳百世，也把建造的工人们，哪怕有一百个、一千个都列出来，如果有这一天，我想不仅咱们建筑的质量会更好，也是我们全社会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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