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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浩荡,我的故乡已死亡



1


一条鹅卵石小路,前后三百米,在尽头转折之处,有一幢倾颓、破落的老房子。从小到大,我无数次走过这条小路,沿着灰墙,穿越一片青砖黑瓦,去那里看望我的外祖母。时间久远,记忆重叠,到最后那三百米已不是一条路,而像是我身上的血管,大脑里的神经,各种枝杈缠绕生长,层层叠叠,仿佛一片记忆的森林,藏着每一个鲜艳如生的春夏秋冬。    


自从外祖母去世后,我便再也没有去过那里。然而,就在这个春风浩荡的日子里,我重返旧地,却发现它已荡然无存,连同那幢老房子,那一整片街区,全都消失了,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手,将它们从这个世界上抹尽了痕迹。替代它们的是一片新建的高楼,灰色的砖墙一排排,如伪造的古城,衣服短裤一层层,红黄紫绿,正随风摇荡,关于那条三百米鹅卵石小路,以及那幢老房子的所有记忆,都在这一瞬间化为幻觉。 


这一片高楼附近,整座旧城都在拆迁之中,或被贴上了封条,或已铲为废墟。残垣断瓦之上,几个机械臂正沉重地挥舞,砖瓦崩裂,梁椽横断,粉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万事皆休的宿命感。我十八岁之前那些最可靠、最确定、最真实的回忆,都在这尘土飞扬的瞬间失去了它们的依靠,仿佛一种文字忽然被毁去了纸张,一种方言,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词源。只有那座上百年的城隍庙,红墙斑驳,门庭破落,孤零零地矗立在废墟之中,像是人体里的那一段阑尾,成为整个旧城的最后遗迹。显然,它也将很快变化模样,脚手架正在墙边垒起,新的规划已经敲定——彻底地翻新重修,恰是它得以幸存的原因。   


2


多年以来,我从车站到家,停留数日,见一些亲戚故友,然后返回车站,这条线路基本固定,即便两旁的风景每年有所增减,我也视作岁月的正常更迭,就像二十年来家族里总有人死去,有人新生,但只要人情依旧,故乡便是永恒。但是现在,一条消失的鹅卵石小路,一幢失踪的老房子,以及一片正在失去的旧城,却如重锤落下,完全粉碎了我的记忆。 


我当然知道,故乡每年都在变化,南面的溪流已经整治,北面的广场已经重修,新城扩展到了不知名的地界,那些陌生的街区连名字也显得拗口。但是,我记忆的核心那片旧城,一直保持着数十年来的模样——街巷还是从前的走向,小学还在原来的位置,中学搬迁后,还留着当年的旧址,书店、药店、宾馆、超市都是印象中的排列,无论这座城市如何扩展与变化,旧城的砖瓦街道,依然是一片岿然不动的森林,它是乔伊斯的都柏林,奈保尔的米格尔,马尔克斯的马孔多,它应该是永生的代名词。  


而现在,我站在废墟之前,春风浩荡,残垣断壁的影子碎成一地,像是时光的残片,在沉沦的夕阳里渐渐消失。黄昏交替,我的故乡已经死亡。


3


以前,在城市里和某些朋友相聚,说完发财与发展的虚梦,非常偶尔地,也会说起各自的少年与故乡。一到那时候,每个人都变得记忆力超群,语言再现细节的能力都像文字大师,故乡的每一寸土地都像自己掌上的纹路一般清晰,不需要酒精的刺激,故事的种子会落入回忆的土壤里,自动地爆裂、抽枝与发芽。 


他们的叙述都会深化我的记忆,我的叙述也同样重塑了他们的过去,到最后,我们仿佛有了共同的记忆——每一条小巷的清晨,都有一个卖豆浆粢饭团的摊贩,每一条老街上,都有一家陈旧的武侠书店,每一个街区的角落,都有一间电子游戏房,以及,每一个墙角转弯处,都聚着一群偷偷学习抽烟的少年——劣质的烟味呛到了我们每个人,当烟雾袅袅升空的时候,我们都看见了如洗的蓝天。    


这是王朔在《动物凶猛》一开头便既羡慕又揶揄的外乡人特权,在另一个地方中拥有另一种故事,那地方虽然偏僻,故事虽然乏味,却是人生得以退避的后防线。作为土生土长的城里人,王朔没有这样的故乡。一些年轻的京二代或沪二代因此抱怨,他们才是真正的弱势群体——房价高涨,城市下岗,你们还有退路,我们却已无路可退。  


然而,这一次我才发现,我们同样无处可退。那些故乡,只是我们这些外乡人在相互吹嘘中重塑的模样,在这片旧城拆迁持续了数十年的大地上,我们的故地早已是尘土之上的海市蜃楼,再完美的旅行计划,也已经回不到故乡的任何一个角落——它已经变为一个纯粹的地理概念,一个出现在新闻上的名词,一个只能在地图上标出的点,你再也找不到那条道路、那幢房子、那家电影院、你出生的医院、你小学的校舍、你中学的大门。它们已经集体死亡。


也许,你新房子的抽屉里,还留着一些旧照片,几张奖状,三四封少年的书信,但是,我们所保存的,不过是时光的碎片。我们对故乡因此有了一种相似的陌生感,仿佛熟悉,却又像从未见过,就像几十年后忽遇一位少年同学,时光与衰老重塑了他的胖瘦形容,即便竭力回忆,也辨认不出他曾经的模样。这种陌生感,仿佛一把刀,切断了我们的后路,将我们连根拔起,仿佛我们从未生于斯地,长于那里。 


大前研一说,他是世界公民,只是因为偶尔的原因,才出生在日本。他说得太轻巧了,一个失去了故乡的人,很难有真正的世界——世界是对应故乡而存在的。日本基本保持着自己的风貌,京都的桂离宫和清水寺还保持着大唐的原样,大前研一还可以找到出生的地方,他的北九市若松半岛还是原先的渔村。然而,如果有人问我们“生于何处”,回答故乡的名字可能已经不够准确——准确地说,我们只是出生在各自的记忆里,出生在一种日渐模糊的、碎片化的、难以挽留的记忆里,一种只存在于亲人故友之间相互叙述、不断覆盖的故事里。 



一种虚无的根源(多写几句)


据说,人生的虚无,就是从失去了故乡开始的。


当你在另一个城市的时间,比在故乡的岁月更为长久的那一刻,人生从此一刀两段,你便进入中年。中年之后,乡愁其实是一种隐然难言的惶然,你很难分辨,到底哪一个才是你真正的故乡,你也很难分清,自己是否真的有故乡。 


青春的昂扬,年少的精力,其实都只是时间的虚构。人过中年,沧桑和疲惫就会像刀片一般从各种角度划过你的肌肤,一次次地留下不再愈合的伤口。某个仓皇的瞬间,一缕火苗便在黑暗中复燃,仿佛只要买一张飞机票,登上高铁,或者搭上沾满泥巴的长途,甚至,只要一踏脚下的油门,你就可以重回过去,切断与这个落魄中年的一切关联——就像那些逃离北上广的人们一样,故乡仍在远处等你。 


然而,当你登上中年的山顶,脚下的故地已经沧海桑田。亲人正在老去,祖辈日渐凋零,你忽然望见了时间的尽头。你本来就缺乏信仰,耶稣只是一种传说,上帝只是自己的投影,你偶尔也求神拜佛,但那只是另一种贿赂。一向自信的你,此刻感到从未有过的内心慌乱,仿佛之处立足,脚底皆是流沙,一向无所不能的你,忽如一只惶然的乌鸦,绕树三匝。


于是,中年之后,你的生活热情从追逐梦想,转入具体而微的世界里,越丰富、越细节、越技术、越规则、越物质,越是具体可触的,你就越有安全感。房子的砖瓦,股票的价格,宠物的毛发,豪车的轰鸣,度假海滩的阳光别墅,甚至,连子女都是具体的,他们的成绩代替了成长,学区房和藤校替代了成功,你因此骄傲或者哀怨——它们无一不是具体的,就像一块块坚固的砖石,你用来抵抗自己人生的虚无,是你每一年的标记,枯燥人生的点缀,是一种填充时间的固定格式。你觉得生当如此,因为人人如此。时间碎裂成这些细节之后,自己仿佛可以忘却死亡,因为每个人在设定这一类目标时,几乎都暗示着自己的永生。


然而,那一天,春风浩荡,白幡飞扬,我坐在坟前,又一次悲伤地看见了自己终究归于尘土的宿命,就像那条下山的道路,在眼前坚定地直坠而下。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能理解,那具体的、丰富的、细节的物质,连缀在一起,其实正是通向虚无的开始。只有人到中年,才能明白,所谓的只求过程,不问结果,只是因为自己年少,还有可以挥霍的时间。一次又一次追求碎片化的小目标,仿佛每一次都心满意足,最终累计的却是虚无的零——如果不能站在人生的尽头回望此刻,寻找长久的意义,人的一生便会显得破碎不堪。


或者,那一天,你在祖坟前,有没有轻声问自己,这一生怎样才能死而无憾?



这是一张地球人类的总数图,

死去的,活着的。

黄色的70亿,已挤满了你的世界。

1.4亿天使,每年从天国降临。

0.57亿人,正在悄悄变成绿色——

那是整个世界曾经出生、生活、拼搏

并且死去的祖先。

我们现在属于70亿,

也终将属于1080亿。

献给清明节,

每一个人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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