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评家:马鲜红
本期诗人:北岛、江河、多多、舒婷、芒克、杨炼
在黎明的铜镜中 ‖ 北岛
在黎明的铜镜中
呈现的是黎明
猎鹰聚拢唯一的焦点
台风中心是宁静的
歌手如云的岸
只有冻成白玉的医院
低吟
在黎明的铜镜中
呈现的是黎明
水手从绝望的耐心里
体验到石头的幸福
天空的幸福
珍藏着一颗小小沙砾的
蚌壳的幸福
在黎明的铜镜中
呈现的是黎明
屋顶上的帆没有升起
木纹展开了大海的形态
我们隔着桌子相望
而最终要失去
我们之间这唯一的黎明
马鲜红:北岛说,他试图把电影蒙太奇的手法引入诗中,造成意象的撞击和迅速转换,以启发人们的想象力来填补大幅度跳跃留下的空白。我想此诗以及朦胧派的大多数人都是按照这一说法来写的,当然朦胧派的产生还有一些历史原因。对于艺术创作,取法其上,仅得为中;取法其中,仅得为下。如果给朦胧派诗歌定下位,那么只能算是人类浩瀚诗海里的三流诗歌,仅流传下去都是很难的。一二流诗歌的共同点是能进入人类的同一心境,能够在时间里流传下去,能够被一代又一代人的认可。二流诗歌能够让人体验到美或者体验到相同的人生感受,唐宋诗词大部分是二流诗歌,像李白的《静夜思》等。一流的诗歌则还要能够给人以灵魂的洗礼,在人生境界上入佛、入道,在语言上达到诗化了的境界语言,是一个自足的生命体,能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心中开花,像泰戈尔的许多诗歌可以说达到了一流诗歌的初级水平,这也是泰戈尔诗歌长盛不衰的原因。本诗表现了对未来的惶惑感,完成了对“黎明”的三次体验。本诗意象跳跃之大,让情感无用武之地,用情感写出的诗大都是很顺畅的。一些毫无联系的意象堆叠在一起是为了表达内容的需要,此诗是形式向内容的妥协,是反复思考创作而成,而诗歌只有内容向形式妥协才能产生美,所以本诗连美也没有。想象也绝不是一种凭空的幻想,而是沟通过去与未来的中介,在瞬间体验中,个体以想象为根基,不断把过去投向未来,超时空,超生死,化瞬间为永恒。但诗人试图通过表象表达一种人生感悟或思想,这种出发点是好的,只是走错了方向。如果某位艺术家或诗人走的不是“大道必朴”这一路线,就不能走向永恒。
母亲和我 ‖ 江河
近来母亲常坐在窗前
一天要把玻璃擦上几次
外面的海棠绿了樱桃红了
她的孩子们都走了
她说她怀我的时候
一天要把隆起的衣裳抚平几次
织成的小衣服叠得平平整整
想着我就要来了
她看不见我想我蜷着身子睡得好吗
现在窗前的那丛树
把她的心思织进摇动的叶子里
她常把玻璃擦得亮得发绿
想我快撩过树枝来了
愿我来前睡得安稳
她为我做过那么多衣服洗过那么多
今天仍把毛线团藏在心里等着
她总想看我却看不见
把我想得美好想得担心
使我担心这个世界美好得
能不能再让我手舞足蹈地哭上一场
马鲜红:这首诗写得很朴实,不加添饰,只道出生活的本真,所以才越加的感人。母亲对孩子的爱是无止境的,只要母亲在,一个人无论多大年纪都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我们在人世漂泊,母亲就像个港湾。江河的诗与北岛的诗有很大的差别,他不会刻意的去营造什么,很多都是情感之作,像舒婷一样,她也不搞什么艰涩的语言,拉扯一些毫无关联的意象,但在思想性方面他肯定赶不上北岛。从语言方面说,江河还没写出诗化的语言,他的其他很多诗,更像是分行文字,分行文字不是诗。泰格尓有首诗《开端》,是讲述一个孩子问他妈妈,他是怎么来的。那位母亲回答:“我是个姑娘的时候,我的心展开了它的花瓣,而你像馥郁香气缭绕在它的周围。/你的温柔娇嫩,像花一般的盛开在我青春焕发的四肢上,仿佛是日出前天空里的霞光。/天堂的第一个心肝宝贝,晨曦的孪生兄弟,你在世界的生命之流里顺流而下,终于停泊在我的心头上了。”有两种“朴”:一种是原始的朴,一种是境界的朴。很多人以为“口语”或“生活语言”就是朴素的语言,这是错误的。其实人的生活语言,都是被社会价值观改造过的语言。原始朴素的语言要向四五岁左右的孩子学习,而泰戈尔的朴是境界朴,境界的朴是历经修炼及磨难后的“返朴”。所以这首诗还未达到真正的“朴”,只是说道出了本真的生活。
春之舞 ‖ 多多
雪锹铲平了冬天的额头
树木
我听到你嘹亮的声音
我听到滴水声——一阵化雪的激动:
太阳的光芒像钢水倒进田野
它的光线从巨鸟展开双翼的方向投来
巨蟒,在卵石堆上摔打肉体
窗框,像酗酒大兵的嗓子在燃烧
我听到大海在铁皮屋上的喧嚣
啊,寂静
我在忘记你雪白的屋顶
从一阵散雪的风中,我曾得到过一阵疼痛
当田野强烈地肯定着爱情的芬芳
我的呐喊声淹没在栗子滚下坡的巨流中:
我怕我的心啊,会由于快乐而变得无用!
马鲜红:读多多的诗歌,可以看到他总是试图营造一种宏大的场景,像“大”,“巨”一类的字是他的常用字。宏大意象在庄子《逍遥游》里也有:“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因此多多就达到了庄子的境界了吗?显然没有。这首诗富有感情,多多感知到了冬春之交的那种巨大变化,但他不能完全表达自己的心,她必须更多的借助思想,用思想营造出那种宏大。看他的语言“钢水倒进田野”,“摔打肉体”等,毫无生气,这些意象都是他反复思考制作出来的,而不是发自心灵。多多还不能用心把万物连接成一个有机的宏大整体,他只能用理性去截取一些意象的碎片,把一些毫无关联的意象串连在一起去表达一个内容诗作就显得机械化,没有生命力。但此诗仍然算是朦胧派里的上层之作。
神女峰 ‖ 舒婷
在向你挥舞的各色花帕中
是谁的手突然收回
紧紧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当人们四散离去,谁
还站在船尾
衣裙漫飞,如翻涌不息的云
江涛
高一声
低一声
美丽的梦留下美丽的忧伤
人间天上,代代相传
但是,心
真能变成石头吗
为眺望天上来鸿
而错过无数人间明月
沿着江岸
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
正煽动新的背叛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
不如在爱人肩头痛苦一晚
马鲜红:这首诗写在诗人1981年6月乘轮船沿长江而下的旅途上。神女峰是长江边的著名风景,有着动人的神话传说,神女是被封建贞节观吞噬了的劳动妇女化身。但诗人却没有老生常谈,而是另起灶炉,主张人性自由。舒婷的诗没有什么朦胧派的特点,形式与内容都一清二楚。舒婷可以说是用情感写诗的人,所以也没有故作高深,语言有女性的那种柔美。但仍然没有写出境界性的诗化语言,在思想上也没有深沉的人生体验。本诗的几乎都是描述与讲述性质的,看不到诗人有什么心物相应,心灵进入不了世界的灵魂就只能“以我观物”,诗作就是我所想和我所见。
阳光中的向日葵 ‖ 芒克
你看到了吗
你看到阳光中的那颗向日葵了吗
你看它,它没有低下头
而是在把头转向身后
它把头转了过去
就好像是为了一口咬断
那套在它脖子上的
那牵在太阳手中的绳索
你看到它了吗
你看到那颗昂着头
怒视着太阳的向日葵了吗
它的头几乎已把太阳遮住
它的头即使是在太阳被遮住的时候
也依然在闪耀着光芒
你看到那颗向日葵了吗
你应该走近它去看看
你走近它你便会发现
它的生命是和土地连在一起的
你走近它你顿时就会觉得
它脚下的那片泥土
你每抓起一把
都一定会攥出血来
马鲜红:这首诗表现了在那动荡年代对自由的向往,不知道诗人为什要选择向日葵对抗太阳,这是有违天地规律的,所以意象的选择上有问题,既然诗人心中无天地,此诗就只能算是人为的作品,是为写而写。在这种对抗中诗人心中又毫无激情,没写出那种诗性的高昂,对自由没有深沉的人生体验。裴多菲写自由:“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裴多菲也最终为了自由而献出年轻的生命,他的诗是连着生命的,所以才会不断的被传唱。再看语言,只是陈述性的,不是诗的语言,似乎诗人是要告诉读者一件事实,总是在说“你应该怎样……”,“你要怎样……”,整诗读下来也感受不到诗性之美。
秋天 ‖ 杨炼
黑夜是凝滞的岁月
岁月是流动的黑夜。
你停在门口
回过头,递给我短短一瞥。
这就是离别吗?
难道一切都将被忘却?
像绚丽的秋天过去,
到处要蒙上冷漠的白雪
我珍爱果实,
但也不畏惧这空旷的拒绝。
只要心灵饮着热血,
未来就没有凋残的季节!
秋风摇荡繁星,
——哦,那是永恒在天空书写;
是的,一瞥就尽够了,
我已该深深把你感谢。
马鲜红:这是杨炼写在七十年代末的一首爱情诗,写一对青年恋人分手的情形。这首诗节奏比较明快、轻盈。诗人算是对诗歌语言掌握得较好的人,没有直接的去铺排、陈述,他用“万物说出了自己”,诗的意象一环扣一环,彼此关联,顺理成章,虽然意象较多,但感觉不到生硬。可是诗人仍然没有进入万物的灵魂世界,没有把万物连接成一个充满勃勃生机的有机整体,写不出诗歌的意境,只是说走对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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