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恽寿平“猫蝶图”辨伪

图1 [清]恽寿平 秋卉狸猫图轴 

119.8cm×54.2cm 绢本设色 1684年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恽寿平《秋卉狸猫图》(图1),绢本设色,纵119.8厘米横54.2厘米。画中一只黑白花色大猫双目圆睁,正屏气凝神地凝视前方草丛,似乎在等待蛱蝶到来的那一瞬扑上去。狸猫体态生动,纤毛毕现,活泼灵动跃然纸上。背景中的花卉枝叶以没骨画法绘制,设色淡雅,而石头则以墨笔勾画,用笔轻松自然,与前方憨态可掬的猫儿相得益彰。


画面左上有恽寿平自题七言绝句诗一首,诗文为:“偃草雄风势壮哉,怒猊腾掷下苍苔。于今社鼠应难捕,闲觑花阴蛱蝶来。甲子麦秋苕华馆戏作,寿平。”钤有“正叔”(朱文)、“寿平”(白文)两方印。诗文收录于《瓯香馆集》卷十。甲子年即康熙二十三年(1684),恽寿平时年52岁。此画曾由庞莱臣收藏,画面左下有“虚斋审定”(白文)和“莱臣心赏”(朱文)两方鉴藏印。

 

图2 [清]恽寿平 猫扑蛱蝶图轴 

123.8cm×64.3cm 纸本设色 上海博物馆藏


上海博物馆吴湖帆书画鉴藏展中,展出了一件名为《猫扑蛱蝶图》(图2)的吴湖帆旧藏。此图为纸本设色,纵123.8厘米,横64.3厘米。画面中一只狸猫,圆睁的双目及腾挪的姿态都与国博本《秋卉狸猫图》别无二致。背景中花卉山石的画法也类似,花卉以没骨法淡设色,山石则以墨笔皴染。相比于国博本花枝与狸猫身姿形成的对角线构图,而上博本的花卉与山石稍微向后移,前景中多了一只停留在空中的墨笔蛱蝶。有题款“甲子秋在瓯香阁戏图。南田寿平”,无题画诗,钤有“恽正叔”(白文)、“寿平”(朱文),及“白云草堂”(白文)三方印。而鉴藏印颇多,仅吴湖帆夫妇就有六方,包括“双修阁图书记”(朱文),吴湖帆潘静淑珍藏印(朱文),湖帆静淑珍藏画猫(白文),“梅景书屋秘笈(朱文),吴潘静淑(白文),吴湖帆珍藏印(朱文),可见其喜爱之程度。另有“鄱阳恽氏家藏”(朱文),曾在倪海槎处(朱文)。

 

这两张恽寿平猫扑蛱蝶题材的“双胞胎”作品,因题画诗的有无而主题、意境截然不同。两本相较,国博本所含信息更多,年款、斋号、题画诗、钤印俱全。最为关键的是这首题画诗。诗与画的关系,是此件作品尤其值得玩味之处。

 

虽以擅绘留名于世,恽寿平的诗文也相当出色,有诗文册《南田诗钞》刊行于世,在当时便有诗书画“三绝”之誉。甚至有人认为其有诗名掩于画名之嫌,“可惜盛名下,诗为丹青掩。”恽鹤生在《南田先生家传》中称赞其诗:“选意必幽,择辞必鲜。俗尘凡语,自然不侵其笔。而涉于身世之感,悲凉衰飒,意致深长,有未易为外人道者。”道光年间,海昌蒋光煦以《南田诗钞》为基础,收集各家石刻碑帖,辑成了更为完备的十二卷本《瓯香馆集》,包括诗十卷、画跋二卷,后又有补遗诗一卷、补遗画跋一卷,又有附录诗、评,是最全面、最权威的恽氏诗文集。

 

国博本题画诗诗文前两句是对画中狸猫的生动描绘,“偃草雄风势壮哉”营造出其威风凛凛的动态,第二句中“怒猊”的“怒”字,则正是画中猫儿怒目圆睁神态的真实写照,而狸猫身躯和四爪所形成的关系,似乎刚刚完成“腾掷下苍台”的动作。诗文第三句笔锋一转,提到“社鼠难捕”,一语双关,暗喻了画家自身对新朝政事的不满和评议,但巧妙地用了一个“应”字,好像将自己抽身于事外,居于旁观者的视角。最后一句则又回到画面,画中狸猫懒得理会那些难捕的社鼠,只去“闲觑花阴蛱蝶来”,不问世事的种种无奈和愤懑以一个“闲”字轻描淡写带过。此处,全诗最精彩的便是“觑”和“来”两个动词,一个描写高度戒备、蓄势待发的狸猫,一个描写的是姗姗来迟、行踪扑朔的蛱蝶,两个字将画面定格在一连串动态和事件即将发生的瞬间,并揭示了为何画面中蛱蝶并未出现—狸猫盯着的仿佛是画面之外正翩翩飞来的蛱蝶,以富有想象力的诗意描写,打破了平面空间的限制,与同在画面之外的观者形成了微妙的互动关系。这种“画外之音”的“意犹未尽”,可谓是此作的点睛之笔,其格调和意趣非一般画手能比,而这层匠心独具的安排,也不是坊间造假者所能全然领会的。

 

相较而言,上海博物馆所藏的《猫扑蛱蝶图》本,并无题画诗提供更多意象,主题意象则简单明了,画面的主角是蓄势待发的猫与浑然不觉的蛱蝶,是典型的传统“耄耋图”题材作品。猫作为入画的意象,在与蛱蝶一起出现时,因与耄耋谐音,有长寿吉祥之意。吴湖帆夫人潘静淑爱猫,收藏有关猫题材的绘画作品颇多,而吴湖帆偏爱恽寿平,生平喜爱收藏恽氏作品,且常有独到的鉴藏心得。此画设色淡雅清新,寓意美好,成为吴氏夫妇珍爱之作也在情理之中。在收入了此件《猫扑蛱蝶图》后吴湖帆得意非常,在日记中多次提及,记录了购藏的过程:“昨日下午孙伯渊携来南田画《猫扑蝶图》,纸本,此图伪本作于绢素者,余曾见二、三本,此图真迹也”“今日午前,孙伯渊将恽猫取来,以三百廿元成交,妙品也”。将此画收入梅景书屋后,吴湖帆特为此件藏品题签“恽南田秋花猫蝶图真迹。湖帆藏猫”,特意强调了“真迹”二字。此外,他还在裱边题了一段长跋:“南田翁写生花卉熔冶徐、黄,越宋超元,为有清一代冠冕。此图作于康熙甲子,是年五十二岁,正摈作山水而专事写生时笔,宜其生动神化,横绝千秋也”。

 

图3 [清]恽寿平《狸猫蛱蝶图》

民国十五年《中国书画》影印本


从吴湖帆日记可以得知,民国时恽寿平款的狸猫蛱蝶图题材就不止这两件,而目前所知的有徐悲鸿纪念馆恽寿平款、王翚题诗的双猫版本,另有一件收录于民国十五年本的《中国书画》中(图3)有影印图像,但不知原作现流落何处。如若再花时间精力在各博物馆馆藏中搜寻,或许还会发现其他类似本。

 

图4 [清]恽寿平 猫图轴 

66cm×50cm 绢本设色 徐悲鸿纪念馆藏


徐悲鸿纪念馆藏本题名为恽寿平《猫》(图4),绢本设色,纵66厘米,横50厘米。画面中绘有两只猫,左侧一只白毛大猫,头顶一撮黑毛,而尾巴则是艳丽的红色,正全神贯注扑咬一只蛱蝶,右侧一只梨花猫四爪都攀在一株竹子上,扭着头在盯看左边那只。从构图和猫的画法,这件藏品与恽寿平关系不大,而更接近明代宫廷猫画的路子,与商喜的风格接近。画面左上却有恽寿平款“甲子麦秋苕华馆戏作,寿平。”行书笔迹与国博本完全雷同,连“苕华馆”中“华”与“馆”两字之间的间距和落笔乍看都是一模一样。而最为有趣的是,此画上也有题画诗,诗文内容是恽寿平《题画猫》,却被张冠李戴安在了王石谷名下,在题画诗和恽寿平款之间,有一行王翚款,称:“己巳清和下濣过毗陵客馆,见南田此本,深得黄筌、钱选之致。戏为题。王翚。”诗文中的结字和行书与国博本恽寿平书风一致,而就连王翚题跋的书风也不似王翚,全是学恽寿平,尤其是“馆”字和“戏”字,与恽寿平款中二字明显出自同一人之手。此外,几方钤印也全不对,该作品是托伪之作无疑。推测其作伪之人所见的原作或所依照的母本,或许正是国博本,根据南田与石谷的交游而做了移花接木之事。

 

而另一件《中国书画》黑白影印本,模糊不清,也无颜色,画中猫与徐悲鸿纪念馆本左边一只猫体貌动作相同,题画诗诗文文字书写风格和排列也均相同,但此本未署年款,只有“苕华馆戏作,寿平”款。钤印不可辨。应是另一水平不高的仿本。

 

书画双胞胎现象并不鲜见,但每一例的情况又多错综复杂各不相同,甚至常常有三胞胎、多胞胎的情况存在。通常认为,这一现象与书画市场的作伪相关,可以分出真迹和仿作,甚至多件均为伪作,当然也有一些特殊情况下,存在一稿多本皆为真迹的情况。

 

将上博吴湖帆藏本与国博藏庞莱臣藏本比对来看真伪,似乎有斗法之嫌,但笔者认为,仅从画面的构思立意看来,国博本在格调上确是更胜一筹。上博本中特意画出的蝴蝶,在空间上将画面限制在尺寸之中,同时也少了与观者的互动。笔者认为恽寿平在国博本中诗文、图像之间刻意营造的的微妙时间差,恰好是上博本所缺乏的诗意所在。而从恽寿平其人生平经历与才华能力推测,这种“刻意为之”并非过度解读。

 

终其一生,恽寿平的人生轨迹贯穿着矛盾的遗民情怀。家族教化的深深烙印,年少时出生入死、艰危奇变的经历,使得对儒家忠孝传统的坚守和对旧王朝的一腔依恋几乎成为其信仰,是以他终生不仕新朝,对新朝审慎观察与刻意回避,甘愿一生布衣,过着以鬻画为生的落魄困窘生活。然而,尽管恽寿平常以陶渊明的隐逸田园自比,但胸中的匡时济世人生理想却无处实现,这造成了恽寿平内心深处深刻的精神困境,常常流露于其诗文与画作之中。换一种角度来看,正是这些深层的矛盾纠结成就了他的诗文和绘画,使其位列“清初六家”,冠绝于世。

 

在一幅幅清新淡雅、精致可人的花鸟画背后,恽寿平常常寄情于物,而不仅仅追求“写生”“生动形象”,飞禽走兽、竹石花鸟都成为其抒发个人情感的意象,依彼时彼景被赋予某种寓意。尤其是利用题画诗与画面相呼应,恽寿平可谓是得心应手,或表达追求天然逸趣的旷达精神,或抒发志向无处施展的胸中郁结。如他写猿“猿处寒山冷溪,清幽孤独如隐士。石峭云鸟孤,山空日月独。隔溪招夜猿,同向岩头宿。”写鹤:“十年作画对青山,薜带萝衣意自闲。不道诗情太牢落,秋林常与鹤同还。”写白鸥“意不在鱼,安用纶钩。烟波无际,渺然孤舟。蘋花荻风,与之沉浮。共我睡者,其惟白鸥。”他画竹,有时题诗曰:“鳞甲遮藏翡翠竿,不惊风雨尚泥蟠。那知变化原俄顷,犹作寻常筱簜看。”而到了《月下竹》中则感叹:“可怜劲节无人赏,只有秋空碧月知。”在《画竹诗,和唐解元韵》中,则更有:“派衍湖洲有几家,倪迁自笑竹如麻。谁能染得江湖影,风在烟梢月在沙。从来爱竹是王家,墨雨如烟染白麻。片秋声横断壑,半江残雨是平沙”之句。

 

作为入画的意象,画猫的传统从唐宋起便有记载,由来已久。除了有长寿之意外,画猫、挂猫画也有“辟火”的功用,但在国博本中的狸猫,其内涵显然具有更为深刻的政治隐喻。


图5 [明]朱瞻基 花下狸奴图轴 

41.5cm×39.3cm 纸本设色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从诗经中的《硕鼠》《相鼠》,鼠就开始成了败坏纲常、贪婪无度、横征暴敛的负面政治形象的指代。而相对而言,捕鼠除害的猫自然就具有了尽忠职守、重振朝纲、遏止贪腐的名臣之寓意。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明宣宗朱瞻基《花下狸奴图》(图5),纸本设色,纵 41.5 厘米,横 39.3 厘米。上有清乾隆御题:“湖石秋花庭院间,一双狸奴据茵跧,不为登局乱棋盘,何弗捕鼠坡翁讪,分明寓意于其间,而乃陈郭拒谠言,责人则易责己难,复议此者何能删。戊戌新秋月御题。”直接点明了猫正是名臣的指代,并指出其对于朝廷的重要性。另一张《壶中富贵图》(图6)则是宣宗赐给大学士杨士奇的御笔,纸本设色,纵110.5 厘米,横 54.4 厘米。画面上方画一柄悬挂在空中的古铜壶,内盛富贵而雅致的白色牡丹,下有一猫躬身抬头凝视,仿佛要扑上去摘下壶中花卉。右上有杨士奇题长跋,云:“宣德四年正月十九日,上以御画赐臣士奇⋯⋯君臣一德,上下相孚,朝无相鼠之刺,野无硕鼠之呼,则斯猫也。虽快一时之染翰,而终不忘万世之良模⋯⋯”画中猫正是国家楷模之臣子象征,毕生追求乃是“君臣一德,上下相孚”,以绝相鼠、硕鼠之患。

 

图6 [明]朱瞻基 壶中富贵图轴

110.5cm×54.4cm 纸本设色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恽寿平对猫这一隐喻想必是了然于胸,远离朝廷的争斗同时也远离了报效国家的机遇,他在绘制《秋卉狸猫图》时心情或许是十分复杂的。南田以善画花鸟而著称,但其本人对此似乎并不以为然,内心中总是将之视为“雕虫小技”。从他数量甚夥的画跋中不难看出,对于自己的花鸟作品很少有评议,反倒是在画出满意的山水之作时,会落笔一些心得。如果再进一步推想,这只无社鼠可捕的狸猫,只能于花荫下扑蛱蝶,不正是每日应付生计而绘制花鸟以谋生的恽寿平自己境遇的写照吗?

 

此外,甲子年恽寿平已经52岁,这一年无疑是他本就颠沛困苦一生中最为悲苦的一年。长子溺水而亡后,幼子又因染天花而夭折,此时南田已然年迈,二子相继丧命,巨大的伤痛可想而知。看他写于这一年秋天的其他诗句,痛苦苍凉之感扑面而来:“鹤和莺鸣事已阑,于今吾道正艰难”“只道劫灰飞不到,岂知俄顷见沧桑”“变幻原知争瞬息,与君洗眼看浮云。”《秋卉狸猫图》或许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感叹人生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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