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是神圣的

描写纳粹集中营的书，我们已看到过许多，这本《像自由一样美丽》（林达著三联书店，2007年10月），也许是其中用笔最为简淡，写得最不煽情的。然而，至少是我，却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感动；掩卷之后，每一想及，仍然感动。我不得不思考这感动的由来。 
    当然，原因之一，是写到了孩子，那些十二三岁的、被关进集中营的捷克斯洛伐克小孩。他们忽然之间，毫无缘由地，被宣布为异类，和别的同学不一样了，不准上学了，不准上街了，随后，必须离开家，到集中营去报到。家再也不是他们的了。父母，甚至兄弟，必须分开，也许再也见不着了。他们害怕这种从未经历的孤独，每天梦想着回到亲人的身边，但等待他们的是冻饿和死亡…… 
    但这不是一本渲染苦难的书，它令人感动的更重要的原因，是艺术。这是一个异常庞大的集中营，法西斯试图把捷克犹太人集中到一个叫特莱津的小镇上，以此作为通向死亡营的中转站。他们还一度提出了欺骗性的“犹太人自治”的口号。这样，集中营里就有了一点点秘密活动的空间。于是，一个叫弗利德的伟大的艺术家——她在战前就有相当的影响——决心利用这绝无仅有的机会，向这里的绝望的犹太孩子们传授艺术，教他们绘画。这要冒极大的风险，但她义无反顾，她把这看成是神圣的工作。这本书里附了不少当年的犹太孩子们幸存的作品，令人惊异的是，虽然我们看过很多中外儿童画展或印制精美的儿童画册，但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本书中所附的作品，确确实实是我们见过的最美的儿童画。它们有平凡或奇特的构图，有动人的色彩，还常常有很现代的图案感，当然更有丰富的想象力。它们是真正的儿童画，有着明显可见的童心，同时又是真正的艺术品。看得出，以弗利德为首的被囚禁在特莱津的艺术家们，是一个多么伟大的艺术群体和教育群体，他们利用那么有限的时间和空间，向苦难中的孩子们成功地传授了真正的艺术的灵感、技法和精神！弗利德自己在被关进集中营后也仍有少量的创作，她那时的作品不再署名，然而她却要求孩子们在每一张作品上郑重地署上自己的名字。在她的心目中，这每一张画，都和达·芬奇的画一样，是神圣的。 
    书中有这样一段描写： 
    有一次，从德国来的一些男孩来到她的课堂上，他们的父亲，当着这些孩子的面，被纳粹枪毙了。他们完全是吓呆了的样子，相互紧紧靠在一起，双手放在膝盖中间。一开始，看到他们，弗利德就转过头去，想忍住泪水，可她回转头来的时候，孩子们还是看到她眼中满含着泪水，并且止不住地流下来。他们一起大哭了一场。然后，他们跟着弗利德去洗手，弗利德像一个教师那样严肃地说，你们一定要把手洗干净，否则不能画画。接着，她拿来纸和颜料，很快把孩子的注意力吸引到她的课程中。 
    从这些文字中不难看出，作者确是不事渲染，但这比那些浓笔重墨的渲染更感人。而事实上，书中那些含有理性分析的文字，更让人感动，乃至受到心灵的震撼。请看： 
    在地下室里，她为孩子们悄悄地开了画展……在最恶劣的现实条件下，她坚持让自己的精神生活在一个正常的世界里。同时，也让这些孩子们通过她指导的艺术活动尽量做到：身体被囚禁的时候，精神还是健康和自由的。 
    这远非像我以前想象的那样，仅仅是出于一个人的爱心，这是从二十世纪初开始的，那一个又一个伟大的艺术教育和艺术哲学大师们，一代代交接着的、精神和思想传递的一环。在这里，第一次世界大战无法扼杀的维也纳的艺术学校在继续，被希特勒关闭的包豪斯在继续。弗利德和孩子们在一起，没有制造武器去与邪恶拼杀；他们在构筑一个有着宁静幻想的、健康心灵的，也是愉悦视觉的美的境界。面对强势，他们能够说：有一些能力，是邪恶永远无法战胜的。 
    这是思想性的文字，同时又是情感性的，强烈的情感的波涛在理性后面汹涌，所以这理性发现本身，也能催人泪下。我甚至以为，这些简淡的文字，本身也是艺术，是和集中营里的儿童画一样的艺术品。 
    除了上述的原因，这本书之所以让人感动，还因为艺术的今日的现状。不妨想一想，今天还有多少像弗利德那样的艺术家，或艺术教育家？今天有多少人（以及团体）打着艺术的旗号，心中却只想着快快地圈钱，只想着获奖、受表扬、得名、得利……艺术的本来的意义，艺术对心灵的价值，艺术的神圣感，究竟还剩多少？正是在这样的时候，此书令人震撼！
　　《像自由一样美丽》里，巴维尔·松嫩申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