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王蒙先生对庄子“逍遥游.齐物论”的一个小结，感觉有必要与大家分享。王蒙先生认为写这样一个小结还是挺困难的，主要基于无法对当年《庄子》的著作情况与结构情况进行深入的研究。但是小结有助于我们很好来理解和正确把握庄子的思想。我们用胡风的短语评价《庄子》齐物论可谓是“自我扩张”：庄子一上来通过大胆的、超人的想象，寻找通向无穷与永恒，超拔与高端的精神扩张契机。先是写了北溟（也就是北海）有几千里长的大鱼叫作鲲。大鱼化作大鸟，叫作鹏。鹏的翅膀若垂天之云。大鱼大鸟，铺天盖地，已经把一切王侯、大臣、将领、说客、精英全都给压下去了。完了之后庄子又写了小虫小鸟、蜩（蝉）、鸠jiū（斑鸠）与蟪蛄（知了）、斥安鸟的嘲笑，也就是嘲笑百姓凡庸。从中可以看出来庄子膨胀与骄傲的那个劲儿，叫作精神优越感特别强。庄子一上来就是狂补，气冲九天，豪壮南北，主随客勇，庄子拿的是巨人的架势。然后是大树、大瓢、大瓠，一个比一个大。大到无当了，没有用了。这时候，庄子多少要费点力气来论述大之用需要有大气魄、大眼光，就像防止皴裂（读cūn liè）的润手药膏，在一般人看来只是帮助冬季洗衣服的人防止手被冻裂，然而到了大眼光人手中却成为吴王打胜仗的法宝，献此药方的人还被封侯裂土。这已经是显得勉强了，毕竟是一种外科护肤药品，能够起那么大作用是罕见的特例。而坐上大瓠畅游的是江湖河海，想象的成分远远多于实际可行的成分。虽然还是补药却已经显得不着边际，应该说已经从服用虫草、野山参、灵丹妙药改成放眼日月精华，吞吐宇宙祥瑞的偏重于虚幻的心理进补了。 然后说到人，你是列子，我是藐姑射山神人，又是原地拔高，用武功的说法叫作“旱地拔葱”的路数。列子御风，已经玄虚，藐姑美妙，更似一己的想象，进一步从日月宇宙的滋养进入静坐调理、精神按摩直至梦幻性的自我舒适化了。如果刻薄一点讲，这是在追求一种准迷幻感、准可卡因。这就叫作逍遥，逍遥就是精神的自我完成，精神上的巅峰化、高端化、超越化、超常化、大眼化。庄子果然了得。一株超大的樗（读chū，臭椿）树，却又是不中绳墨，不中规矩，既不能当建材，又不好打家具。不但是大而无当了，而且是大而无用了。庄子在这里留下了玄机，撕开了颠覆的口子了吗？是的，同时也暴露了庄子的无奈以至于愤懑。庄子显然对那个语境之下的所谓“用”，有所保留，有所负面的看法。“用”对于古代士人有特殊的意义：叫作“为世所用”，这样的殊荣连孔子也羡慕，却未能获得光辉评价，往大里说是为社会、为朝廷、为群体、为人民、为祖宗、为后人建功立业，往雅里说是实现自我，实现理念，为价值而献身，粗鄙点说干脆就是做官发达，级别待遇，光宗耀祖。庄子的大樗（读chū臭椿）树无用之说，有点儿傲气加酸葡萄，通透加悲凉了，高扬却又形影相吊，孤独孑然。这是形补而实泄，形热而实寒的一味怪药。大樗（臭椿）树的好处不过是能在树下睡个懒觉而已，由于无用而不至于早早地被砍伐光净夭折而亡罢了。这样的逍遥，美好中包含着超低调，用汉族人的说法叫作留下我一条狗命吧，用维吾尔族人的说法叫作饶了我那一勺脏血吧。它远远少于人生中的可能有的愿望与发挥、机遇与选择、能量与光彩，它其实是对于生命二字的亵渎。名之为逍遥，它能与鲲鹏展翅九万里，掀动扶摇羊角相比拟吗？命名这样的大臭椿为逍遥，是不是有一点勉强了呀？是不是有一点反讽了呀？是不是虽说是却道天凉好个秋，却透露出说不尽的愁肠百结，欲说还休呢？ 论述中我们明显感觉到庄子他是看透了看穿了，什么蝇营狗苟，什么争腥逐臭，什么巧言令色，什么牛皮高调，什么穷奢极欲，什么阴谋诡计，全都是枉费心机，害人害己。远不如在幻想中遨游北溟南溟，扶摇羊角，乘瓠江湖，矗立广漠呢。这毕竟是一种审美的境界、一种自我的享受、一种精神的胜利，比阿Q多了一大套说辞、一大套理论、一大套机锋、一大套忽悠。庄子的论述，达到了一个思辨的高端，他能上也能下，能大也能小，能高也能低，他绝对不是阿Q能够望其项背的。也就是说，庄子可以做到与阿Q一样的低，而阿Q却永远做不到与庄子一样的高明、一样的高扬、一样的高大。换句话吧，忽悠也要看文化层次的高低呢。毕竟庄子靠的不仅仅是忽悠，而是匪夷所思的想象能力、思辨能力、表达能力与审美能力。这就更能体现出大智若愚、大高若卑了。果然，庄子开始宣扬起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巅峰境界来了。形如槁木、心如死灰。这可真的犹如“……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了。到了槁木死灰的最高境界，可以是智障，可以是植物人，可以是病重临终。但是，也可以是穿越通透的结果，是九万里掀动扶摇羊角的结果。如鲲似鹏，与天地同起伏同伸缩，也就视天下如无物了，也就对什么都无所谓了，没有新鲜感与吸引力了。通透的结果是什么都透明了，连眼球也是透明的了，按照光学原理，也就是一片黑暗了。当然接下来就是吾丧我了，也就是槁木死灰了。 齐物的前提其实是万物，是多元，是天籁、地籁、人籁，各有其籁，各有其然，各有其是，而且是然其然，不然其不然，是其是，不是其不是，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一切追求理念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妄，不过是大梦不醒，不过是心劳日拙，不过是害人害己、自取灭亡。既然承认各有各的存在理由和运行的依据，那你还有什么可争拗，可不平，可掰扯 ，可造反起义的呢？既然各有其理其据其因其是，万物遂化为一，万事遂化为一，万象遂化为一。不承认是非、彼此、物我、大小、久暂、强弱、贫富、寿夭、生死的任何区别，绝对的相对变成了绝对的绝对，只剩下了混沌，只剩下了太虚，只剩下了“齐不齐一把泥”。于是一切行为、一切愿望、一切努力都是愚蠢的不必要的。庄子修炼到了这一境界，可以明哲保身，可以逍遥于乱世，也可以表现出智慧，忽悠出哲理了。而老百姓做到了这一步，那可就唯唯诺诺，听喝听遣，安时顺命，只求苟活了。那王侯做到了这一步也就可以减少一点纷争，多一点享福作乐了。同时也可以以此愚民，统辖万众，齐物齐民，或者叫一律听寡人的不就行了吗？！ 能上能下，能高能低，难得庄周不但能够忽悠鲲鹏，也能体贴鹪鹩、偃鼠、泥鳅、蝍蛆 ，然后庄子干脆认定秋毫之末可以比泰山更庞大，殇子可以比彭祖更长寿。关键在于庄子要取消人间的一切不平感。孔子的一个贡献是对不平的确认、认同与适当节制调节，孔子追求的是树立一个合情合理、无可置疑的规范，这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如此这般，却被后世的酸儒腐儒们搞成了恨死人的不近人情的教条。而庄子更彻底更进一步，压根不承认不平的存在，不承认有必要去正视、分析、认同或者否定不平的存在。庄子的本领是苦练内功，从精神上观念上达到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顶峰，达到鲲鹏展翅的高峰，也就是达到了丧我、槁木死灰的极致，绝而又绝，既是绝顶，又是绝灭，一路齐下去，齐到什么都不再存在的程度，齐到高峰就是深谷的程度，齐到智慧就是白痴的程度，堪称思想一绝，另类一绝。真正的智者最容易做出“饮水差知等暖寒”的结论。智者最容易冷若冰霜，愚者最容易冲动燥热；智者最不愿意的事就是受骗上当，愚者最不愿意的事则是被冷落晒干儿；智者最怕的是被认为另有图谋，愚者最怕的是被认为头脑简单、并无大用；智者往往躲避，愚者常常冲锋。愚者近忠似忠，叫作“愚忠”。智者近伪似伪，叫作“巧伪”。任何处所，往往愚者多于智者，而且从王侯的观点来看，愚者至少无害或少害，主流价值标准易于往愚者方面倾斜。庄子说的那些争辩、争夺、征战的无谓与齐不齐一把泥，是不是其实是看不惯、看不起士人那种急功近利、兜售炒作、空谈误国而又互相死掐活咬的呢？ 庄子这样能思善辩，他的思想如同太上老君（就是老子的神化）的炼丹炉，什么难题放进去，都将化为稀水清汤、铁水铜汤了。他无所不能，却终于无奈，一无所成。他不急于去求用求官，或者是求用求官受挫，他毅然走出了“独立知识分子”的道路，走逆向思维、专门抬扛的道路，走另类行为与为人的路子，才终于留下了洋洋洒洒的大块文章，巧思妙喻，高谈阔论。如果没有庄子与老子，今天高入云端的欲被大力弘扬的中华文化将缺少多少异彩，缺少多少趣味。庄子自我拔高而骄傲超拔，骄傲超拔而穿越通透，穿越通透而空无苍茫，空无苍茫而悲凉消极，消极麻木而智慧齐天，新奇巧妙而洞察万象，水清不但无鱼而且干脆视世界为无物，大彻大悟而智语永存，朝三暮四、彼此是非。 庄子的内心世界很大，堪称小宇宙，大周天。他纵横驰骋，流星满天，鲜花遍地，电光石火，波纹巨浪，高大卑微，智智愚愚，疯疯癫癫，像风一样自由，像雾一样弥漫，像湖海一样茫茫，像高山一样耸立，像罔两一样模糊，像朝三暮四与朝四暮三一样滑稽，像混沌一样难得糊涂，翩若游龙，疾如闪电，奔若脱兔，巧若织锦，坠若天花，彩如云霞。他是宏论滔滔，诡辩矫矫啊，天上地下，生拉硬扯，抡得圆，甩得开，想东就东，想西就西，雅正雅俗深浅良莠善恶虚实，想怎么来就怎么来，骇人听闻，新人耳目，火暴却又潇洒灵动，冷峻却又无可无不可，巧辩却又意识横流，并无逻辑程序，深邃却又旁敲侧击，不求其解，以至于俯视睥睨，仰视谦卑，神神叨叨，嘻嘻哈哈，玄玄妙妙，尖尖刻刻……无所不至其极！这样的文人，吾中华数千年历史，只出现了这么一个呀！ 庄子了不起，他做到了大智又是大愚，大愤又是大顺，大言又是大低调，冷嘲热讽，却又是无可无不可、无言无不言。大悲，既是哀莫大于心死，又是哀莫大于心不死，所以又是逍遥大喜真人、圣人、至人、神人，得道养生、出世入世、救世却又遗世而独立。（悲哉、乐哉、圣哉、智哉、巧哉、妙哉、矫情哉、逍遥哉、自在哉、）一无所用哉、大无害哉、大无益哉，什么都全了、什么都没啦……。 好啦，今天我们就到这里，感谢诸位分享。我们下次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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