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入豪肠，酿成了意气风发

蒋捷有词《虞美人·听雨》，如下：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我想不自量化用一下，将其改成《虞美人·饮酒》

少年豪饮咸阳街，系马垂柳岸。

壮年痛饮阳关前，朝雨浥尘，萋萋染笼烟。

而今啜饮客舟里，双鬓畏镜颜。

力衰身朽病相连，潮起水涌，沾唇不堪咽。

当然，一定要忽略这首改写词里的平仄错误。为何我突然心血来潮将蒋捷所创之词乱七八糟一通乱改呢？因为不知为何我觉得听雨和饮酒其实是一样的人生状态。

他在岁华流逝里走了一年又一年，雨也下了一次又一次，雨依旧是那场雨，从天而降沾湿尘埃，酒也依旧是那壶酒，辣酒入喉呛人眼泪。可是，下一次再在窗边听雨的时候，那时雨还是没有变，点点滴滴直打中庭芭蕉叶，此时，听雨的心情却变了。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在歌楼上宴饮，室内是瑞脑香绕，歌姬是笑靥如花，琵琶弦弦诉说相思，欢声笑语好不热闹，哪个还有心情去听雨？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王维《少年行四首》其一 

饮酒也是如此，少年初出茅庐，个个心比天高，妄图学着饮中八仙般肆意畅饮，酒酣胸胆，眼花耳热，忧愁是何物？仕途、功名又是何物？通通都无须考量。

只要意气相投，便能为君豪饮千杯，直喝得脚底生风，直喝得天旋地转，不在乎明朝何在，只要主人能醉客，便不知何处是他乡。 

五陵豪客多，买酒黄金贱。

醉下酒家楼，美人双翠幰。

挥剑邯郸市，走马梁王苑。

乐事殊未央，年华已云晚。

——韦庄《少年行》

那时的少年，总能豪掷千金，似乎根本不在乎钱财。“买酒黄金贱”，并不是因为黄金不值钱，而是他们认为在酒面前，在一众好友面前，黄金这等金贵之物便不值得关注了，哪怕拿其换那醉人之物也不可惜。千金散尽还复来，但少年意气却难回。

当初贺知章因为欣赏李白的才气，解金龟换酒，成一美谈。贺知章殁后，因这一知遇之恩，李白怅然若失，悲痛之下不禁写诗悼念，“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昔好杯中物，翻为松下尘。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

士为知己者死，为那意气相投，为那惺惺相惜，哪怕是五花马千金裘拿去换酒，都无甚关系。并非这些物什毫不金贵，而是少年心性太过耀眼。

后来，“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客舟乃是无定所之物，载着旅者，去往异地，韦应物有诗，“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苏轼更是自嘲写下，“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少年时听雨，有固定场所，见固定之人。而壮年因寻求功名，寻求一切不可得之物，于辽阔大地上随意奔走，披风雪，闻秋蝉，听雨也成了无定所之事。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王维《送元二使安西》

而我前文所言的“壮年痛饮阳关前，朝雨浥尘，萋萋染笼烟”便是同一个道理。阳关何在？古时乃是送别之地，沾巾之所在，此时饮酒，其心情再不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了，他们心绪低落，此间酒意浓厚，举杯踌躇处，是对未来的迷茫以及彼时分离的不舍。

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

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李白《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

壮年，像是过去与未来的断隔。年少的勇往直前逐渐在生活的重压下，迟疑着、踌躇着，终究停了下来。此时的酒便化作了揉不开的愁。壮年却也是个很好的断层，得意者于慈恩塔下题诗饮酒，摘花颂功成名就。失意者于天涯海角执手泪眼，挥别歌壮志难酬。

其实大部分的离别都是不得已而为之，“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分别时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说对未来的祝福吗？但那时的他们早经历了重创。说将来的梦想吗？但那时的他们刚刚才经历了梦碎。他们只能借着饮酒来抒发此时的悲苦，只能一杯一杯复一杯，酒宴一散，便都似飞蓬般各自飘远，无根无系，无知无觉。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走过了少年，度过了壮年，而今便已是晚年。跟随蒋捷一同变化的不单单是那变白的双鬓，还有国破家亡余下的悲哀。年少时听不见雨声，年老后世界都沾染了湿意。因病痛、愁苦睡不着，便只能听一夜雨。初时雨大如帘，后来滴在阶前，滴答滴答不停歇，最后一滴雨落下，僧庐下就化为了无尽的静籁。

这种愁也流进了酒盏里，抿入一嘴苦涩。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杜甫《登高》

有道是“借酒销愁愁更愁”，可若连酒都喝不了，那该如何去躲避这愁呢？

谁不知道年轻时的杜子美也是个轻狂之人，他写“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他写“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他写“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意气风发，兴酣落笔，这是安稳的大唐带给他的自信，这也是优渥的生活条件带给他的自信，更是年轻的无畏带给他的自信。

可晚年却落魄的如丧家之犬，“昔如纵壑鱼，今如丧家狗”，只能飘荡于一条小舟上，无亲朋无家书，连温饱都成问题，经历了兵侵烽燹的他如何再去轻狂。

国破家亡，内心该是多么痛苦，若是可以遁入酒中借着酒劲短暂麻痹自己，其实未尝不可。可是不行啊，他连这点诉求都做不到。病魔缠绕，力衰身朽，如何能痛饮一场？“少年好饮酒，饮酒人少过。今既齿发衰，好饮饮不多。每饮辄呕泄，安得六府和。”

有一坛酒被一群人从少年喝到了白头，这坛酒也从初尝时的辣变成了后来的苦。这群人想寻找昔往，寻求着意气风发的自己，奈何已是“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好一个少年意气。

“二十馀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转眼便已是物是人非。

-作者-

盈昃，一个爱诗词、爱江南的人。幻想是“且放白鹿青崖间”，愿望是“一生好入名山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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