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作如尘似梦看，残春曾此一停鞍。
能迎三十年前客，只有参天竹万竿。
——洪亮吉《过西水渡》
晚年的洪亮吉依然豪迈旷达，著书立说之余，寻山访友，诗酒相随。偶尔风闻朝中动静，也不过一笑了之，往事已随风而去。
嘉庆四年正月初三，太上皇乾隆帝驾崩于紫禁城养心殿，其后嘉庆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诛杀和珅，整肃纲纪，诏求直言，令诸臣“各抒所见，指陈利弊”。
面对乾隆后期以来危机四伏的政局，刚刚亲政的嘉庆帝，确实表现出了力挽颓败之意，但深諳官场之道的朝中诸臣对皇帝的求言诏谨慎有加，这使得翰林院编修、国史馆编纂洪亮吉很不以为然。
宁作无知禽，不愿为反舌。
众鸟皆啁啾，反舌声不出。
岂系果无声，无乃事容悦。
依依檐宇下，饮啄安且吉。
何忍视蜀鹃，啼完口流血。
——洪亮吉《自励》
一个心怀天下的人，自然“宁谔谔而死，不能默默而生”，于是洪亮吉霍然奋起，操笔疾书，直言朝政“风俗则日趋卑下，赏罚则仍不严明，言路则似通未通，吏治则欲肃而未肃”，满朝臣子“以模棱为晓事，以软弱为良图，以钻营为取进之阶，以苟且为服官之计”。同时不但批评了皇帝本人，还顺带批评了驾崩不久的“纯皇帝”，并规劝说“今日皇上当法宪皇帝（雍正）之严明，使吏治肃而民乐生。然后法仁皇帝（康熙）之宽仁，以转移风俗，则文武一张一弛之道也”。
这样的奏折，有清一朝似仅此一例，足可比美于前朝海公刚峰上嘉靖帝的《治安疏》。但奏折能上达天听吗？以洪亮吉的品级不能直接上奏，他抄了三份分别投给了军机大臣成亲王永瑆、吏部尚书朱珪、吏部侍郎刘权之，请代为转奏嘉庆帝。洪亮吉应该是有预料的，三份中或许只有成亲王可以代奏。而嘉庆帝看到这份奏折又是怎样的态度呢？
尽管史家在评价嘉庆皇帝时援引“平庸、守成”之样字眼，但在满清诸帝中也算宽仁之人，可读罢成亲王代上的奏折亦不由动怒，直说洪亮吉“言语鲁莽”，下令革职审问。
于是，吏部、刑部、军机处诸官员共审洪亮吉，案情简单明了实在无甚可审，遂以“大不敬”罪判斩立决。对于洪亮吉的耿介戆直，嘉庆帝是早就清楚的，虽说奏折的言辞态度大不恭敬，可毕竟是上书言事，句句在理，又有老师朱珪为洪亮吉求情，也就最终将斩立决改为流放伊犁。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五十三岁的洪亮吉也算求仁得仁。得知被流放伊犁，能免于一死，自然心生庆幸，而宦海的失意，少不了滋生出些小的感慨和落寞。也罢，山河万里路途险远，且从容而去，只把流放当作了远游。
嘉庆帝是了解洪亮吉的，能体察他的忠心、默认他的吏才，又反感他的犀利、生气他的鲁莽，继而又担心他的诗文讽喻。于是，洪亮吉西去的途中，接到了“不许作诗，不许饮酒”的上谕，洪亮吉心有所会，嘴角免不了挂一丝苦笑。
可一出嘉峪关，大漠长风、孤云落日，边塞的寒苦苍凉怎缚得住一个诗人的才情？
半生踪迹未曾闲，五岳游完鬓乍斑。
却出长城万余里，东西南北尽天山。
——洪亮吉《出关作》
嘉峪关前夕雾收，布隆吉后晓星浮。
马毛作雪明千里，龙气成云暗一州。
冰谷对床声乍噤，火山当户汗仍流。
平生每厌尘环窄，天外如今一举头。
——洪亮吉《行抵伊犁追忆道中闻见率赋》
洪亮吉之案影响甚广，皇帝的震怒天下皆知。就在洪亮吉未到伊犁时，伊犁将军保宁谄媚主上，给嘉庆帝上一道密折，大意是洪亮吉到达伊犁后会设法将其处死，这使得嘉庆帝对其大加申斥，并将其奏折公之于众。保宁大跌颜面之余，颇觉圣意难于揣摩，行伍之人思维毕竟简单，态度竟直接反转，等洪亮吉到达伊犁，待其如同贵宾，不必服役不说，还对其生活呵护有加。受到如此礼遇，洪亮吉乐得接受，诗酒之余，考证起了伊犁的山川、物产、风貌，竟开了清代西北舆地学研究之先河。
芒种才过雪不霁，伊犁河外草初肥。
生驹步步行难稳，恐有蛇从鼻观飞。
古庙东西辟广场，雪消齐露粉红墙。
风光谷雨尤奇丽，苹果花开雀舌香。
看山不厌马蹄遥，笠影都从云外飘。
一道惊流直如箭，东西二十七飞桥。
黄泥墙北打门频，白发来辞喜气新。
欲买鲜鱼饲花鸭，商量明日饯归人。
——洪亮吉《伊犁纪事诗四首》
洪亮吉以为，自己可以要在伊犁终老了。
可事情的发展有时真不可思议。
就在洪亮吉离京后两个月，京城持续大旱。旱情的严重使得人心惶惶，在嘉庆帝亲自求雨后，依然赤地千里。“国大旱，冤狱结”，这不能不引朝中与民间的纷纷议论。嘉庆帝也在反思，他想到了洪亮吉。
终于在嘉庆五年闰四月初三，嘉庆帝下罪己诏，为洪亮吉平反，史家的记载是当嘉庆帝把“钦此”写完后，大雨倾盆。确实“天鉴捷于呼吸，益可感畏”，嘉庆帝的心情复杂起来，流放洪亮吉于伊犁确属冤案，可让他官复原职吗？想起洪亮吉奏折那些激烈的言辞，嘉庆帝依然如芒在背。
而洪亮吉看来，被赦也实在来得突然，不免感慨再三。要离开伊犁了，居然有些不舍。
下马步出城，百步屡驻脚。
长刀短后衣，未忍即抛却。
逐客纵已归，犹念未归客。
今宵路岐梦，分道向南北。
——洪亮吉《别惠远城二首》
经此一番周折，重获新生，洪亮吉无意再入仕途，这也暗合了嘉庆帝的心意。回到老家常州后，自号更生居士，期间先后主持过安徽的洋川书院和扬州的梅花书院。而大多数时候是著书修志、潜心学问，在文气氤氲的江南度过了自己的余生。
白日看云坐小斋，闲无一事入幽怀。
林禽告我春无恙，小树依人影亦佳。
病酒心情愁柏叶，看花消息到芒鞋。
离居一倍风光好，闲煞城南十字街。
——洪亮吉《春日》
有人说洪亮吉之案标志着嘉道中衰的开始。
“罪亮吉后，言事者日少”，言路闭塞更使得朝政的走向如盲人瞎马，所谓的中兴梦想也化成了泡影。一个优柔平庸的守成之君，遇到一个有胆有识的戆直之臣，擦不出革故鼎新的火花。在江河日下的时代面前，个人是无力的，无论是洪亮吉，还是嘉庆帝。
作者：方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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