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杜可风
谢郎筑巢隐南山，
辞去繁华种果忙。
百亩瑶珠妆梓里，
霜后余甘泽群苍。
这是我参观完谢文洲油甘园的真实感受。油甘和橄榄这类果子，只有居住在潮汕地区的人才深得其中之味。油甘的另外一个名字“余甘”更能反映它的特点，初入口酸涩，细细咀嚼便有回甘涌上舌尖，令人久久欲罢不能。前面的酸涩味像是为了后面的甘甜垫底，同时衬托出最后那道沁人心脾的甘味。潮汕人的刻苦耐劳、头脑灵活在汉民族中形成了较高的族群辨识度，这种独特的口感，暗合了传统潮汕人对生活的态度：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油甘与普通水果那种非酸即甜的平面化口感显然大相径庭，初入口的酸涩令许多初尝其味的外地人难以接受，通常他们的经典表情是皱眉，像是受到恶作剧的戏弄似的，“呸”地一口吐出，稍有点涵养的人则取张纸巾掩口吐出。
油甘消食解腻，生津止咳，药食两用，据说对“三高”人群特别有效，适宜于作为茶余饭后的消遣之物，若是空腹吃，定是越吃越饿。因而在物质生活普遍低下的农业时代，油甘并不受待见，旧时农民上山砍柴耙草，总能在荒山野岭发现一两棵硕果累累的野生油甘，回家时顺手折下几穗去哄小孩，或与邻里亲戚共享。那时，一家人围着工夫茶炉闲聊，拈一个油甘果入口，慢慢嚼着，体味着酸涩过后的回甘之味；或是抿一口茶再咬一口油甘，茶的醇香与果的回甘在舌尖相遇，相融无间，遂契入境界。
如此之物，是上不得台面的草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潮汕人喜欢拜神供佛，他们的供品中有“三牲”等荤菜，也有素菜与香蕉、苹果、柑子等常见水果，偏偏从来没见过有油甘在其中。大约因为油甘果长得其貌不扬，价格低廉，过去偶见有人用竹篮装着在街市上出售，也都是白菜萝卜价，鲜有人问津。
市场上开始出现“甜油甘”这种经过包装的商品，大约是近十年的事情。而这种“甜油甘”的策源却来自于普宁西部山区客家人的聚集地，貌似与前面提到的潮汕文化不是一回事。事实上，生活在潮汕大地上的客家人固然延续着客家传统，但是不少生活习惯却在与潮汕人长年累月的交融互通中渐趋同化。我恰好认识几位种油甘的专业人士，有两位便是山区客家人，其中的一位，据说是“甜油甘”品种的先行培育者。如今他们农场生产的“甜油甘”品种，彻底刷新了油甘这种潮汕传统果子的价位，使油甘从几块钱一斤的草根直接晋级为从几十元到两百元每市斤的贵族水果。
传统的油甘品种缺乏科学管理和良种培育，入口异常酸涩，甘味和水份都不够，即便是嗜酸如命者，每次也只能吃几个，不敢多吃。如此，衡量一个油甘品种是否好吃，“甜”（甘）味的多寡便成为评价标准。 “甜油甘”这种商业化的叫法，显然契合了民众的心理期待：越“甜”越好吃。
“甜油甘”在市场上的走俏，与当下物质生活的提高和保健养生概念的兴起有关。据说普宁的甜油甘在毗邻的潮阳地区颇有市场，潮阳人善经商，盛产暴发户和老板。大腹便便的老板们在酒足饭饱之后，便回忆起小时候那颗酸涩解腻的油甘果来，关健是这昔日的油甘果如今变得“甜”了且身价不菲，它具有的“降三高”的保健功效以及“含硒元素”的宣传相当有诱惑力，既满足了怀旧的口感又符合养生潮流。每市斤两百元，来十斤也就两千元，这点小钱对他们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富人之间以油甘果作为礼品，也显得别出心裁，乡土味和情谊十足。油甘果就这样借着花里胡哨的纸盒包装登上大雅之堂，成为炙手可热的天然原生态食品。
近些年来，随着商家对油甘果保健功能的普及宣传，它的衍生品也随之诞生。用高粮酒和油甘果泡的油甘酒清冽甘香，酒色淡黄如透明的琥珀，可惜我没有喝酒的天份，面对如此佳酿，也只是先闻后舔，聊以慰怀；将鲜油甘砸碎晒干成果脯，泡水喝，口感酸爽清醇，称为“油甘茶”，长期当茶喝，对控制高血压有很好的辅助作用。一位种油甘的客家人告诉我，若是有热咳迁延不愈者，用油甘脯加红糖煮水喝，有特效。实际效果我自己没有试验过，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
谢文洲也是客家人，因长年工作生活在潮汕地区，潮汕话也算说得比较地道。每次见面，谢文洲三句不离油甘，总是催我和老游：什么时候写油甘？还严肃地跟我说，老游写的诗我不太懂，我只喜欢你写的东西，这令我哭笑不得，我明白他指的是我写的新闻稿。
准确地说，谢文洲的油甘园在大南山主峰摩天岭的西侧。我提到他的名字，并非出于商业目的，他并不需要广告，他种的油甘每年都是供不应求。但是，他三番四次让我写油甘，说是给山区的农民做公益宣传。这个世道，最不缺乏冠冕堂皇的理由和动听的高调，我对他这种说法不以为然，于是延搁着，直至亲眼目睹他对油甘的热爱与投入，才明白此君真襟怀也。
沿着山岭往上攀爬，他告诉我，田里的油甘与山顶的油甘是不一样的。对这种说法，我的理解是，这与高山茶差不多，高处的空气与水土更纯净，种出来的茶叶，从微量元素到口感自然是不一样的，想来油甘果也同此理罢。
农历七月十五前后，油甘果开始成熟，一穗一穗的碧珠沉沉垂着，此时的果肉虽偏硬偏青涩，但是已能满足消费者尝鲜的需求。到了中秋节前后，油甘果熟透，一阵秋风袭来，摇落几个熟透的果子。油甘果大约是挂果期最长的果子，如果你让它们安静待在树上，最长能够挂果到春节。对于果农来说，应春节的景，油甘果也能卖出个好价钱。
树下都是掉落的果子，有的是自然脱落，有的是虫子捣蛋造成的。谢文洲背着两个竹篓，无限珍惜地捡起树下的油甘果，往右侧的背篓装。他左侧的竹篓，装的是从树上精挑细选的果子，我们站在一侧，有心想帮忙，却无从下手。在这面山坡上，有几棵品质极好的油甘树，卖的价格也是最贵的。然而，更深的学问是，如果你以为在这棵树上随便摘些个头大的果子就能卖出好价格，那就大错特错了。同一棵树上的果子，要挑选颜色“乌”的，这个乌字在潮汕话中是“黑色”的意思，用在此处，又让毫无经验的人抓不着要旨。油甘果个头小，通体呈绿色，有些果皮表面被粗糙不规则的黄褐色衍生物包裹，如何在绿色当中辨认出微妙的“乌”色，这个“乌”绝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黑色，也不是深绿色，其妙在于不可言传。
据介绍，有一个奇特的现象：同一面山坡上，同一个品种的油甘，每年结出的果子口感也是不一样的。今年是南侧这棵树上结的果甜，明年轮到北侧的果甜，都说风水轮流转，这其中遵循何种规律，种果人也说不清楚。天地造化，唯有默苍可知。
走近一棵硕果累累的树，同行伙伴伸出手欲摘，谢文洲如被戳了软肋似的，及时喝止了。他说这棵树暂时别摘，你一摘下果子，整棵树的果子味道就变了。除非它是自然熟透掉落，人工的采摘相当于传递给油甘树一个信息：有人来采摘了，我的孕育任务完成，可以进入下一个生长程序了，因而树根停止供给果子充足的养份，慢慢的，整棵树的果子就变酸了。都说万物有灵，这仿佛一个玄机。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痴迷乐园，或追逐于名利，或醉心于艺术，或献身于事业，而谢文洲的痴迷在于他对油甘有一颗赤子之心。平日里大大咧咧的他，面对油甘树，那份包裹在小心翼翼之下的恒久温情令人动容。油甘这个物种在潮汕大地上轮回至今，总算是苦尽甘来，摆脱卑贱的身份，脱下灰姑娘的布衣换上白雪公主的裙子，被一个叫谢文洲的男人如此窝心地呵护着、珍爱着，并因此完成华丽的转身，多么幸运且幸福的事情。
此时此刻，粤东普宁大南山与南阳山交界的地方，节气“大雪”过后的风带着些许寒意拂面而来，站在谢文洲的高山油甘园遥望摩天岭，他热切地给我指点：喏，那边的黄土山坡，看到没有，不久前我刚种下一片油甘树……
2017年12月9日
听 说
诗｜游子衿
听说这个星球风云变幻，争端四起
战火从未停息。一个疯子当上了美国总统
好戏还在后头。听说亲爱的祖国正在崛起
经济腾飞，贪官污吏得到惩治。听说大雨如注
让早晨如此宁静。听说新的一天
和过去是不一样的，你将会回来
从遥远的北方。听说远古的一天
将来到冰冷的堤岸，与这一天重逢
带着荣耀与犹疑……再没有听说什么了
谢文洲家的豌豆花告诉我的
就只有这些，用它莫可名状的蓝
2017年2月8日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