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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风雅趣 | 钱梦龙:我的“诗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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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师就是一本书,需要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和人文素养。教书育人依靠的不仅是精深的专业知识,还要有丰富的内心世界。正所谓,功夫在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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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师博雅”上海市特级教师特级校长联谊会合作,共同推出“师风雅趣”栏目,希望与广大教育工作者分享名师们丰富多彩的教育人生。



钱梦龙

钱梦龙,特级教师。长期从事中学语文教学、科研及学校管理工作,代表性论著有《语文导读法探索》《和青年教师谈语文教学》《语文导读法的理论设计和基本课式》《导读的艺术》等。荣获“全国教育系统劳动模范”等称号。


师风  雅趣

 我的“诗生活”

钱梦龙


真有些不可思议,我这个从小缺少灵气、读书多次留级的人(我在小学读书时留过三次级),居然会爱上高雅的古典诗词,并且由读诗、写诗而开始我的语文人生。为什么只有“初中文化”的我(我初中毕业即辍学)会成为一名还算过得去的中学语文老师?为什么我在坎坷曲折的人生之路上始终没有放弃我的精神追求?归根究底,都跟我的“诗生活”有关。可以肯定地说,如果我的生活中没有诗,我绝对不会是现在这样的我。

古典诗词是一种高雅文化,但我爱上古典诗词的“途径”却一点也不“高雅”。

我父母都爱“听书”,所谓“书”,是一种流行在苏沪一带用苏州方言表演的民间说唱艺术;父亲一度还开过书场,因此从我记事起每晚必定跟随父母去“书场”听书(这大概也是我经常不做功课、造成多次留级的原因)。起先不过是因为胆小,不敢一个人待在家里,不得不随同前往,何况在书场里还有零食可吃。可到后来,竟也听上了瘾,宁可把功课撂下,也不能不去了。就这样,我成了书场里年纪最小的“老听客”。尤喜听“小书”,即评弹,那是一种由“说书先生”弹着弦子、琵琶有表有唱的表演形式。我最爱听唱,觉得评弹的唱腔有一种令我感到特别亲切的韵味。尤其是一些编得好的唱词,很有些书卷气,如果再加上说书先生唱得好,听起来十分过瘾。记得有一阵书场请到了一位叫钱雁秋的先生说《西厢记》,不少唱词直接来自原著,更是书卷气十足,尽管有的听客说“听不大懂”,我却听得如醉如痴,迷在其中。渐渐地,我还养成了“猜韵脚”的习惯。评弹唱词中凡韵脚的前一个字,唱的时候必定要把声调拖得很长,然后再唱出那个韵脚字,这自然引起了我猜测这个尚未唱出的字的兴趣。猜得久了,渐渐懂得押韵是怎么回事,因此几乎百猜百中,弹无虚发。这可能就是我在初中一年级时就无师自通弄懂诗词平仄并爱上古典诗词的重要因由。

评弹故事里那些风流才子们吟诗作赋的才华虽然不断刺激着我“仿而效之”的冲动,但真正促使我立即采取行动的,还是由于一次偶然机缘的触发:有一位说书先生用读古诗的调子吟唱了一首杜牧的《清明》,美丽如画的诗句,“牧童遥指杏花村”的意境,用悠远摇曳的声调“吟”出来,与听评弹的唱词相比,更有一种无以言说之雅趣。我不禁深深沉醉了:想不到诗竟是这样美,想不到吟诗竟是这样有滋有味!第二天便决定立即行动。听人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于是就去买了本《唐诗三百首》开始读了起来。后来又买到了一部《辞源》,一部《诗韵全璧》,两部工具书配合着用,居然弄懂了平仄。我的办法很简单:先从《辞源》查出某字在什么韵部(《辞源》有此功能),然后再到《诗韵全璧》去查这个韵部是什么声调。比如“诗”字,《辞源》标明属“支”韵,于是又查《诗韵全璧》得知,“支”韵在上平声,这样就知道这个“诗”是平声字。查得多了,渐渐懂得字有平、上、去、入四声(跟普通话的四声不完全相同),在读诗的时候,“音节点”(如七言句中的第二、四、六字和韵脚)的字如果是平声,就要把声调拖得长一些,而上、去、入为仄声,就要读得短促些,这样就形成了长声、短声两两间隔的节奏,如“仄仄﹣平平——仄仄﹣平——”,句中的“﹣”表示一般的停顿,“——”表示声调拖长,长短相间,读起来就很有节奏感。也许是从小听书受到了音韵的熏陶,我很快就学会了按平仄规律来“吟”诗,这就更提高了读诗的兴趣;吟诗比一般的读诗不但更容易进入诗境,也更有利于记忆,不到一年(当时读初中一年级)就把一本《唐诗三百首》差不多全部背出来了,连《长恨歌》《琵琶行》这样的长诗,我也都能一背到底,不打“格愣”。

我读诗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写诗,因此,肚子里有了三百首唐诗打底,就跃跃欲试开始按平仄规律写诗了。整个初中二年级一年是我的“创作高峰年”,而我的发表欲又特别强烈,于是独自创办了一份壁报,正好从《庄子》上读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这个句子,就为壁报取名为《爝火》,当时还很为这个刊名得意呢。我自己买稿笺、自己誊写、自己画报头、自己装饰美化,发表自己的“作品”,几乎占去了除上课以外的所有时间,忙得不亦乐乎,有时候连上课都在琢磨我的诗句。办了两期以后,引起了高中部两位同样爱写诗的同学的兴趣,于是《爝火》又成了三个人“诗词唱和”的园地。那两位,其中一位较瘦,一位爱喝酒,因此分别取了“瘦诗人”和“糊涂诗人”的笔名;我读过鲁迅的《鸭的喜剧》,知道俄国有位盲诗人爱罗先珂,于是按照“梦龙”二字的谐音,自称“盲聋诗人”。三位“诗人”,在《爝火》上此唱彼和,乐此不疲,我是“主编”,更加忙碌,弄得把正当的学业全都抛诸脑后了。诗倒是渐渐写得像模像样了,但却因偏重偏科,终于付出了留级的代价。初二的这次留级,再加上小学阶段的三次留级,我这一生虽然在校求学的时间不长,却创造了总共留级四次的“辉煌”纪录!

现在我的“诗稿”中还保留着刚读初二时写的半首“七律”(前半首不慎丢失),平仄居然一点不差,自己也觉得很诧异。

下面就是这首题为《暮春野步》的后半首:

溪流曲折鱼初上,园箨纵横笋渐稀。

徙倚移时天欲暮,东风料峭怯单衣。

这四句不仅平仄无误,而且前二句是七律的颈联,居然很像个对仗的样子。记得那时还把这首诗给国文老师看过,他起初不相信是我写的,后来我把我的一本“诗稿”给他看了,他大概相信了,就说了很多称赞和鼓励的话,现在我还记得其中一句,大意是,这首诗最后一句中的“怯”字用得很老练,会写诗的人都不大用得好这个字,现在出自一个初学者之手,很不容易。

我本来在嘉定的一所中学读书,这次留级后便转学到上海市区的一所中学,仍读初二。转学后终于稍稍接受了一点留级的教训,除仍保留写诗和办壁报的兴趣外,也比较注意其他功课的学习了。正巧有一位同样爱好写作的同窗,于是两人“合伙”,一起编辑《爝火》,也稍稍减轻了我的负担。

在这所中学里我遇到了一位更加欣赏我的国文老师张聿声先生,他一直很关心我的壁报,时常给我一些鼓励。记得初二说时学校组织学生去杭州旅游,我回来后写了一篇《西湖泛舟记》,经张先生推荐,收录进《战后中学生模范作文选》,可见张先生对我的厚爱。不过张先生说,他更愿意推荐我在杭州写的一首《登杭州南高峰北高峰》的小诗,他认为这首诗写出了一个年轻人的志趣和抱负,是他在《爝火》上读到的我写得最好的一首诗。可惜那本“作文选”只要求推荐文章,不要诗词。张先生为此感到很惋惜。诗如下:

登杭州南高峰北高峰

不见摩天岭,双峰自足奇。

未穷最高处,已觉众山低。

俗境随尘远,飞鸿与眼齐。

还须凌绝顶,莫待夕阳西。

后来又有一首诗得到了张先生同样的赞赏。那时我已升入初三,有一次作文,我写了一篇《记嘉定二黄先生祠》,张先生竟在作文评讲课上给了我从未有过的热情赞扬,尤其对文章中附的一首七律,每一句都加了密圈,颈联两句还加了双密圈,并在诗后总批曰:“有唐人风”。这更使我大受鼓舞。

“二黄先生”指嘉定著名学者黄淳耀、黄渊耀兄弟,清兵攻嘉定时率民众抵抗,城陷后在嘉定西林庵双双自尽于槐树上,口喷鲜血,溅于断壁,血色久久不褪。今上海大学嘉定校区内有“陶庵留碧”遗迹(“陶庵”是黄淳耀字)。二黄先生祠在嘉定东门,我于上个世纪40年代去时已荒废。我的这首被张先生评为“有唐人风”的七律是这样的:

访二黄先生祠

疁城何处访先贤?人指荒祠丛树边。

纪事有碑苔啮字,招魂无地草连阡。

血凝断壁千秋恨,槐锁空庭万古烟。

日暮寒蝉声似咽,临风一听一泫然!

从这首诗看,我在初三时(如果不留级,应该是高一)已经初步掌握了古典诗写作的基本知识和技法,词汇量也丰富了,对“七律”这种有较大难度的体裁的驾驭似乎也多了一分把握。

现在回顾这一段学诗的经历,发现其意义已远远超出诗词写作的范围,乃至影响了我的整个人生。诗词写作毕竟只是一种个人的业余兴趣,写好写坏都无关宏旨,而人生目标的定位就不仅是个人兴趣问题了。可以这样说,我是以读诗、写诗为起点而逐渐扩展到爱文学、爱读书、爱写作,并且养成了自学的意识和能力,最后才能仅凭“初中毕业”的学历而胜任中学(高中和初中)的教学任务,而且形成了着眼于引导学生自主学习的“语文导读法”整体构想。如果没有诗的启蒙和引领,我不可能成为教师,即使侥幸“混入”教师队伍,也不可能成为现在这样的语文教师。

这是从大的方面说,即使从小的方面说,学诗对我的语文教学也很有帮助。比如,律诗讲究对仗,“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属对时既要注意平仄、词性,还要注意词语的组合方式、所属门类等等,牵涉到词汇、语法、修辞、逻辑等许多知识,如“大陆”对“长空”,声调是“仄仄”对“平平”,结构都是“形+名”;“大陆”属“地理门”,“长空”属“天文门”,正好相对;“大”和“长”又都是表示体积和长度的形容词。这样构成对仗,就显得十分工整,谓之“工对”。如果以“大陆”与“高楼”相对,虽然都是“形+名”结构,平仄也相对,但两者不属相同或相对的门类,只能算“宽对”了。再如“桃红”对“柳绿”较工,“花红”则宜对“叶绿”,这里有个概念是否同级的问题。这些细微的差别,揣摩得多了,对语言的感觉就会敏锐起来,理解能力和表达能力也就随之提高。尽管我在担任语文老师之前并没有学过语法、语用、逻辑等知识,但一旦接触,就很容易入门。再说,办壁报时培养的一点读写能力,尤其是自读能力,不仅使我在指导学生读写时并不感到困难,而且帮助我从自学经历中找到了培养学生自学能力的途径。这也许就是学历不合格的我能够很快胜任中学语文教学的“奥秘”所在。

诗词写作对个人精神生活的影响也是超乎人们想象的。我自1957年开始头戴“棘冠”,名隶“另册”,被赶下讲台达十三年(包括十年“文革”)之久,但在坎坎坷坷、磕磕绊绊的人生之路上,诗始终是我的一位沉默而忠实的旅伴。在饱受屈辱的日子里,我用诗诉说寂寞和痛苦,用诗抚平我心灵的创伤。在平时,我爱“吟”诗,课余之暇,或吟唐诗,或吟自己的诗作,不管眼前有多少烦恼,心中有多少郁闷,也会在高吟低唱中进入一种“物我两忘”的清净境界。

有诗的生活,往往也能增添许多情趣和乐趣,让日常、平淡的日子也“诗化”和浪漫起来。记得有一年我和上海师大的何以聪教授同游云南大理的蝴蝶泉,一起去的还有两位分别在云南和四川两所师范大学任职的副教授。蝴蝶泉是当地白族青年男女寻偶定情之处,据说每年初夏,大量蝴蝶聚集于此,从泉边的合欢树伸出的枝桠上首尾相衔垂挂而下,达于水面,堪称奇观。可惜我们去得较晚,只偶或可见一二蝴蝶在草丛中飞舞而已。两位同行的副教授,一位男士,一位女士,均已人到中年而皆不幸丧偶。两人年龄相当,事业上也志同道合,彼此都已属意对方,但尚未挑明;我和何教授也都心知肚明,却又不便明说。于是,我趁游兴方浓,诌成了“七绝”一首,并特意说明是赠送给他们二位的:

泉声处处惹相思,莫恨寻春去较迟。

贪看一双蝴蝶舞,合欢树下立多时。

何教授是解人,立即主动配合,笑问:“贪看什么蝴蝶呀?”我说:“一双人间难得的大蝴蝶呢!”大家都已会意,不觉相视大笑。在回城的路上,两人已形影相随,俨然伉俪,还说,日后结婚,要请我这位“诗媒”去喝喜酒。

在平时,生活中如果能保持一点诗趣,就可以避免三化:情感不会老化,思维不会钝化,身体机能不会退化。我已87岁,但至今仍然手轻脚健,耳聪目明,思维敏捷,丝毫没有衰老之态。有人问我养生之道,其实我从不刻意养生,只是“心态好”而已,而我心态之所以好,跟日常生活中仍能保持一点诗趣有很大关系。比如去年参加了社区庆祝第31届教师节的活动,想想自己从1949年以初中毕业的学历“混迹”教师队伍,迄今已六十多年,尽管教师薪酬不高,其间又经历了种种挫折磨难,但想到毕竟为社会培养了不少人才,自己的人生理想也得到了实现,因此不仅没有为当初选择教师的职业而后悔,相反还庆幸自己这一辈子选对了职业,于是情动于中,吟成小诗一首

三十一届教师节抒怀

混迹黉宫六十秋,菁莪培育复何求?

门墙已列摩云树,襟抱犹期孺子牛。

苜蓿盘飧甘淡泊,书生意气自风流。

晚来更艺桃千本,要看红花映白头。

我现在虽然早已退休,但平时还常常写些文章,参与语文教学改革的讨论,也算在间接地为“菁莪培育”尽一点绵力,这首诗正是一名老教师真实的自我写照。“晚来更艺桃千本,要看红花映白头”,这该是一幅多么艳丽、多么动人的“春光旖旎图”啊!

(原载2015年《语言文字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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