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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小盐:情爱中的礼物









情人间的礼物,不是一般的物。它给物赋予了形而上的意义,它是被抹了情爱没药的圣器,它是情爱衍生出来的一种物质性感官,它意指了赠者诸下的秘密。

它是赠者手指的延续,若《桃花扇》里候方域赠李香君的扇子(我要触摸你)。它是赠者的肌肤,若《红楼梦》里宝玉赠黛玉三方旧手帕(我要亲近你)。它是赠者的舌,若作家在其作品前提前“本书送给XXX”(我要用字词来吻你)。有时候它甚至是赠者的情爱刑具,譬如我所知晓的一位女子,她喜好给她深爱的男人赠送内裤。问其为何只送这个,她答,他若和别人做爱,总是要脱内裤的。这句话里暗示了内裤的贞操性和刑具性,接受礼物的人一旦穿了赠者所送的礼物,无论他意识到还是没有意识到,他的生殖器已经处于赠者的秘密囚禁。内裤在此转换为一种柔情枷锁,它是卓别林式的默片,它在替赠者说话,它在反复的重复一句台词:“这是我的”。

民间戏剧《拾玉镯》中玉镯也是此类情爱赠物的典型。美少年傅朋清晨起闲游玩,偶遇情蔻初开的农家女孙玉娇,对其一见钟情,但苦于无法结识,便想出如下计策“我二人怎能够结下姻缘,我这里将玉镯脱离手腕,走向前放至在柴门外边。”这里的玉镯既是礼物,又是个情爱圈套,它躺在门口等待着孙玉娇钻了进来,从而将其小兽般捕获。果不期然,孙玉娇羞羞答答一番之后,将玉镯戴上手臂(接受赠物),“见少年丢玉镯扬扬去了,好叫我小奴家挂在心梢,愿他遣媒人早早来到。”(接受圈套,已被囚禁)。

许多女人喜好编织,并喜欢将编织之物赠送给自己深爱的男人。费洛伊德如此解释女人的编织行为:女人编织阴毛以形成她没有的阴茎。我认为这个观点既大男子主义,又唯性论。就人类的交换史而言,女人不可能给天然拥有阴茎的男子再赠送阴茎。女人的编织本能,其实与其长期的梳理发丝有关。丝线不过是女人发丝的替代物。中国古代的胖美人杨玉环,就深知女性发丝在情爱中对男性的巨大诱惑力。当她落寞于道观时,就托高力士寄一缕青丝给唐玄宗。这小小礼物,玄宗看的眼泪直流,感慨万千,于是将其招回后宫。此处杨玉环的发丝仅仅是发丝么?显然不是。它既是千万只柔情蜜意的情爱小手,又是一种百爪的宠爱捕获器。而女人之所以喜欢编织,不过是在梳理、编织着自己的发丝而已。女人若将自己的编织物赠送给情人,亦无非是讲述着这样的情语:我爱你,我的身体迷恋你,我用我的发丝缠着你,绕着你,捆绑你,囚禁你,时时刻刻不相离。

然而,比玉器、编织物更为高级的情人赠礼,却是那些喜欢在自己的作品前面提写“本书献给XXX”的作家。作家与喜欢编织的女人相类,二者皆是编织高手,只不过前者用的是物质之线,后者用的是语言之网。对作家而言,文字就是他们的丝,他们的线,作品就是他们的编织物。

美国女诗人狄金森就深知这一点,她在论及如何写诗时说“除非里头有一条金线,否则全盘皆输”。我认为这句话里的“金丝”指的便是能令诗句闪耀出瑰丽光泽的字与词。被文化界誉为“最后一位文人”的本雅明曾写过一本叫《单行道》的书。这本书的扉页上有着如此浪漫的献词:“这条路,叫阿西娅.拉西斯街,是她作为工程师,使这条街整个地穿过了作者。”这是一句诗意的语言,这诗意的语言在告知我们,是作者的情人阿西娅。拉西斯使得作者构筑了这条单行道,作者将把由自己文字所构筑、所编制、标满自我词汇的街道作为赠礼,献给他的情人,以供他的情人在他的词汇语言中行走,从而捕获住情人的脚印,囚禁住情人的姓名 ,使得此情此爱即若日后在现实里单向的消失,在文字里却能到达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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