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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口人

(编辑配图 图片来源于网络)

在以棕黄色为主背景的中国的版图上,有那么一块黄土地,裸露的黄土是她的底色,春来麦苗青青,秋到高粱火红,是她亘古不变的裙裾;河流隐没在深厚的黄土层下,平时若隐若现,似有似无,赶上倾盆大雨,则泥沙俱下,一片浑黄……这块土地上生活着一拨头扎白头巾,腰捆红腰带,性格豪爽、行事利索的人,高兴或忧伤了,就随口吼几句信天游。不用说,大伙都知道,我说的这块地地理学名称叫黄土高原,这拨人是原汁原味的嫡系炎黄子孙,他们身上镌刻着中华民族的原始图腾。

如果把这版图微缩为徽州盆地,也有这么一块地,莽莽苍苍、蓊蓊郁郁的植被是她的底色。春来一片草绿,夏至满眼葱绿;秋风起,艳阳照,漫山遍野这里一簇簇火红,那儿一块块金黄,底色仍是实实在在的翠绿;冬雪飘,暖阳晒,南面的山坡白雪隐褪,山野便仿佛丢进显影水里的底片,慢慢展现的依然是黛绿,绿的苍郁,绿的深沉。这块土地上生活着这么一拨人,不分男女老少,晴天有晴天的事,雨天有雨天的活,一年365天,编排得满满当当,天天埋头有活干。既出家门,回家不打空手,上山则腰间系把柴刀,绾根红藤或竹箍,歇工了随手打捆柴驮回家;下田则系条三尺长、两尺宽的简易布裙,田埂上三抓两扯一天的猪草便到家了。因为劳累过度,他们大多四五十岁就开始腰弯背驼,额纹纵横,颧骨外凸,颇像历史教科书上的北京人头像;目光凝滞,又像罗中立的油画中的《父亲》。

这个地方叫流口,现在有个既风雅又时髦的名字:新安源,她囊括了新安江的正脉源流和最初始的一条大支流。发源于六股尖千山万壑间一南一北的这两股源流一路集腋成裘、浩浩荡荡向东奔流汇聚于流口,圈划出偌大一块地盘,便是原流口区五个乡镇的大致地域。

徽州盆地是一口锅,流口山区是锅中一只碗。这只碗破了个豁口,便是流口洞,今流口水电站边的一个狭窄隘口。1963年流口到渔亭公路开通以前,除松杉木借助轻捷便利的新安江水路外运外,日常与县城及毗邻的祁门、黟县的往来交通就赖这一隘口进出。“洞内”林壑优美,溪涧潺潺,流岚飞瀑,恍若世外桃源,要说短期休闲养生,这里确乎是不二选择,但居家过日子,纵然从休宁县城到流口的石板路还算平缓,一百多里地的漫长路程也让山外人闻之却步,更别说从西南侧通江西婺源、浮梁的两条山道平鼻岭、虎头岗又高又陡,一脚踏上青石板台阶,不在山林里蜿蜒盘曲十几二十里见不了天日。平日里想出去串串门,后家一抬脚就踏上了前家的房檐……在依稀可闻的口耳相传下来的对近现代当地境况的描摹中,我听得最多的就是每有山外人分配在此工作,便仿佛充军十万八千里外的蛮夷边塞,拿到调令的那一刻起便双脚打颤,思量如何走关系调离流口洞;本地人十年寒窗一番苦读好不容易鲤鱼跳龙门端上公家饭碗,第一要务也是孜孜以求跨出流口洞。

不难猜想,当年中原汉族人大举入迁渗透,影响感化这块土地上的“土著”山越人远比“碗外锅内”徽州盆地内的平原地区过程上迟缓漫长得多,程度上孱弱淡化得多,甚至是迁入徽州的的名门望族开枝散叶二次、三次迁徙于此的。众所周知汪村汪氏即由本县溪口镇旌城村迁入,三兄弟分居七屋、七甲、廻源三地,繁衍生息,继而绵延至流口全境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若非迫不得已,谁愿意往这大山的褶皱山旮旯里钻呢?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境内还有一大拨青壮年外出务工不愿回家,就在县城周边的万安、渠口一带安家落户了。落伍的“人脉”必然导致这里的社会生产力发展进程较慢,山外徽州文化经济随着南宋定都临安风生水起,这里还是荒蛮闭塞,老牛拉破车,波澜不惊……

翻看《休宁县志》,除了中心集镇流口“元代已形成村落”一句外,其余对这方水土的描述没有只言片语。流口人的生存境况长期为外人所不知,我想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没人,长期以来缺少对外宣扬流口风物人情的人。“土著”流口人即便能书善写,创作了关于这方水土的些许文字,终究缺少影响力,不能对外界发出振聋发聩的独具个性的地方宣言,到头来免不了为历史的长河所湮灭。偶尔出那么几个能走出山外的“士族”流口人,驰骋于政坛商界的所谓精英人士,躲还来不及呢,谁愿意和这个穷乡僻壤扯上瓜葛,谁又会难以割舍陋僻的乡下老家——徽州先贤的聪明睿智在社会大熔炉里表现出来的市侩和现实,较域外人更为敏锐和机警。

休宁洋洋洒洒14座书院没有一座在这里落户,徽州大地“十户之村,不废诵读”波澜壮阔的科举文化也就衍生了名门望族的私塾,淡淡的一抹基础教育没有给这里的文化事业带来多大的改观;好歹南宋定都临安商机毕现,风起云涌、称霸江南的徽商文化眷顾这里,牵引这方土地上的林茶经济风风火火,一跃成为林茶仓库,山民们衣食无忧。

出门见山,抬脚过坎,何况林木、茶叶生产是挑战人类体力和精力极限,最要人命的两门苦差事,流口人的宿命可想而知。杉木种植在林业生产中举足轻重,拔山、烧山、扦苗后管护三五年,成材后砍伐、削皮,晾干驮运至堆场,凿眼,装排外运。许多林农为避免每天早出晚归奔波十余里之苦,就在深山坞里开辟第二战场搭棚安歇,饮山泉,食干菜,一住就是三五个月,俗称“斫树棚”。到七八十年代,“斫树棚”渐次拆除,林农才陆续下山。

我想过来人都会对繁重的肩挑背驮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这活儿一步不挪,一步不到,肩头的重荷像如来佛的金箍一样锲进肉里,连着你的血脉,疼得你龇牙咧嘴;你走到哪,疼痛跟到哪。流口林农,家家门口都备有与几根与肩头相当,一头呈小“丫”字形的的驮树棒的。早饭一扒拉下去,一队人提根驮树棒就上工。大树两人抬,中树一人驮,小树一次驮两三根。一个娴熟的老驮树,多用左肩驮树,右手攥驮树棒搭在右肩,既分担沉重的负荷,又保持前后平衡。一会儿上石阶,一会儿下高坎,七拐八折的林间小道,脚底受力,腰部也得用力随步履节奏保持平衡不跌倒。如是行走两三百米,领头的把杉树撑在驮树棒的“丫”口上歇息,一行人也如逢大赦般纷纷效仿。只再次动身,体质孱弱的难免颤颤巍巍体力跟不上,却又不得不随大队伍后面“拖”;碰上后头强悍的,还会呵斥催促,气短兼心急,别人额头出汗,他是前胸后背全湿透了。更怕驮运又粗又短的松木棍,重心高,前后平衡不易掌握,驮运过程中还得算计好行程,瞅准了山形地势前后一头搭磅上才得以撑起驮树棒歇息。肩头磨破了,汗水沁进去,火辣辣的钻心疼进骨髓……汗水干了,衣服白盐苍苍硬如竹片,擦过汗渍过的细软皮肉,又是生涩涩的痛。杉木生长周期三四十年,寿命长的人一辈子也就种两茬,摊下来每年收入又有几何?

茶叶生产的苦体现在劳心费力耗时长上,曾有在检察院工作的朋友的经验之谈是许多贪官开始不招,拷窗栏上不让睡,一晚下来,他就全线崩溃,竹筒里倒豆子了。过去4月底春茶开园一直采到6月初夏茶下树,前后持续一个半月,白天起早摸黑采茶,晚上通宵达旦做茶,披星戴月,风雨无阻。其时又赶上春播夏种,田间地头的农活还得瞻前顾后、见缝插针赶节候算计着打点好,逐一落到实处,嘴里嚼着饭,双脚就得上路,双手就得干活,就是钢铁也会磨软的。一位50多岁的邻居夜以继日通宵给人做茶,一季茶做下来,“小半年都晕晕糊糊的,走路脚打飘”。即便当今茶叶加工改作机械化,茶农卖鲜叶相对轻松了,一季茶结束,早起晚睡,紧赶慢赶,仍少不了有几位风蚀残年的老人晕倒在茶园里。

常年面朝黄土背朝天,栉风沐雨,肩驮背扛的宿命练就了流口人强壮的体魄:他们的肌肤,荆棘划不透的劳动布一样厚实;他们的肩膀,竹片外层的篾青一样柔韧;他们的脊梁,花岗岩里的石英一样硬朗。相似的自然属性外,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流口人的意识形态、行为准则,也就是城里人说的“土味”明显有别于山外人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常随父亲进城送收折椅、躺椅、脚盆等木制品给他当年“上山下乡”的知青朋友,半途上屡被人拦住要买,说老山货,树龄长,结实。无独有偶,九十年代初我在歙县求学,周末上街,常见南乡同学和胡子拉渣,佝偻着腰,布袋系小扁担肩上的老乡招呼,久而久之,布袋、小扁担在我心里就成了南乡人的符号。

即便进城求学、外出闯荡多年的年轻一代,漂白了黝黑粗糙的肌肤外形,淡化了陋僻粗俗的举手投足,接轨了现代都市的待人接物,骨子里还深深镌刻着原始的民族地域烙印——城里人洞若观火,一目了然。他们像鄙视流口落后的生产力一样轻贱、伤害流口人的感情:天热了,他们下乡休闲避暑,瞅人家堂前竹编的凉床舒适凉爽,嘀咕一句:“咱家院里葡萄架下不正缺这个”,流口人二话不说就给搬上车了。天冷了,流口人流血流汗、毕恭毕敬地奉上结结实实的杂木炭,他们淡淡地丢一句:“搁柴房里吧”,饭不招待一餐就把人给打发走了。这般的怠慢淡漠,只有流口人宽厚的襟怀能够包容,一如既往地和他们交往下去。

当然,把流口人当做一个群体来看,境内“大源翻(方)过岭,小源弯(汪)到(山)脚”,在以方、汪两大姓氏为主体的大、小源河为脉络的各地人的社会人文属性也是异彩纷呈,纷繁绮丽的,常年在这块土地上辗转打飘零,我也见识了形形色色的老乡流口人,大家的共识是:大源(河)人豪爽大气,小源(河)人婉约精致。大源河的代表人群是鹤城乡人,小源河的代表人群是汪村镇人,一位鹤城同事对此深有感触,说以前在鹤城,每年年底吃杀猪饭,正月接客,迎来送往风风火火,“噼噼啪啪”接客的鞭炮绵延数里,满满当当一桌人喝酒,中途不断加塞“挂角”,最后加盖了坐得下十余人的大圆桌面还是挤;因为平日里大手大脚,花销如流水没节制,岁末年尾,银行门口挤满了贷款过年的人。后来调汪村工作,这些气氛就淡多了……

要说经济基础,小源人远比大源人殷实得多:八十年代林木开放伊始适逢公路开通,大山之巅的查山村一跃而成为全省第一个彩电村,山下的下连村林木蓄积量大,木材贩运人员多,下杭州像下自家菜园一样频繁便利,被誉为山窝里的“小上海”。其他不少散落在山沟里人口少、林地广的村落也是富得流油,此番盛况,一位当时刚中师毕业参加工作的同事对此记忆犹新:“一个学生一年的年终分红抵我两年工资”。这大把大把的钱大多存入银行,随着时代潮流的昂首阔步前进大幅缩水,被货币贬值、物价上涨无情的冲抵湮灭了。

小源人未雨绸缪,着眼长远的秉性沿袭至今,房屋没有大源人堂皇气派,轿车没有大源人高端大气,同饮一山水,脾性却迥然不同,甚至可以说天壤之别。一言以概之,小源人是谨小慎微、居安思危,原汁原味的中国味道,大源人是自信张扬、吃一餐过一晌,得过且过的欧美风范。

山后的河水大部分直接流向溪口,但传统的行政区划一直归原流口区管辖,几个大村落飘零散落在更宏阔渺远的山巅上,友邻乡镇人管他们叫“山尖上人”就像县城人随口而出的“流口洞”、“流口佬”一样,似乎这个群体身后拖着条又粗又长的山越族的大尾巴,多少有些鄙夷的意味,但他们个性倔强、暴躁、固执,动辄拳脚相加,与人交往不合群的事实,又确乎印证了“山尖上人”的定位。有同学在原山后乡任职多年,说每至年终岁尾,四里八乡的村民就聚拢在乡政府大院,卷袖口抡拳头,骂骂咧咧这不公平,那不地道,催讨五花八门的扶贫款。

如果抛开大范围的“江南的才子,北方的将,陕西的黄土埋皇上”,“穷山恶水出刁民”山水人才论,仅从星星点点的小范围村落氛围、部族秉性来考量,也是风趣盎然、别有洞天的。上连、下连是境内西南麓两个规模较大的自然村,有次大伙聊天,一位数次调赴上连、下连,累计在在此工作近三十年的同事总结说,两村仅相距三里地,同样姓吴,据说还是同宗,待人处事大不相同。下连人对社会上的所谓的“高、富、贵”精英阶层,用得上的人恭之如上帝,唯唯诺诺;对弱势群体老、弱、病、残,看不起的人弃之如敝帚,落井下石。语调多去声,爱憎分明,毅然决然。上连则内敛低调得多,待你好请你上座吃几餐饭,待你孬也绝不指着你的鼻尖骂娘,好坏都是有限度,“封顶”的。语调多上声,婉转活泛,八面玲珑。如此高见,我在两村轮转多年,感同身受。可想而知,上连人奉行的是典型的中国版中庸之道,温吞水泡鳖,一辈子不偏不倚,踏踏实实将就着过;下连人信仰的是蹦极、过山车式的癫狂,达则青云直上,云霄漫步,败则日泻千里,一败涂地。一位曾经的下连学生坦言,出门在外,饿肚子也要买套好衣服装点门面,算是这种人生观的最好注脚。两村人性情如此迥异,怕只有“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来解释了。

大山余脉与此十余里之遥的查山、戴坑也是待人接物有“个性”的村落,套用一句俗语就是“不是一村人,不进一水口”,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查山人似乎城里人的老死不相往来,大众化的家私物什,家家一应俱全,既不外借,也不向别人借。年底杀年猪也不烦左邻右舍帮忙,一家人齐上阵搞定。戴坑人则遇事相帮互助蔚然成风,团结友善,亲切和融,有外人进村,家家笑脸相迎;有邻村人来偷挖春笋,本村人不动一根,村风淳朴得叫人肃然起敬。

六股尖东北麓汪村镇境内的田里、岭脚、石屋坑三个自然村当地人俗称“田里三村”,村民张、余、王三大姓氏,均由赣北婺源县迁入。大众版的流口话大同小异,这三个村说的是语调柔媚低婉的婺源话,明显不属这一语系。共同的语言是心灵沟通的桥梁,三个村的处世之道却明显有些格格不入。石屋坑人大气,凡事一根肚肠拖到脚,大大咧咧,放之任之;田里人小肚鸡肠,说话拐弯抹角,行事盘根错节。同样请客,石屋坑人的菜品要多些,盘里装的满些;同样做馃,田里人的要做的小些、薄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田里人吹毛求疵,能把它放得比天大。两村之间的平衡点,就是岭脚。田里人口数约略是岭脚、石屋坑两村之和。临近村人听得婺源口音,嘀咕一句,“田里人,婺源气”,多不愿交往。这就是村风,这就是民粹。

步入新世纪,流口人血液里的执着、坚韧、勤勉绽放出璀璨的花朵,荣膺两个“最多”惊呆了城里人:进城买房的最多,进城读书的最多。越来越多的土地荒芜了,越来越多的房屋坍塌了,城二代、城三代因为环境因素使然,身上的“流口记”正悄然隐褪,“流口佬”的名衔正在迅速土崩瓦解,支离破碎……也许,不久的将来,流口人只是一块土地上的一个历史印记罢。

(韩文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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