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八首
张德明
如果这还不够
我有晴空万里，我有雪花满地，我有天涯浪迹
如果这还不够，我有百年孤独，我有
十里相送，我有一寸情愁，如果这还不够
我有飞刀，我有骏马，我有止痛膏，如果
这还不够，我还有最后一滴
遗忘剂
午夜的太阳岛
如果一座岛只用来盛放爱情，那未免奢侈，未免
有些大而无当，不食人间烟火
这样想着，我来到午夜的太阳岛，来到
心跳过速的水域
海潮退去，沙滩上的脚印，凌乱而纷杂
三两只鸥鸟，飞飞歇歇，追着啄食
满地蹦跳的月光，一只白乳罩，在海浪中
荡来荡去，像一次轻浮的爱情，航标灯
在江心，幽暗幽明，不断放大
四周的茫远，和静谧
午夜的太阳岛，
将情侣座腾空，将遮阳伞收起
比白日宽阔了两倍
正好可以装满，我此时的孤独
失眠
昨晚我失眠了
这个叙述有多种解释
首先说明我没睡好
我和枕头、床单磨蹭了一宿
把月光当药片一秒一秒地吞吃
其次说明我走了神
大脑为一个远方的人一桩过去的事
而不愿停止工作
它强拉眼睛、手臂和茶水作陪
再其次表明我鲜活着
当睡眠成为一种死亡的形式
失眠就是一次无组织的逆反
还可以解释说是某种感应
某种对举
天底下如果有一个男人失眠
就有一个女子没有睡得安稳
夜访小镇
你住的小镇是我心头的某处伤痕
它在大地的东南角呼吸
却在我身上疼痛
我只好携了三千公里的迷惑，八小时的辗转
去看你，和你的小镇
趁着夜色，趁着街巷将睡未睡
熙攘的叫卖各自还家
慢性病似的乡音正好将我伪装
成一个游人，或一个外商
在小镇暧昧的路灯下，我一边赏景
一边用脚量度
思念的尺寸，爱的距离
触摸你浅水般的梦想，薄雾样的野心
夜访小镇
我在暮色中偷袭你的王国
不小心成了这块土地，意外的俘虏
在香山听一个日本女学者谈中国诗歌
总觉得她是站在万里之外
跟我说着汉语
说着汉语中的分行文字
那些诗文，有浓重的日本口音
她跟我提起冯至
冯至就成了我们之间
最大的绊脚石，
那涂有富士山雪色的
冯至，让我陌生而新鲜
也许她是对的，谈论
已逝的诗人，不是复现
而是重构。在距离中重构
站在遥远的日本
才可能看清曾经的中国
故乡
一个不断生疏的名词
一个渐渐淡远的背影
那村头的苦楝
始终结满父亲的嘱托
那塘边的杨柳
还袅娜着慈母的牵挂
故乡腹地，狭窄的乡路依旧虬曲
仿佛少年未曾展开的心事
村庄一角，简陋的学堂依旧破落
似乎低矮的时光在此暂停
城市的烟囱在不断长高
故乡的身影就日渐瘦小
我在远方的高楼里侧耳
再也听不见熟悉的乡音
烟雨中迷失了的，是童年
心灵中回不去的，是故乡
你见过大海
你见过大海
你知道大海总是
不修边幅，形容邋遢
如糟糕的心情
他的情绪时常失控
爱把大轮船的玩具
使命摔来摔去
你见过大海
你懂得他的孤独
比海面还宽阔
而夜深人静，你还听到
他的啜泣
也许，哭泣起来的大海
更像一个男人
你见过大海
你知道他而今如此衰老
红树林的胡须越长越长
白嘴鸥的鬓发一如秋叶
所剩无多，当你沿着沙滩
去抚摸他的皮肤
你才感觉它冰凉透骨
是的，你见过大海
你是一个人，去见大海
一个人去见的大海
跟很多人去见的大海
绝不是一回事
远行的人始终在远方，等待或者沉默
尘世的喧嚣，开始将目标转移
一年中的一天，也是一天中的一年
我们踏青，踏清明的雨水
沿思念的长路一直向前
直到赶上亲人在世的那些光阴
烟火笼罩原野，故事一一诉说
回忆的潮水漫过心堤
亲情是不老的传说
在故园之上，莫名地理的田头
那些怀抱亲人熟睡的泥土
那些站在先祖肩胛随风摇曳的草茎，那些
一遍又一遍朗诵春光的斑鸠鸟
还有那些带着城市口音的人语与车喧
汇聚成河，流淌着惦念与倾听
终有一天，我们也是远行人
带走满眼山水，带不走一世情仇
年年清明，雨水，雾霭
我们祭奠亲人，也将自己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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