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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丐武训传

张默生  著

一 

义丐武训的在世,是宇宙间的一个大奇迹。他以乞丐的身份,扮演了人类舞台上的丑角出场,讨饭,做短工,耍把戏,以及作践自己供人开心,只为一件事,就是办义学。他如此的傻里傻气,疯疯颠颠,患了将近40年的“义学症”;而且这症越患越重,以至于死。结果,他创办了三处义塾,教育了无数的穷家子弟,可惜他死的太早,否则他的成绩更大。他为创办义学,受尽了人间的轻视、讥笑、侮辱和难以想象的困苦艰难。但是他成功了。当年轻视他的人,讥笑他的人,和想出种种方法侮辱他的人,早已与草木同腐;而他的精神,却与宇宙同存。他把人间的一切困难打得粉碎,他为世界人类带来了最有希望的福音。现在,正是所有怀疑这个奇迹的人们,应该背起他当年所背的担子,向他赎罪的时候了。他的担子是沉重的,也是轻省的。只看有没有他那种大发“义学症”的精神。我今把他生平事迹,按其先后,作《义丐武训传》。 

二 

武训,是前清道光十八年十月十九日降生的。那一天,正是西历1838年12月5日。所以现在就按每年的国历12月5日,来纪念他的诞辰。他是山东堂邑县武家庄人。前几世,都是穷苦的农民。传到他父母一代,仅有薄田数亩,因着连年灾荒,就更不能自给了。他有一位胞姐,早年出嫁;一位胞兄,名叫武让。这一家四口的生活,全赖他父亲宗禹操作维持。五岁时,父亲死了。哥哥因为年纪稍长,便自去谋生。他只得随着母亲,向各处讨饭度日,每天讨得的食物,他先捡坏的来吃,留下好的给母亲。母亲被他的孝心所感,往往暗中流泪。他有时陪着母亲哭泣,也有时唱起歌谣,使母亲破涕为笑。 

三 

当他讨饭的时候,遇到学房里传出琅琅的书声,他便笑咪咪的伫足而听。每见村童入学放学,他就尾随着他们,非常羡慕,常常惹得村童们讨厌他,呵斥他,他才停住脚步,苦笑着,失望着,仍是目送村童们欢忭而去。他那种羡慕上学的心思,越来越切。有一天他猛然跑到学房中去,请求先生允许他上学读书。那位教书先生,看他是个小叫花子,竟自异想天开,就勃然大怒,提着戒尺把他打骂起来。引得学生哄堂大笑,也都随着先生赶出来斥逐他。 

武训感到苦痛了。回来时对母亲哭着道:“人家的孩子都上学,我为什么不能上学呢?”母亲含泪说:“咱家穷得没饭吃,还有钱让你上学吗?上学,是要用钱的呀!傻孩子,不要再胡思乱想了。”经过这一解说,他才明白一些,只好安心的讨饭为生。天天拿了打狗棍,提了破篮子,东门出来,西门进去,不是求爹爹,就是告奶奶。酷暑严寒,狂风暴雨,也得沿门乞食,母子二人,相依为命。 

这样的生活,过了两年。七岁时,母亲又死了。他的命运,就愈来愈苦。幸而有一位善心的伯母,把他领到家中去抚养,伯母家虽然是穷,尚未到讨饭的地步。武训在想:“不讨饭,就该可以上学了吧?”心中天天记挂着这件事,可是不敢向伯母明说。只得压在心头,终日拾柴拔草,帮助伯母操作,以报养育之恩。一直过了两年,终于又提出上学的请求。他的伯母很悲惨地说:“书,不是穷孩子念的,还是长大了扛活换饭吃罢!”他听了这话,又是一次失望。但从此以后,他便再不提起上学的事了。 

四 

武训不愿长此连累他的伯母,14岁时,就到另一个族伯家里充小工。那个人家,并不可怜武训的命苦;每天从早到晚,都不肯许他喘息;做不动的重工作,也强令他做;少不当意,非打即骂;种种的虐待,一言难尽。一次,叫他去喂猪,不料滑了一跤,把猪食倾倒地上;立刻挨了一顿毒打,并逐出大门之外。他孤苦彷徨,无以为计。想要回到伯母家里,自己又觉得太没志气,想要另外找工作,一时又无人雇用;不得已,还是讨饭度日,辗转乞食到馆陶县薛店村里,才得在张举人家里佣工,每年工钱说定6000文。这时他已16岁了,笨重的工作,已能负担起来。工钱虽少,做事却十分认真。壮年工人不肯做的事,就私下派他去做,他也毫不推辞。因此,人人都说他是个傻子。 

他这样的工作着,接连干了三年。后来听说伯母病了,想支点工钱捎去孝敬她。不料那位张举人见他愚诚可欺,就拿出一本假账来,对他指着说:“你的工钱早已支完了,你看这不是账吗?”武训当时惊骇万分,急得无法,而又有口难辩,只得拍着胸膛,哭声地道:“上天知道,我们要凭良心啊?”张举人听他说出“凭良心”的话,立时恼羞成怒,指使他如狼似虎的家丁,把武训拖到街上,打得他遍身青紫,头破血流。张举人还昧着良心,拿出假账,指给街上围观的人看:“你们说,这个小子是不是故意混账呢?”那些围观的人,虽然知道武训的冤枉,但谁也不肯说一句公平话。 

武训挨打以后,乡人们多怕张举人的势力,眼见武训躺在街上,哭泣哀号,头上的血仍是大流不止,也无人敢去救他,就一哄而散了。幸亏那街上住着一位赵善人,夫妇两个,专意愿做修桥补路,救孤施贫的事。听说武训含冤被打,性命难保,就急忙出来,令人将可怜的孩子抬到自己家中,等伤养好了,才让他出去另寻生路。 

五 

不久,武训又到一位秀才家里当佣工。这位秀才,虽然外表上是文绉绉的,看来怪和善的样子;但骨子里头,却是一副鄙吝心肠,惟利是视,无时无刻不在盘算人,坑骗人。一天,武训的姐姐托人捎给他一封信,两串钱;适逢武训不在,那位秀才就替他收下,把钱吞没了。等到武训回来,就念信给他听,关于捎钱的话完全略去。后来他的姐姐又托人来问捎钱的事,武训才知道钱被主人吞没了。心中非常气忿,就去质问他的主人。谁知道那位秀才,不仅不认账,反把武训痛骂一顿,说他是穷迷了心窍。武训奈何不得,只好“哑巴吃黄连”,苦在心里,深深感到不识字的害处。 

又一次,正当过年的时候,秀才写好春联,自己因为有事要出门,就吩咐武训替他张贴。正要张贴,被一阵风把春联吹乱了。武训自然分不出哪是上联,哪是下联;更分不出某处应贴某些字样的联语,只得胡乱贴去。秀才回来一看,自己的床头上贴了“猫狗平安”,鸡窠上贴了“阖家吉祥”,其余贴倒得贴错的不一而足。秀才看了大怒,打了武训两个耳光,当下算账,叫他滚蛋。还将工资打了八折,以示惩罚。到时候,武训实在忍不住了,指着秀才骂道:“你这个坏种!当初欺负我不识字,吞吃了我姐姐捎来的钱;如今又怨我不识字贴错对联,克扣我的工钱。你还有一点良心吗?这几个臭钱,我嫌肮脏,留给你塞狗洞去吧!”迎头就向秀才的脸上掷去,哗啦一声,铜钱撒满遍地,武训把包袱一挟,昂然地走了。 

六 

武训从秀才家出来以后,又到他姨丈张老板家去当长工。姨丈是个买豆腐的,也有几亩田产。他在姨丈家的工作,经常是帮着推磨,因为做豆腐是需要先用磨磨成豆糊的。此外,农忙的时候,就到野外去劳作。这在武训看来,都不以为苦。并且他心里还想:“姨丈家,总算是至亲,不会再受欺骗了罢。”于是他努力工作,终日汗如雨下,也不肯偷懒。他心里又想:“一年一支工钱,可不至记错罢。”哪知年底算工钱的时候,他的姨丈照样拿本假账来骗他,说某月某日支若干,某月某日又支若干,……现在支净无余。这种“莫须有”的事,武训真是气极了,即大声嚷着说:“我实在没有用过一文钱,怎么就会支用完了呢?”他的姨丈不许他强辩,就要呼唤家人把他驱逐出去。正吵闹间,来了一位邻人问其缘由,他姨丈就拿出账本指给他看。那位邻人竟自帮助他的姨丈说话,反把武训批评一顿,说他不知尊重长辈,只知赖钱。这时,真是喊冤莫诉,又有什么办法呢?但他很难忍下这口气。虽是不敢讲理,却气愤填膺,即悻悻出门而去。 

七 

武训出得门来,又是气,又是恼,四顾茫茫,无处归宿。想到自己的身世,落地为人,就是一个穷孩子,五岁丧父,七岁丧母,几次想读书,无钱读不起,落得个目不识丁,一再受人欺骗,并且几乎被人打死。受别人欺骗,那还是无关痛痒的事,犹可以说;想不到至亲至戚,也忍得昧着天良来欺骗他。这使他太伤心了,他越想越气,越想越恼,不由得气恼成病,无力挣扎了。 

武训早已是无家可归的人。这时只得拖着疲惫的身子,带着伤痛的灵魂,回到本村的破庙中,把仅有的一条破被子蒙头大睡,三天三夜,不饮不食,昏昏沉沉,不省人事,最后,他大彻大悟了。他因着感叹自己的命运,又想到天下和他同命运的人,正不知有多少?自己因着贫穷念不起书,天下因着贫穷念不起书的人,正不知有多少?自己因着不识字到处被人欺,天下不识字同样被人欺的人,正不知有多少?他想来想去,就决定把自身的不幸,丢在脑后;立誓要拯救后一辈和他同命运的人。他要兴办义学,使他们无钱也能读书,使他们读了书不再被人欺。他立定此志,他兴奋了!他快乐了!他不再气恼了!他的病豁然痊愈了。自那一天起,就抛弃了他的佣工生活,仍然度着他的乞丐岁月。当日,他从破庙中,忽然跑出来,满街上跳跃欢呼,若疯若狂。并且高唱道: 

扛活受人欺,不如讨饭随自己;别看我讨饭,早晚修个义学院。 

一时惊动了街上的人都伫足看他。并且彼此笑问道:“那不是武七吗?看他像走尸般的得了什么病呢?“武训原来没有名字,因为他排行第七,人都喊他武七。又因他生的丑陋,看样子糊里糊涂,就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豆沫儿”。这个绰号,小孩子们最喜欢喊叫他。当他在街上狂高歌的时候,一群小孩子都跟在他身后喊道:“豆沫儿疯了!快来看疯子呀!”也有顽皮的孩子,就用瓦石追着掷打他。当天的工夫,全武家庄的人,都知道武七疯颠了。 

八 

武训自从那日狂欢以后,他的新生命就开始了。他并非不知道办义学是件难事,尤其是一个叫花子来办义学,更是难上加难。但他既然下了决心,无论怎样困难,他也不怕。他有极大的信念,相信他的义学必能办成。他完全换了一副快乐的精神,去献身他理想的事业。他除了乞讨积蓄以外,又想尽了种种弄钱的方法,作他办学的准备。他心里想:走着瞧吧! 

武训既然要做一个新人,他的面貌装扮也要改换一下。他首先找到一位剃头匠,问道:“你要收买发辫吗?”剃头匠说:“自然收买,多少钱一条?”答道:“一串钱一条。”剃头匠说:“你有好多发辫呢?统统拿来好了,我都要。”武训顺手撂过他的发辫道:“我就先卖这条给你,你就剃它走罢。不过剃时要当心:头顶左边,请你为我留下一撮毛,修理得像桃形一般,其余统统剃光。”说得那位剃头匠笑起来,就说:“豆沫八儿,去你的!不要来捣蛋!辫子是当今皇上叫留的,谁敢给你剃去?而且像你这丑怪的样子,已经够人看的了;若再照你出的花样一修理,那不是活要人命吗?我问你,你想干什么?快去讨你的饭罢!”武训又恳求道:“你尽管把我的发辫剃去,我决不怨你,我可以向你发誓!反正我又做不了官,要辫子干啥用呢?你给我照样修理,就从辫子的价目中扣下手艺钱好了。”剃头匠笑着说:“你已是二十多岁的人了,还作小孩子打扮,不怕人笑话吗?”武训说:“你不要管,照着我的样子剃就是。”那位剃头匠也只得如法炮制了。当时,卖发辫、剃头,找回来的钱还有九百余文。这便是他办义学最初的基金。 

这些日子,他又去找剃头匠,为他剃去左边的一撮,又在右边同样留起一撮来。如此交换着留留剃剃,一直到死。这是他精彩的改装。他的意思,是要从此改扮成一个丑角,叫人看了开心,容易乞讨,容易筹集义学经费。他当时有两只歌,纪念这事。唱道: 

这边剃,那边留,修个义学不犯愁; 

这边留,那边剃,修个义学不费力。 

武训的样子,本来生得丑陋:扁嘴,狭额,身材虽然高大,却是不男不女的样子。而且说起话来,也带有几分女人的声音。如今又把自己的头颅作践成奇型怪状,身上的衣服自然是各色的补丁,真是一位活现的丑角了。他每天沿街乞讨,口里只是喃喃不休地“义学长”“义学短”。人人都这样说:“武七恐怕是害了义学症罢?”从此,“义学症”一名,又成了他的第二绰号。他自己也很喜欢这个名字,还为这个名字编了一个歌,到处歌唱。 

义学症,没火性;见了人,把礼敬;赏了钱,活了命;修个义学,万年不能动。 

九 

舞台上的丑角,多半是游戏人生,他这个丑角,是悲悯的人生。不过人们不认识他,反而常常耍笑这位悲悯人的人。武训并无奢望,他所希求的,就是人家肯来耍笑他。果然自他登场以后,人人觉得他怪好玩,怪开心;也就乐意给他东西,或是铜钱,或是食物。因此他每天乞讨的,总是吃不完。讨来的钱,自然是好好的积藏起来。食物呢,拣零碎的粗糙的自己吃,留下完整的较好的出卖,变成钱积蓄起来。有人问他:“为什么不拣好的吃,偏吃坏的呢?他就唱着答道: 

吃好的,不算好,修个义学才算好。 

有时到人家中乞讨,遇到吝啬的人家,不但不给他,甚至骂他一顿。他也不生气,还是笑嘻嘻地唱道: 

不给俺,俺不怨,只有善人管俺饭。 

不强要,不强化,不用着急不用怕。 

接着又唱: 

俺化缘,你行善,大家修个义学院。 

也有脾性不好的人家,讨厌他的啰唣,不耐烦看他的傻模样,不耐烦听他的“义学歌”,就动起气来呵斥他出去。这时他却有更惊人地表演,更精彩的唱词。 

太爷大叔别生气,你几时不生气,俺几时就出去。 

大家听了这歌,要生气也不敢生气了。因为你越生气,他越不出去,他正在等着给你老人家消气呢。也只好给他东西,让他好好的走出门外。 

有的人家讨厌他上门来麻烦,往往纵使恶犬去咬他。但他对于这恶犬的来袭,似乎并不在意。而且还同样的唱歌给它听: 

黑狗白狗你别咬,豆沫来到了! 

那些恶犬听了,也就不再露牙狂吠,反而摇着尾巴,俯首贴耳的不作声了。 

十 

武训不但讨来的好饭舍不得吃,甚至把坏一点的也卖给别的叫花子,自己拣菜根芋尾来充饥。有人问他为什么这样的贱骨头,专拣人不吃的东西来吃呢?他唱道: 

食菜根,食菜根,我吃饱,不求人;省下饭,修改义学院。 

吃芋尾,吃芋尾,不用火,不用水;省下钱,修个义学不费难。 

他到人家讨饭时,人家常常给他清水喝。他有时先洗脸,后喝水。人家问他:“这脏水哪里能喝呢?”他又唱道: 

喝脏水,不算脏,不办义学真肮脏。 

如果遇到乐善好施的人家,多给他一些钱或食物,他便喜欢得打跪叩头,唱出以下的颂扬歌词: 

我要饭,你行善,修个义学你看看。 

你们行善俺代劳,大家帮着修义学。 

不嫌多,不嫌少,舍些金钱修义学。又有名,又行好,文昌帝君知道了,准教你子子孙孙坐八抬大轿。 

十一 

武训除了乞讨以外,更随时随地想出方法弄钱。他常常给人家推磨。推磨,就是用一根长棍,穿到磨绳上,推动上层磨石旋转。先把麦子磨碎,再把磨碎的糁子,收到箩里去来回筛打,漏下来的,就是面粉。北方的馒头,都须经过这遍手续,其他杂粮面的食物,也是如此。武训为招揽这宗生意,就常常在街上高叫:“推磨了!推磨了!”若是有人出来雇佣他,他便唱着讲价道: 

推磨,推磨,一斗麦子六十个(60文制钱)。管推不管箩(筛面),管箩钱还多。 

不过山东的乡间,只要有十亩田以上的人家,磨面多半是用牲畜。最普通的是用驴,其次用牛,间或也用骡马。牲畜的用法,是先用“格拉”(即是套在牲畜项间的工具)圈在它的项间,再用套套在磨棍和“格拉”上,就可让它拉起磨棍走。这样上层的磨石,即可旋转起来。这虽然省了人力,但是牲畜的粪便,却不知何时遗泄,因此用牲畜拉磨,是必须预备下干土垫磨道的。武训恐怕牲畜夺了他的生意,抓到这个弱点,又编造了一个歌词,极力表白雇用他推磨的好处。他唱的那歌词道: 

不用格拉不用套,不用干土垫磨道。 

可见雇他推磨,比使用牲畜拉磨好多了。反正力气是他自己的,他既不知奸猾,又索价不多,所以人家都乐意雇用他,他也因此得了不少的钱。在他立志办学的初期,这一项实是他收入的大宗。 

十二 

武训不但推磨赚钱,还会捻线缠线。捻线,就是把破布断线,或是捻成捆物的绳子,或是捻成推车的绊带,用途不一。缠线,就是用废絮烂线,经过一番技巧的心思,把废絮团在里头,再把烂线理清或接起,缠成线蛋,也叫线球,可以作儿童的玩具。这些布絮烂线,都是人家弃了不用的,或是人家送给他的,或是在路上捡来的。他都能废物利用,制成他的货品,出售赚钱。每当他捻线绳缠线蛋的时候,他便反来复去地唱道: 

捻线头,缠线蛋,早晚修个义学院。 

缠线蛋,捻线头,修个义学不犯愁。 

他的手工很好,价钱又便宜,所以每一线绳捻成了,人人争着购买。每一线蛋缠好了,儿童们也是恐怕买不到手。最有趣的,他一面唱着歌,一面玩弄线蛋给小孩们看,因此,每个儿童都喜欢他。 

十三 

武训不但捻线绳缠线蛋,他还到处给人家晒粪、铡草、拉砘子。晒粪,是从粪坑里把湿粪弄出来,再摊到广场里。一天翻腾几十遍,晒干收起,预备肥田用的。这种又脏又臭的工作,谁也不乐意去干,而武训干得却是很带精神。铡草,是用一具铡刀,把谷草铡碎了,预备喂牲畜用的。这是一种很危险的工种,一人持草向刀口里填,一人握着刀柄抬起落下的切,稍不留心,就可切断手指。武训常是为人填草,但他很坦然的做去,也未受过什么伤害。什么是拉砘子呢?这是北方独有的农作方法。砘子的制造,是用一对小石轮,中间贯穿木轴而成的。再由木轴的两端用绳子拴好,接上一条长绳和绊带,斜套胸前,就可拉着走。砘子的重量,约有百余斤。两个石轮的距离,约有一尺宽,是要配合双耧畦陇的。当春天种谷子和高粱时,耧在前头下种,最好随后有人拉着绳子砘去,这是为的种子入土实在,又不至风干的缘故。拉砘子,也是一种耗费力气的工作,但武训绝不怕劳苦。并唱道: 

给我钱,我砘田,修个义学不费难。 

有时他在街上把三件工作,合拢在一气,高唱叫卖道: 

晒粪、铡草、拉砘子,来找。管黑不管了,不论钱多少。 

他自从当长工数次受骗,就再不上当了。当天的气力当天卖,明天再说明天的。所以他的歌唱中,才有“管黑不管了”的话。这就是说不管工作完不完,天黑了就得住工算账。 

十四 

武训一天到晚,没有片刻的休息。别人不屑干的事,他干;别人不肯做的事,他做;更有别人不会做的事,他会。他为人家打轱辘灌田,为人家用石臼舂米。他会用轧车轧棉花,也会用纺车纺线。这些工作,又劳苦,又烦心,得的钱又少;但武训却不是如此看法,他愿受劳苦,他最有耐性,他以为得一钱多一钱,细水不怕长流,否则他的义学何日办成?他永远是快乐的,他讨一天饭,或是作一天工,晚间回到破庙里,把讨来的食物一清理,把赚来的工钱一结算,若是时间还早,再从事他捻线绳缠线蛋的工作,待得瞌睡来了,他就一躺,便呼呼入睡。他觉得必须如此,才可心安理得。第二天醒来,又是照旧如此。他不好说话,又爱唱歌。他所唱的,就是他所行的;他所行的,也就是他所唱的。他无时无事不在唱歌,无思无想不在义学。有一次,庙殿上的瓦忽然掉下来,打得他头破血流,这在别人必是极难忍受的,而武训反因此又编了一支歌。欢欢喜喜的唱道: 

打破头,出出火,办个义学全在我。 

十五 

武训周身都充满了兴趣。他凭着这种兴趣,也常常耍把戏给人看,博得人家的笑乐,借此也可赚到几文钱。他有一种“竖蜻蜓”的本领,也叫“拿大顶”,就是两手扶地,两脚朝天的一种姿势。他竖起蜻蜓来,能支持半个时辰不倒。他并能一面竖起,一面爬行,这叫做“蝎子爬”。每当庙会和集场的时候,他就前去耍这套把戏了。他一面表演一面唱: 

竖一个,一个钱;竖十个,十个钱;竖得多,钱也多;谁说不能兴义学? 

爬一遭,一个钱;爬十遭,十个钱;修个义学不费难。 

十六 

武训还有时在地下学马爬,供小孩们骑弄,也可得钱。往往一群小孩,都争着去骑他,让他爬行,做父母的也在旁观看。这个下来,那个上去,也许二三小孩同时骑上。他很认真地爬来爬去。也是一面爬着一面唱道: 

我作马,让你骑;你出钱,俺出力,办个义学不费事。 

骑的稳,爬的快;俺高兴,你自在,修个义学永不坏。 

十七 

武训不但作出可笑的把戏向人讨钱,他更作出可怕的举动求人施舍。他有时倒提着一条蛇作吞食的样子,人多惊畏,立时就掷钱给他。他说:“不要怕,看我吃了它!”眼看着一条小蛇就被他吃到肚子里了。他接着唱道: 

蛇可食,不要怕,修个义学全在我自家。 

他有时拿蝎子玩耍来讨钱。人或问他道:“你敢吃蝎子吗?”他立时把蝎子吃了。并且唱道: 

吃蝎子,吃蝎子,修个义学我的事。 

他有时拿破砖碎瓦来吃,向人讨钱。人人都笑他说:“武七,你真是疯了!砖瓦可不能吃罢?”他立时把碎瓦片吃下去。接着唱道: 

破砖碎瓦,都能消化;不能修义学,才惹人笑话! 

十八 

武训因为急于筹措义学的款项,甚至竟有毫无心肝的人,拿出几文钱来,引诱他吃屎喝尿,他也坦然地接受了。并且他为这件事,当时也有唱的歌儿,至今还流传着;但是我不忍写下去了!他在世人的轻视、讥笑和种种侮辱之下,辛辛苦苦,牛马一般地操作着,度着非人的生活,好几年的功夫,才积了一宗钱。那一宗钱的数目,有人说是六串的,有人说是90串的。我想他那样想尽方法来乞讨,几年的努力,断不至仅存六串的数目,也许90串的说法可靠些。再加上那承分的祖产二亩,卖了120串。两下合起来,共有210串。他心里想,这些钱也算得一个数目了,总得存放一处妥善的地方,让它年年生息,义学才可以早日办成。后来他访得馆陶县塔头村有一位武进士,姓娄名峻岭,是一个诚笃君子,就想请他代为存放。他想到将来本钱生利息,利息加入本钱,本钱再生利息,如此滚下去,钱便越积越多了。那时他真是有说不出来的快乐。顺口唱道: 

兴义学,没心烦,现在已有二百一十串。 

存本钱,生利息,求求馆陶的娄进士。 

哪想到了娄进士的门前求见时,娄家的仆人见他是个疯疯颠颠的叫花子,要赶他走,他死也不走。只是双膝跪着唱道: 

不要米,不要面,只求进士老爷见一见。 

后来闹到了娄进士知道了,就亲自出来问他是干什么的,他才把来意说明。娄进士很受感动,立刻答应了他的请求。从此,武训积下钱,就存到娄进士家里。 

十九 

又过了几年,他的钱越积越多了。听说本县柳林镇有一位文举人,姓杨名树坊,家中有田数顷,为人公正廉明。武训觉得这又是存放钱的一个好地方,并且还是同县,那就更方便了。于是他又跑到杨府求见,杨家的差人,也以为他是个叫花子,求见主人,必无好事。哀求数日,也不给他传达。他一直在杨府门前跪了五天,差人才觉得有些奇异,终于为他通报引见了。杨树坊初见他时,当然也是问:“你要钱吗?”武训跪下答道:“我不向老爷要钱,我是特来恳求老爷替我存钱的。”杨树坊猛然听了这话,自然惊疑不定。他便很诚恳的把讨饭积钱,要兴义学的原原本本,述说一遍。立时感动了乐善好施的杨树坊,急忙拉他起来,不但答应了替他存钱,并且极愿帮助他的义学成功。当他辞别杨府出来时,杨家另一差人追问他道:“你想假借善名来骗钱发财吗?”他便对天盟誓,唱道: 

我积钱,我买田,修个义学为贫寒。谁养家,谁肥己,准备上天雷神击! 

二十 

武训自从娄峻岭、杨树坊为他存钱生息,他觉得前途放了光明,办义学院就更有希望了。因此,他讨饭愈认真,一天跑百余里路,乞讨几十个村庄,也不觉疲倦。做短工愈加努力,一人能干数人的工作,纵然累得汗流浇背,也不嫌劳苦。耍把戏愈加出色,想出种种的方法使人开心,只要肯给他钱,怎样被玩弄,也是甘心情愿。他这样的勤勤恳恳,又过了几年,钱就越积越多。有一天,武训为他的钱算了一笔总账,已有9000吊了。他心里想:放钱生息,固然是个办法,但不是最可靠地办法,不如把现在所有的钱提出一大部分来,购置一些田产,作为将来的学田,风又吹不去,雨也淋不走,而且年年还可以生产,这才是最稳妥的打算哩。他的意思一决定,就跑到杨树坊的家里,把他的计划报告了杨树坊,请他出来主持购买学田。当时柳林庄附近一带,有地三百余亩,不过其中有许多地,有的低洼怕涝,有的且多碱沙,未经开垦成熟,价值虽是便宜,生产却很细微。杨树坊觉得这种没有多大生产的地,还是不买的好。武训说:“不要紧,咱们可以买下来。”并且还唱道: 


只要该着义学发,置地不怕置碱沙。碱也退,沙也刮,三年以后无碱沙。 

只要该着义学兴,置地不怕置大坑。水也流,土也壅,三年以后平了坑。 

杨树坊见他意志坚决,也就帮他把那一带的地大半买下;了。 

二十一 

一天,武训在街上讨饭,忽然遇见多年不见的哥哥,就问道:“哥哥,要到哪里去呢?”他哥哥说:“我正是来找你呀!”他问:“找我做什么?”他哥哥说:“我听说你这几年情形很好,田地就买了数百亩,你何必还讨饭呢?”他说:“那不是我的地,那是学田啦!”他哥哥说:“什么学田不学田,分我几亩种种罢。这几年,我真是穷得可怜!兄弟呀,你不给我地,也得给我钱。老刘的赌债,真是逼死人了!”武训听了这话,立时对他哥哥唱道: 

我的事,你别管,兄弟析居不相干。 

众人钱,不养家,养家雷霹火龙抓。 

他一面唱着,一面扬长而去。他的侄子们又向他要钱,也是分文不给,只是唱这类的歌给他们听。可是后来,他听说冠县张八寨有位孝妇,是张春和的妻子陈氏,只因丈夫出外十年,家贫如洗,终日靠着十指针线,孝养婆母,有时接济不上,即乞食度日。武训听得陈氏的贤孝,非常感动,慨赠良田十亩。当时的人无不诧异。武训便唱道: 

这人好,这人好,给他十亩还嫌少。 

这人孝,这人孝,给他十亩为养老。 

这两件事作一对比,就可见到武训的精神了。 

二十二 

当这时候,武训又受了一次欺骗。他积钱日多,大的数目,或是仍请杨树坊代为存放,或是继续的购买学田;较小的数目,便在邻村的富家存放,也并没有出过差错。于是他的胆子便大起来,东也放宽,西也放宽。因为他的账目,愈来愈复杂了,就请他的一位族孙名叫武茂林的替他管账。茂林为人忠诚,这是武训信得过的。自他得到这个好助手,他就更放心了。放债讨息,差不多也是茂林去替他办理。 

不料馆陶县有位姓郜的,欠了武训许多钱,郜某不但不还债,更对他大骂起来,反说武训无赖,说他不要脸的来敲诈钱。武训当时哀求道:“我虽是讨饭的,却从没有敲诈人家的钱。你真是想赖我的钱吗?可怜我的钱都是向人家一文一文乞求来的,不是轻易可以积存的呀!请你不要再说没理的话了。”郜某气冲冲地说:“没理,谁没理?你自己才没理呢!你要是有理,拿字据来给我看,看姓郜的欠你穷叫花子多少钱!”原来武训以为郜某是可靠的,就是没有请人立字据;这时竟提出字据的话,又叫他有什么法子呢?只得气愤地唱道: 

人凭良心树凭根,各人只凭各人心。 

你有钱,我受贫,准备上天有真神。 

这笔账,竟成了坏账。后来连一文钱也未得收取。武训自立志兴学以来,终天都是快乐的。这一次,又触着他的隐痛了。他想到张举人造假账来骗他遭到毒打的事,想到姨丈也造假账来骗他伤了亲谊的事,更想到为那位秀才贴错春联克扣工钱的事。如今这位姓郜的又逼他拿字据来看。这种种吃亏上当,固然是因为自己愚诚可欺;但自己不曾读书识字,实在是唯一的大原因。他转而又想,读书识字,就是为的欺骗人吗?因此气郁成病,又躺在破庙中千思万虑。幸而有茂林亲为服侍,过了几天病才好了。 

二十三 

武训筹办义学已有30年的努力了。因为他的一片至诚,乡邻多受感动。有一位郭芬先生,于光绪十二年的冬天,首先捐出柳林镇东门外的一块地,作为义学的基地。这事使武训高兴极了,就对那位郭先生叩头致谢,称他是大善人。他立时亲到各处,购买砖瓦木料。材料买齐了,就和杨树坊等,计划兴建学舍的办法。第二年春天,即开始建筑柳林镇的义学,杨树坊亲为督工,村人也乐与相助,不到几个月的工夫,二十余间的高大瓦房,即告落成。在这建筑的期间,武训真是从心里喜欢,忙得连饭都顾不得吃,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一时当监工,一时又充小工,嘴里不住地唱着他的“义学歌”,往往惹得人家都笑起来。这是武训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大快乐。 学舍落成以后,武训便和杨树坊及当地热心的人商量筹备开学。武训以为最重要的是请好老师。当时他们都说:“寿张县有一位文举人崔隼先生,是最有学问最有道德的,但听说他家小康,不肯出来作事,可不知能请到不能请到?”武训听了这话,就说:“我去试试看。”立时跑到寿张县崔先生家里,长跪不起,请他可怜可怜不识字的穷孩子。崔隼为他精诚所动,急忙拉起他来,慨然答应去为他教学。 

老师请妥了,武训又到各村的穷人家里劝他们送子弟到他的义塾中去读书。有的人家说:“我们的孩子打算叫他们长大了,扛活挣饭吃哩。像我家这样穷,读了书又有什么用呢?现在他们已能帮着在家做事了,实在也没有功夫去上学,多谢你的好意吧!”武训也是长跪乞求,很诚恳地说道:“上学是好事呀!我因为讨饭吃,上不起学,才屡次受人欺骗。就是将来打算叫他们扛活,也必须要认得一些字才好。我不能多说什么,穷孩子上学的日子到了,不要再耽误他们的终身吧!”人家见他来意诚恳,被他感动了,才允许孩子们去上学。 

武训把开学的事,忙了数月,才算筹备妥当了。义塾的名字,公议为“崇贤义塾”。光绪十四年的春天,遂正式开学上课。学生五十余名。教师就是那位崔先生。当时杨树坊、娄峻岭,还有地方上的热心人士,都来参加这个隆重的典礼。大家深为武训的精神所感动,其情绪的严肃热烈,就可以想象而知了。武训当众敦请杨树坊为学董,主持义塾的一切,众人一致赞同,自然杨先生也是义不容辞的。从那一天起,武训三十余年的伟大志愿,才算达到了初步的实现。 

就在开学的那一天,武训预备了丰盛的筵席,来款待老师,请杨、娄诸绅士作陪,而他自己,却恭恭敬敬地鹄立门外。在座的人很觉不安,自然请他进来同坐。再三请他,他也不肯。并且说:“我决不敢和诸位老爷们同坐,我必须在门外站着,才觉得心安,才觉得快乐。”武训眼见他的义塾开了学,一群学生们,天天都兴高采烈地来上学,一片书声琅琅,他听着比什么音乐都好听。这时他才略为放心。每天仍过着他的乞丐生活。 

但武训对于老师的授课,是否勤惰;对于学生的读书,是否用心;他总是时刻不断地暗中察听。每当讨饭的余暇,就到义塾里去看看,也说不定他是什么时侯来,或是一天来几次,或者几天来一次,来时总是笑咪咪的十分快乐。有一天,他来到义塾,看见学生都到齐了,只是看不见先生。他便问道:“老师呢?”学生说:“老师睡觉还没起来哩。”武训便悄悄地推开老师的门,正见老师尚在呼呼大睡,他不敢惊动老师,却恭恭敬敬地跪在他的床前不住地流泪。等老师醒来,忽然见到这种情景,心中还不知因着何事。正要问他的时候,武训才说:“老师,学生早已到齐了。”这句话,说得老师惊恐惭愧,从此再也不忍晚起了。他见到顽皮不用功的学生,也是长跪不起来规劝他。往往把学生感动得哭了,他才慢慢地起来道:“好孩子,不要哭!以后谨守规矩,专心读书就是。”他如果看出老师勤苦的教诲学生,便前去长跪致谢。有位学生,名叫赵光远,非常用功,据老师说,每次考试,都名列第一,他就当众跪下奖励他。因此,义塾的师生,教的热心教,学的喜欢学,一年的成绩,就胜过其他的私塾几年。 

二十四 

学董杨树坊和娄峻岭两先生,因深受武训的感召,以为此等异人,不可不为表彰,就相偕去见唐邑县知县郭春熙,禀明武训讨饭兴学的始末。郭知县大为敬佩,并且亲到乡间去视察。果然见到义塾的精神与别的私塾大大不同,就赞美不止。适逢武训讨饭归来,他也是暗中来视察的。别人就告诉他知县在此,并且对他办的义学大加称赞。武训遂去见知县,叩头致谢。郭知县亲自扶他起来,和他谈话,对他倍加奖励。并见他衣服褴褛,即赠给银锞十两,叫他换换衣服,武训不受。知县一定请他收留,他才很恭敬的接过来。但他决不使用这钱,仍存放起来,作为办学之用。 

二十五 

不久,山东巡抚张曜也听说武训讨饭兴学的事了。就下令堂邑县,说要传见武训。后来知县亲自陪往去见巡抚,他仍是穿着褴褛衣服,一手提着破篮子,一手拿着打狗棒,态度非常自然。当问话的时候,他一面答话,一面还不住的捻线绳。这事惊动了所有巡抚衙门的人,都在等着想一见这位兴学的异丐。张巡抚问明他兴学的经过,也不禁肃然动容,认为是国家的祥瑞;而偏偏又出在他的治属,自己也觉得无上光荣。即吩咐管库房的拿出200两银子奖励他。又赐给他一种黄布钤印的绿薄,让他容易募化,续办义学。当时武训不甚明白,就问巡抚道:“这些银子,是不是叫我拿去办义学的?这种黄薄子,是不是准我拿去捐钱办义学的?”巡抚说:“极是!极是!”到这时,武训才跪下连连向巡抚叩了许多头,很高兴地离了巡抚衙门。 

二十六 

巡抚张曜自从传见武训以后,认为乞丐兴学,实是千古奇迹。这样志行卓绝的人,理应极力表扬,以历薄俗。当即奏请皇上恩赐建坊,旋蒙清廷批准了。今将奏请及御批原文录于下: 

再据署堂邑县知县郭春熙详称绅士选用训导杨树坊等公呈:县民武宗禹之子武训,自幼失怙,其家极贫。事母崔氏,曲尽孝谨,与兄武让,亦极友爱。质朴勤俭,每年佣值余资,积蓄生息,陆续置地二百三十亩有奇,计地价京钱四千二百六十三串八百七十四文,全数捐为创造义学经费。适有乡人郭芬捐助柳林集东门外基地一亩八分七厘,遂建义学瓦房二十间。所需工料,武训又独捐京钱二千八百串,邻村公捐京钱一千五百七十八串。已于本年春间落成,廷师课读。生童三十余人,外课生等二十余人。窃观乡里义学,身登贵仕家拥厚资者,尚不肯倡捐办理;武训从贫苦小民,节衣缩食,磬半生之积蓄,以成义学,洵属急公好义,行谊可风。呈请详报奏奖前来。臣查武训捐助义学经费,统计七千余串,合银二千两以上,核与建坊之例相符,仰恳天恩,俯准堂邑县民武训自行建坊,给与“乐善好施”字样,以示旌奖。谨附片昊陈,伏乞圣鉴训示。 山东巡抚张曜谨奏。 

光绪十四年九月十九日奏。 奉朱批: 

着照所请,礼部知道,钦此。 

我们看了张曜的奏片,他所根据的原呈请人,对了武训的生平事迹,是恐怕言过其实,耸动天听,反招罪尤;所以他们的原呈中,未敢将他讨饭兴学的始末如实呈报。而张耀的案语,也把亲自传见一层省略不言,只按他捐钱的数目,为一合于建坊之例奏请给予“乐善好施”字样了事。其实这“乐善好施”四字,就能包括了武训的精神吗?但武训是全然不管这些虚荣的,他只知尽上他的心力。去完成他的志愿,此外他什么都不管。不久,“乐善好施”的牌坊也巍立在柳林镇的大街上了。他天天走来走去,如同没有看见一样。有人指着对武训道:“这是当今皇帝为你竖的牌坊呀!”他说:“决不是为我,大概是让我们好好的办义学吧。”说完就急急忙忙地跑过去,恐怕人家尽着和他罗唣。 

二十七 

50岁以后的武训,就不大卖苦力了,即便他肯卖苦力,人家也不好意思再雇佣他,除非在生疏的地方,间或为人拉拉车,挑挑水。耍把戏的方法,也不采用了。采用也无效,因为他的名气已大,做父母的不许小孩再玩弄他。但是照常讨饭,照常捻线,依然住破庙,依然吃粗粮。还是如苦行头陀,到处募化,设法积钱放钱,或是购买学田,无时无刻不在勤劳者。学生们受了他的恩惠,看他天天这样辛苦,心中十分不安,屡次请他改变生活,请他到塾中居住,他一概不听。一次,全塾的学生跪下向他请求,他才对他们解释道:“善人施钱,是叫我兴办义学,为穷孩子们读书识字的。我若是自己享受,那就是欺骗善人了。这违背良心的事,我是决不干的。而且我只有快乐,毫无苦恼。你们好好地读书吧,不要常是牵挂着我。”当地绅士们,也有劝他不要这样自苦的。他的回答,总是说:“我不苦,我快乐得很,我还要这样的快乐下去!” 

二十八 

武训虽是照常度着乞丐生活,但自从柳林镇的义学开办以后,社会上已对他有了深深地认识。巡抚赐给他的缘薄,清廷奖许他的牌坊,也有了很大的作用。于是绅士富户见了他,都乐意捐助。他有时到其他私塾去募化,学生们也是争先恐后的来捐钱。他还常常印些善书,遇到庙会集场,就摊出赠人,他虽声明不要钱,但大家敬佩他的人格,反倒给他的钱更多。 

这时,武训已有53岁了。兴学的事业,可说是成就大半。将来添设义塾,也不会再有何等的困难,他自幼父母俱亡,虽有一位胞兄,也和他志愿不同。在一般人看来,他是一位零丁孤苦的人。于是就有人劝他成家立后,他常是笑得要发疯,一面抚磨他的头颅给人看,就说:“凭我这副头脸,也要讨老婆吗?”接着唱道: 

不要老婆不要孩。以修义学为生涯。 

不娶妻,不生子,修个义学才无私。 

有一天,堂邑知县和当地绅士,公宴他,又劝他娶妻立后,并且责以大义,他又笑着唱道: 

人生七十古来稀五十三岁不娶妻; 

亲戚朋友断个净,临死落个义学症。 

可是他自己虽立志不娶,却惯好替人作媒。他自40岁以后,办义学的名声已经传出,许多人就对他敬重信任了。因此,他到各家讨饭时,多听其自由出入。一般妇女们尤愿和他接谈。他见人家有到成婚年龄的男女,便对他们的父母说:“我给少爷提个媒吧!”或说:“我给小姐提门亲事吧!”人家都知道他向来不说谎话,也就乐意信托他。他到男女的两家来回一说,婚姻便告成了。他往往很得意地唱道: 

义学症,做媒红,这桩亲事容易成。 

靠着替人说媒,也是他义学收入的一宗。每一件亲事说成后,男女两家各给铜钱一串或数串。到结婚时谢媒人,他也前去,但不吃人家的酒席,只要点馍馍和熟菜,拿去卖了,把钱积起来。到他五十多岁的时候,几乎包办了那一方的男女亲事,简直是一个活月老了。 

二十九 

武训晚年讨饭的情形,和以前大不相同。以前是挨门挨户去讨,有的给他,有的不给他。这时人家一听见武训在街上唱,唱的自然是义学歌,各家便争着出来请,吩咐小孩子硬向家里拉。听说小孩子因争拉武训,便彼此夸称自己的饭菜好,往往因此打起架来,还得武训给他们劝和。因此,他每被拉到一户人家去,搬座的搬座,添饭的添饭,那种受人欢迎的情景,真是无法形容。到这时,他天天吃不了的饱饭,临去时还送些佳美的食物,让他带着走。 

三十 

武训积钱既是较前容易,他的义塾就日见扩充,日见发达。他的名声,已传遍了临近几县。馆陶县鸦儿庄千佛寺的主持僧人了证,因敬慕武训的人格,也在寺旁成立义塾。但是款项很少,不能维持。武训听得这种消息,以为又得到一位同志,立刻跑到馆陶县去见了证,二人谈得十分投契,即结为好友。武训就把年来继续所积的钱,捐出300串来,请了证主持扩充,好多收一些穷孩子来教育。从此,这个义塾,才算正式成立了。塾址仍就千佛寺的近旁,加以扩充。义塾的名字,就叫“鸦庄义塾”。但那个塾师的姓名,现在不能确定。当时武训聘请的好老师,除崔隼外,还有聊城的顾伸安,博平的曹连枝,清河的膝绣封等。不知鸦庄的塾师,果为何人? 

三十一 

传说在这时候,清廷又颁封“义学正”的名号,并赏穿“黄马褂”,让他到知县衙门去谢恩。当他去时,叫他跪下聆听圣旨,他不愿跪;叫他穿起黄马褂叩头谢恩,他不愿穿。经过知县解释道:“这都是与义学有关的事呀!”他才赶快穿起黄马褂连连叩头。但他总是对这事不感兴趣,他曾唱道: 

义学正,不用封;黄马褂,没得用;办个义学万年不能动。 

我们可以想想武训当时穿黄马褂的情形:凭他那身百结衣,那具“这边剃那边留”的头颅,再加上那副丑陋的嘴脸,单是穿上一件黄马褂,真是天大的滑稽!好像满清的皇帝,有意向他开玩笑,使他成为古今独步的丑角。 

三十二 

临清县有位绅士,名叫施善政,素闻武训兴学的义举,久想与他相识。适逢武训慕化到临清,施善政就请他到家,以盛馔款待。相谈数日,十分投契,并且结为知友。又赞助武训在城内御史巷筹办第三处义塾。经过年余的工夫,那处义塾又成立了,就称为“史巷义塾”。这次武训又是跪请老师,请到的是王丕显先生。王先生在前清并无什么功名,可是学问极好,道德最高。自受武训感动后,即立定志愿,不但与武训相始终,更愿把毕生精力献身义学的事业。武训死后,他更爱护那个义塾。起初规模最小,经他叩头募款,年年扩充,到后来成为三塾中最大得一个。他活到八十余岁、民国二十二年才去世。从来没有用过义塾的一文钱,因此得不到妻子的谅解,竟与家庭脱离关系。他所赖以为生的,据说有个祖传的药方,自己制成药料,每包售三角,他的后半世全靠这点收入,维持生活。病笃时含笑而逝。后人都称他为“武训第二”。武训自得到这位同志,他的精神,才永传不朽了。也可见武训感召的力量,是何等的深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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