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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施茂盛:《南方志》若干



1.
月光,一朵更比一朵肥硕
在淮河以南的枝头
饲养奔跑的犀牛。怀抱涧谷、巅峰和草木之海
奔跑的犀牛,眼底衬着无眠
安静。浩瀚

2.
我已隐隐感到
邻省,某条大河在韵脚里涨潮
发甜的小水电站
跌倒在,蓑衣人的深喉

3.
来,我帮你
从沉于池底的鹅卵石中
剥开鲜嫩躯壳
从无头小令里伸出,檐下鬼魂般孤悬的灯笼
照彻:闯进门来的山岗

4.
昨夜,枕畔猛虎纠结
我索性翻开
不甚了了的瞌睡经
为她借来月光之虚、梨花之白
在淮河以南的枝头
结下,善恶各半的硕果

5.
他背负四卷本乌有乡笔记
途经秋风折返之地
城外,马蹄声锤子一样露骨
在卷帙浩繁的
旷野上
留有若干伏笔,并借以断开了
落花与流水的长短句

6.
陌上,麻雀的卑微是多么的干净啊
如树瘤,如墨迹,如碗底滚烫的灵魂

7.
在每日的稀粥里看见
村庄卡在鸟鸣
与鸟鸣的缝隙之间
看见它每日
分解出白花、灰烬和面目瘫痪的死者
而死者,是被宽厚的雨水
挽留在了
淮河以南的枝头

8.
我抱着井底三亩半稻田
纵身跃向旷野
而旷野,正被自己的波浪所临摹

它所临摹的乌鸦住在
一团漆黑中,现在脱身向旷野
泼去半桶清水

哦,这是多么仁慈的因果律
我,我们,身首愉悦
在稻浪间,像醒来的众生起伏着

炊烟

每日的落暮何其盛大。
炊烟贴着青草的筋骨,
将身子拉直。

亲人们附着的魂灵也被拉直。

地上,我见过的那些活着的人,
他们馊粥似的脸庞,
正被散淡的炊烟稀释。

如果他们不在这里,
必定埋在草茎里。
他们贴着炊烟的小径,
攀上天堂的栅栏。

虫豸

愁苦来得早了点,我还未饮尽白露
我和今晚的虫豸一样,用滚烫的身子慢慢咀嚼
我从烂掉的叶子里捕到一只
受辱的陶潜。它像一颗枣核,非得用
死后的沸水浸泡。我和它,四目向外翻卷
用一根空闲的竹枝,将刚刚蜕下的硬壳晾起
在尘世,我们蒙头倒在初春的泥泞里
每日向着自己的良心说一声:对不起

墓地

暮色灌进坛子,新泥封住缺口
我在半途遇见坟头的野草一阵阵颤栗
树瘤般大的颤栗令整座墓地铁板一样直立而起
尔后抵住天庭的回廊。而熏风
送来告诫:莫与墓中人相谈甚欢
其实我是来道别的,用我的醒来向你道别

吹拂

秋风破。偏向暮晚的谷仓无遮无拦。两侧的
灯笼剐去了眼珠子,干瘪地衬在薄雾里吹拂
薄雾在松垮的衣袍里吹拂。枯枝穿过树林
长久留下阴影,在吹拂。青丘在吹拂。山岗在吹拂
抱着史书、骨瓮和鱼骸的江河一路向西,它们向西
吹拂。端坐草尖的静默的白塔在干涸,在吹拂
头顶上,姐妹们捧出裸体,看裸体被碧溪涨破
向远处吹拂。而,天穹被一颗一颗拔去木楔
在四处撒落的村庄的酣睡里,吹拂
村庄在吹拂,但它们永不再醒来
甚至有支运粮队伍,在点亮每粒绝望的
稻谷后被埋地下,也不忘重新列队,向上吹拂

旷野

芦苇像是从荒芜的七窍里长出来的
蒿草也是,野蕨也是,爬满一脸
连昏厥的鸟鸣,也在枝头坐不住,跌下来
不过是一个傍晚的功夫,旷野被万物
消化得只剩三两座坟墓。而我们
倏地,又从枝头冒出莫名的脑袋
身旁的麻雀在自造的空中飞,越飞越硬
仿佛是我们灵魂上,一颗颗羞愧的补丁

草木

端坐垂直的落暮中。端坐斜坡上
我细细打量每株草木。他们密集的肝脏
密集的肺腑,都跑向了体外
他们无用的枯荣,披覆我全身
我看着四周,世相寂静得让人迷路
想起身离开,却为时已晚——
我看见自己缺了青龙角的那部分
已被它们搬到了天上。而
另一部分,正抽了筋似地被唤回墓中

死者

早晨起来,看见每人的窗棂上挂着
各自的尸首。青黛的树冠上滴下的鸟鸣
仍在喂养着他们,像喃喃自语
养活了垂死中的我。这垂死缓慢的
必要经过春风泛滥的两岸
两岸,无用的良心顺着拖垮的身体轻拂河水
令河水没日没夜地,坐在乱石岗上熬药般自赎
请原谅那么多人终将无端死去
原谅他们将死者的善恶吞进了肚中

暮春

1.
暮春。熏风半真半假。
拂面时也是。
半真半假的欲将这人间抹去。

而,煞白的田垄上,
甚至云端暗哑的树梢,
一群麻雀在死去。

为了宽恕活着的、更孱弱的同伴,
他们一点点死去,
埋头替别人烂掉五脏六肺。

2.
暮春。从腐泥中阴凉醒来,
半边脸似乎仍未回来。
但熏风却已将我披上了麻雀的形骸。

麻雀是枝头惟一的轻盈之作,
令正在经过的槐花黯然失色,
在恍惚的日光里跌倒。

而我的牙齿有些松动。
松动,是因它藏于这人间太久,
再也无法啄食黑白善恶了。

3.
暮春。麻雀在一点点死去。
往日旷野里的捕雪,
如今已是回忆中的爪印。

我理解这突如其来的、对生的羞愧!
内心一地的颤栗,
久久地、久久地不能熄灭。

因此,不要忘记用身子煮一锅稀汤。
让亲人们年年有欢饮,
又在欢饮里,一点点死去。

醒来

亭廊里拥挤着喧哗声,但
仍不及芭蕉压住的喃喃自语
有人一早换上了新脸庞
从长眠中醒来。醒来——
却不知又将自己丢在了何处

旧池塘有点皱,有点偏心
锦鲤掉了魂似地扑水
又努力压住身下的水花
以为池底,会有另一副形骸
供它们越过枯荷上的小塔

而我,在摇椅里沉沉睡去
摇椅的扶把,我曾引来春风小驻
鹁鸪。斑鸠。黄鹂。画眉
个个都漆上了人的模样
它们,也是这座小院的心脏

“少了。轻了。不在了。”
喧哗声已敛在明晃晃的镜子里
行人只长成一半。芭蕉下
他们的喃喃自语多么巨大呵
来到人间后,又久久不忍离去

行乞

我提着水桶里的如来四处乞讨
我欢快地去云端乞讨
水桶里装着雨水、游尘和自我散去的夜晚

夜晚储存的盐,微微有些发甜
它们更喜欢在我篮子里
化作一片汪洋,拼命跨出空宅的门槛

我也提着篮子里四处施粥的基督
追逐云端的祖父。我绕过高坠的星子和村庄
在菜园的那头把他的摇椅悬起

我还要在如来和基督不便深入的地方
掘一口枯井披于身上。我告诉他
现在,我是你的物种,我愿替你在草间烂去

遥望

我与孤坟一起拱出地面
想爬上墓碑
看一看我转身的背影
挂在哪棵树梢,为愤慨的春天
贡献着怎样的情色之花

我死于一朵未被命名的桃花
在自然法则的披覆下
每日把自己用去一点
每日,带着身体里的三四个仇家
去垮掉的山岗、旷野和新村

我去与故人抄录各自的生死经
用柳枝,宣扬无为的哲学
在春风的无以名状里
把一碗煮烂桃林的稀粥泼向
四壁抓狂的新鬼

你看,这是你用去的牙床、头骨、膝盖
和奔跑的七窍
在晚餐后的桌子上一片狼藉
但我并非是它们相互描绘的原因
我在坛子里仍找不到任何源头

我还未把一只坛子描绘一尽
我愿抱着它,仿佛抱着一片桃林
把身体内的所有隙缝关上
是的,它们在经过。他们告诉我
“有人吞食着这些经过的魂灵。”

诸鸟

鹁鸪。斑鸠。雉鸡。黄鹂。画眉。
他们率白头翁、山杜鹃和仁慈的佛法僧
来到这人间。
他们来人间撒欢,互授飞翔术,
生一大堆别人家的孩子。
有时约上邻居,
用秋堤漫步,化却多年恩怨。
他们每年来一次。
每次来,都要换上又白又胖的新脸庞。
都要穿上铁盔甲,或者艳衣裳。

他们:苍鹭。朱鹮。白鹳。鸬鹚。鹈鹕。
拖着旧池塘里的全部家当
来到这人间。
他们在人间,有一副
清心寡欲的好心肠,有善意的眼珠子
和替人受苦的瘦削的肩胛
时不时还要从体内
伸出绷紧的爪子,将养成的手艺
毕恭毕敬传给路人。而他们也从
路人的行色中即将辨认出旧时的模样

今年,会有更多出色的鸟结伴而来。
他们来人间,
有的扮苦出身的霸王,
有的扮长恨锁喉的虞姬。
每个落日里,
他们分享人间绵绵不绝的爱情和死亡。
这人间本就是我
随便借来的。
如果他们今年还来,
我乐意为他们从我身上脱下来。
我乐意为他们脱下
洗尽的七窍,剔透的肋骨
借给他们做
生儿育女的窝,做生死长眠的坟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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