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生命的壮歌——走近何海霞的书法世界

编者按

此文是《中国书法》特聘记者李廷华1996年对何海霞先生的采访，原文刊发于《中国书法》1996年第五期。

上世纪九十年代，李廷华专事采访了一些老辈书家学者，了解他们的人生阅历和学术状态，以及在时代变幻里一代文人的精神幽微。拜访何海霞之时，何老已八十八岁，访谈涉及画家书法、书画关系等问题，何老对这些问题的看法新颖而有深度，言谈之间闪烁着何老对书画艺术的真知灼见。

艺术生命的壮歌

走近何海霞的书法世界

文李廷华

滚雪53×125cm

何海霞老人曾经多次说过：“我是一个民间艺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民间艺人呢？

数月前，在首都宾馆的一家拍卖会上，看到何海霞的一幅隶书，当时颇觉惊异：字的气势有纵马横戟之壮，法度的森严、点画的一丝不苟，透逸出这位以艺术为生命的老人笔致胸次间的无穷趣味。

龙光阁59×134cm

（此作品为陕西蔚文堂2017迎春拍品，非作者文中所述隶书作品。）

海老说：“我父亲就靠一支毛笔，养活了一家人。”父亲自己学了一门书坊造字的手艺，也教导自己的三个儿子：家有万贯，不如薄技在身。为琉璃厂书坊补刻宋版《天工开物》的缺页，父亲刻字，海霞制插图。在这个“民间艺人”家庭里，何海霞从小就学艺从艺，但和一般文人墨客的“游于艺”不同，他的学艺首先得为养家，必须下苦，见真功夫。

楷书石涛画语录（局部）1972年

何海霞跟着父亲学字，临欧阳询，以后又临黄自元，父亲要他学的不是文人的意趣，而是吃饭的技艺。在街上看碑匾、楹联，不许看书家姓名，要一看那字就知道是谁人所写。就这样，何海霞熟谙了当时的“流行书家”陆春林、冯公度、王珣······

何海霞放学时要路过一家刻字铺，总趴在窗户上看人家写字。时间长了，店主让他进去，考他，让他写自己的名字，这一考就考上了。以后就让何海霞写红单帖（意同今日之名片），必须是工楷，每月能挣几吊钱，对家用不无小补。

行书石涛画语录

1976年 35×43cm

琉璃厂的玉池山房裱了一幅沈周的手卷，“长洲沈周”、“洲”字剥落了，老板叫修理，工人糊涂，误把“沈”字挖去。何海霞琢磨一番，给补上了，这样就一次能挣两块大洋。生活的煎迫，使得何海霞的青少年时期在古代名家的真迹中濡染，技艺的锤炼是全面而又严格的，却又不能不禁锢着自己的艺术心胸。

行书刘熙载《艺概》选句19×52cm

行书陶渊明诗19×52cm

何海霞的经历其实是旧时代过来的很多书画家的共同之路。只是有很多“民间艺人”在生活的重负下始终未能自拓蹊径，终至湮灭。假如齐白石不问学于王闿运，张大千不求教于李瑞清、曾农髯，那也很可能以“民间艺人”终其生。何海霞之得遇张大千，也正是从“技”归于“艺”通于“道”的转折。

行书终南望余雪34×80cm

作为一个曾经历过严格技艺规范的老艺术家，何海霞老人对书法艺术的见解却又完全不囿于“技艺”。在交谈中，他曾反问我一个问题：“画家为什么必须写字？”随即便自己作了一番回答。

海老说：“书法的好坏，不完全在临过多少帖，而在于对人生的领悟，否则，个性从何而来？‘书画同源’这句老话，从字面上理解是两种艺术的共同渊源，而这渊源的内里究竟是什么？是人。人说诗言志、画言情，而书法则全面的暴露了人品、性格、修养，甚至连遗传都能体现出来。人们看画，比较多的往往还是注意于视觉感受中那些技巧性的东西，而书法，则一下子就把作者的气度、胆识连同趣味的雅俗都暴露无疑。如果说我何海霞的字，那其实就是我的眼泪，那里面有我的欢欣和快乐，也有我的委屈和坎坷，有我生命的脚印。”

行草陶渊明诗1980年 70×46cm

海霞老人回忆：曾熙老前辈曾给张大千老师题过一句话：“努力崇明德，随时爱景光”。就是要不断完善自己、充实自己、修养自己，向更高尚的人生境界奋斗，而促成这些的根本就是要热爱生活、热爱生命。海老说：“我从老师那里学到的最宝贵的东西，是他的性情里，他的作品里那种充沛淋漓的豪情壮气。我和老师的艺术，都不是那种闲适心境下的自我消遣，是要表现出生命的力量、生命的奋斗”。

行书张大千诗68×45cm

何海霞老人谈这些话时，其身态、神情使我想见他壮年时的英武之姿，我顺便问了一句：“海老，您以前恐怕也很喜欢京剧吧？”老人说：“那是当然。中国艺术是相通的。刚才谈到‘书画同源’，京剧不就是中国诗情画意的舞台化么？中国画的精神是主客观的统一，如果要我去当美术学院的主考，我就不会光看考生的基本功，我要观察学生的思维能力，情感领悟，只有富于情感，善于思考，才能发现和掌握丰富多彩的艺术语言。”

行书毛泽东词

1977年 45×35cm

在访谒海老之时，还曾谈到“画家书法”的问题。不久前，冯其庸先生在评价《中国书法全集》的一次会议上建议：对著名画家的书法，包括他们的题款，应该专门研究。海老对此话题颇感兴趣。

他说：“有人仅仅因为是给画题字才学书法，那样的书法只不过是构成画面上的形式感。盖图章、抄几句诗，题十几个到几十个不等的字。清朝‘四王’的题字就是占地方、填画面，那没什么意思，我这里想借用一个时髦词‘改革’，就是要融汇贯通。画面的题字不是纯形式的问题，得有新的见解，要深化作品的内涵。如果画牡丹，题写‘出堂富贵’还降低了画格。有位中年画家拿他的作品给我看，我说：你到中药铺买副点心丹。他不解，我就明说：你底气不足，意志薄弱。”

行草李白诗102×34cm

从海霞老人这些直抒胸臆的言谈中，使我感受着和他那些元气淋漓的书画作品意态仿佛的豪情壮慨。作为“长安画派”的创始人之一，海老一生的艺术跋涉和时代的演进总发生奇妙的遇合：琉璃厂生涯，使他浸淫于传统；拜师于张大千，使他得以顿悟心性胸次于艺事的点化；和赵望云、石鲁的相偕相随，使得赵望云那种深沉蕴藉的笔墨和最普通的人间烟火的融汇，使得石鲁那种千古英雄之气在郁积盘横之中的冲脱奔发，都成为何海霞艺术生命流动中吸纳融造的有机构成。

行书青山明月七言联

1994年 130×30cm

海老说：“我在琉璃厂学宋画、界画，最初的笔墨养成是非常规矩、非常严谨；我跟老师学，开始也是研究他的字，那样飘逸、潇洒，使我目接神迷。我那时意识到字是性格，只有人的性情注入到艺术创作中，艺术的生命力才得以形成。我学字、学画的过程，也是熔铸性格的过程。‘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这话也看怎么理解。我当时跟着老师学艺，就是在技艺的研习过程中感受他的胸怀性情。练章法、笔墨都是外功，练性情是内功。所谓练性情不是练得循规蹈矩，束手束脚，那就练得是死法。我从老师那里得到的是活法。是使生命的力量、使艺术表现永不停滞的活法。”

行书长啸回首七言联

1987年 129×31cm

海霞老人认为：如果不倾注对艺术的真诚信念，好的方法也可能成为挂在嘴边的口号。他拿“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句古人治学名言来分析：如果不把自己的生活、生命和历史这部大书融合起来。万卷诗书也是过眼云烟；“行万里路”在古人的体会中是要遍尝人间烟火，谙透世态炎凉，但是在现代条件下，往往又容易变成浮光掠影的公费旅游。如果在生活中经常有新感受，在艺术上经常有新创造，这才是真正在“读书”、“行路”。

行书千淘吹尽七言联

1993年138×34cm

海霞老人在几次向我畅谈这些感受之间，也拿出其近几年来的书画作品，使我大饱眼福。在八十岁之前，海老对于老师张大千先生的绘画和书法，都有着明显的传承形态，他的学艺之途是从遍习众家而归入“大风堂”艺趣；而在八十岁之后，特别是最近几年，在为艺坛张帜树楷之际，老人却又有了“打散自己”的探索。

就拿我最先读到的这些书法作品来看，固然还有些不少是饱和着以往的意态，同时也看出海老在书法创作上的的广博渊薮。像“风流东阁预诗客”这件横幅，大异往昔的“碑味”，而一任“二王”渊流的潇洒笔致。淡墨草书陈毅元帅“大雪压青松”五言诗，用老人自己的介绍，就“又是一种模样”。

行书倚剑酌酒八言联

1991年138×34cm

海老还向我出示了一本记录着他近年来艺文感受的小册页，虽是随笔，却也毫无松懈之气，只是更能见出几十年翰墨濡染的功到成自然。我不能忘怀那幅在拍卖会上见到的隶书，便问起海老。他说：“那是我写的伊秉绶”。不论是从张大千老师传承的碑体行书，还是更近晋帖意蕴而鲜为人知的小幅行楷，或是那“伊秉绶”，海霞老人的书法，正如蔡希综《书法论》里一段既若赏鉴又实为对书法艺术寄予极高要求的话：“每字皆须骨气雄强，爽爽然有飞动之态，屈折之壮，如钢铁为钩······若劲针直下”。

行书云开鸟阔五言联（九十岁书）

1998年138×34cm

何海霞老人以其毕生的艺术追求，使他的画艺书道都达到睥睨一代的境界。他是为求生活、谋出路而进入艺术的，艺术的艰难、严肃改造了他，艺术的浩瀚万状陶醉了他，艺术的永无止境永远在呼唤着他，使他经常忘记了老之将至。在和老人话别的时候，他指着墙边的一个大纸卷说：“那是一卷丈二宣，我最近到上海女儿家去住一个月，我不休息，我还要创造奇迹”。

何海霞的艺术道路，是一曲生命的壮歌。

关于作者

李廷华先生是学者、书画家，多年来从事人文学术及书画艺术研究，著作甚丰。其《王子云评传》、《马世晓传论》在美术、书法界具有广泛影响，并出版有关王羲之、赵孟頫、黄道周、倪元璐等中国历史上著名书画家的学术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