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诗刊》2020年10月号下半月刊“发现”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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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艺术
你落在街道上，流动的人群
有局促的寂静。你剖开沸腾的闹声
用镜头捕捉消瘦的美，按下快门
忧郁停留在现代的艺术品中
你沉迷于某些事物的表面
或者呈现，是某种固态的基调
凝在胶片上，不能动弹
干瘪瘪的，像失去潮汐的海
万物的体内，都会豢养小兽
这陌生的城市，装载了太多迷离
星辰逐渐隐退，月光也丢失
我躺在生活的压力里，紧张晃动
你看，那个忧伤的人走动了
影子走动了，雨也走动了
而你没有注意到，他内心的波涛汹涌
构成了我镜头里硕大的诗篇
必要的雪
你说它是白色的，是张白纸
没有修饰即是拯救世间的五花八门
事物的好和坏，都在此被冻住
是的，要根除，就会牺牲些东西
下决心是真实的、必要的
所以你看到它是白色的
那就是白色的。经得起推敲
才能消化残秋固执的伪装
雪的下面，看山不是山
但黑暗在呈递尖锐，是真实的
溢出的孤独，是真实的
堆个雪人吧，在白纸上添加新东西
忽略冷风的动荡，这不羞耻
历史有它的表达，你有你的表达
必要的还是认识雪，譬如打雪仗
你还可以溜冰，在上面画画等
更重要的，是一到冬天
某些纯粹，让人心安
孩童们的嗅觉里，无异味
我所理解的雾气
从低到高，去理解
这片云雾的层次。穿出人群
先抵达草堆的摇摆。摇摆的停歇
是忙碌生活的暂时休养
此处的雾最薄，打磨还可以缓冲
身体响器生锈的速度。不同的年龄
处在不同的高度。我站在此处
抬头，仰望未知的面孔：
中层雾气加厚，上有老下有小
生锈的速度大过修复的花瓣
这场抵抗迷雾的战役
在雨滴落下之际，才懂得简单的喘息
沿着雨水落下的方向，可以抵达
最上层的云的最真实状态
对往事的困惑重叠于一个频道
每天来回播放，没有了休息的间隙
身体被雾气压迫，支撑不住
降落于我脚底冒出的草堆
我返回人群，暮色平静
仿佛又重新，获得了人形
演绎法
看到湖水，便看到了平静
如一面镜子，没有波澜
看到平静，便想到了此前的那场雨
黄昏吞吐水雾，跃出无数匹野兽
带着锋利的锯齿，厮杀这片湖
想到那场雨，便想到了乌云
囤积着多年生活的疾苦
在某一天，突然爆发
想到乌云，便想到了消失的太阳
不知退居于何处，难以找寻
想到消失的太阳
便想到了躺在病床上的祖母
长期受贫苦和疾病的折磨
她的一生，下的是洪水，不是雨
静物
雨停止，晾在街道的凹地
还有落叶躺在其中，参与这片平静
晚风来得正好，雨后一般都需要
些许事物的调情。他拾起落叶
像抽离体内的另一个他
沉默，不代表雨声不会再来
道路空旷，街灯渐次醒来
他捏碎落叶，像完成自身的热闹
所有夜里，看似静止的事物
都发出了清澈迷人的声响
为某次不确定的，危险的平静
为再一次，能够安全地来到人间
他让自己成为雨，提前站稳脚跟
粉刷工人
阳光识别干瘪的墙，也是在打量
他粗糙的面容，能否进驻
这片区域，如城市对乡村人的考证
他粉刷昨日雨的痕迹，不因危险
而调节自身均匀的呼吸
借助绳索，涂上生活的颜色
清晨几乎是沉默的，随他而作响
更多时候，悬在辽阔的空中
没有地上的踏实感来呈现草木
是一种原始步调的破坏
他编织云朵，汗液逐渐清晰
他与墙构成了现代气息的表达：
靠山吃山，寄生于墙
车流也开始加入早春的光，拨动绿叶
提纯光的纤维里其劳作的模样
他在空中也瞧见街头巷尾的真实
农民工在食啃馒头
人群拥挤，与烟火制造风景
——敞亮之处有敞亮的丰裕
在此之前，星辰是他粉刷过的好日色
晨光的方向
曙光沐浴于潮汐中，你赶海
识读重叠的水浪和海洋的深浅
成为鱼，是必要的
成为江河，成为海洋命里的胡须
你划拉生锈的笛鸣，让昏睡的天空
印刻在水面的凹凸中
重叠是：万物醒来，相互交融
你不断闪耀，谈论尘世的灯
深浅是：你所能抵达的地方
总留有漂浮不定的孤寂
你学会栖息于零散的时光里
反复在水镜中，扣下风雨的模样
你将生活的景象，交给冬天的霜露
由这片海，缓慢吐出
在词与物之间
江非
在海南岛，我们习惯地把陈有膑、洪光越、陈三九、郑纪鹏、叶长文、陈航等这些海南本土出生的90 后诗人称为“创启的一代”。而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这些青年诗人的创作历程，与那些本土文学前辈们有着很大的不同。他们的创作，从一开始，就有着很强的纯粹性和文学性，几乎没有过多的摸索和弯路。和同时期的国内同代诗人成长经历类似，这一方面得益于他们各自的悟性和所接受的良好的文学教育，另一方面，我想应该是和他们的成长过程中所面对的发达便捷的网络诗歌信息的传播和交流，有着很大的关系。他们没有经过被隔离边陲的自我发现过程，也没有被粗糙地“海岛化”，而是一经正视，就全面地接收了当下最新的诗歌创作动态，并和全国的诗人们在一个信息化的共同场域里，展开了比肩同行的思考和写作。他们中其他的几位，我都见过，唯独陈航至今没有见过。我只知道他是在我居住的这座海岛小城里出生，并在本岛的一个医学院里学习医学，而且在多年之前就开始写诗。
读陈航的诗，会发现他和群落里的其他几位诗人有着很大的不同。其他几位诗人，在诗歌写作的第一阶段，都明显地呈现出了一种既和“大陆”化的诗歌核心话语系统保有密切关系，又保持着鲜明的“海岛”美学特性的气象。陈航的诗在创作之初却带有很大的“中心话语”特征，作品多表现出一种准学院化倾向，而且时常流露出对所表达之物在思想认识上的犹疑难定和小心翼翼，语言上也是处于一种歧义演绎的迷宫之中。但这并不妨碍陈航写出优秀的作品。这组诗中的《演绎法》即是其中的代表之作。在这首诗中，陈航由“湖水”到“平静”再到“镜子”“雨”“乌云”，再写到“消失的太阳”和“病床上的祖母”，一首诗，几乎是形象地重述了人的思维形式中的联想和象征机制，而在情感的注入下，陈航把一个冰冷的思维规律，机智地逆化成了一首有血有肉的诗。初读这首诗，貌似是作者把自己置身于一片陌生或者熟悉的“湖水”面前，对经验或者记忆的“演绎”，但由诗的标题的启示，读者们知道，这其实是陈航按照概念之间的因果、类比、隐喻关系，展开的链式联想，其结果便是，语词作为概念所能规定的本质，在诗中化作了现实的具象，纷纷散落到了人的身上，成为了人所要面对的一切，“生活疾苦”也由此“囤积”。这首诗中由“湖水”到“祖母”所演绎生成的，其实都是一个人在人世上要遭受的具体生活，但不同的是，这一切，在陈航的诗里是经由了思维的概念化萃取之后，又经诗人之思释放出来的生活，即陈航在诗的结尾所说的：“她的一生，下的是洪水，不是雨”。作为全诗的结束，这句话，既是诗人对于“祖母”一生“疾苦”的形象描写，使这首诗达到了情感推进和诗艺完成的高潮，也在“演绎”最终结束之处，由作者向我们提出了“概念之雨即是现实之洪水”这样的一个论断。这是这首诗的深刻之处，可能也是陈航一贯以来对于语言的概念性的认知和以“迷宫”面向语言的初衷。
在《晨光的方向》这首诗中，陈航似乎想探讨的是人要如何面对自己的生命和生活这一话题，但诗人却并没有直陈主题，而是把一个如此日常化的话题，置于“大海”和一片“曙光”的隐喻载体之中，让一首诗在鲜活的形式和轻松的表达中展开。整首诗，就如一个大海上空的漏斗，在陈航的笔下，吸引着各种意象纷纷赶来，然后汇集于一处，融合于一个广阔的诗歌“海面”。和作者其他诸多类似的诗作一样，这首诗的标题里明确指明了“方向”二字，不过作者却始终没有交代一个确切的“生命方向”。陈航在诗里仅是说“你赶海/ 识读重叠的水浪和海洋的深浅// 成为鱼，是必要的”“重叠是：万物醒来，相互交融/ 你不断闪耀，谈论尘世的灯// 深浅是：你所能抵达的地方/总留有漂浮不定的孤寂”“你将生活的景象，交给冬天的霜露/ 由这片海，缓慢吐出”。那么，这到底是陈航对待人生的态度，还是对于诗歌的态度？我想二者都有。但更多的应该是后者。在他的诗学认知中，也许并不想让诗歌去判断什么，只想让它作为一个态度去有限地触及所面对的问题，并在书写中表现出一个诗人思想的谨慎和选择的犹疑。而去处理这样的犹疑时，他选择的办法则是在不停建立的隐喻世界里，借助更多的词语和意象，来建设一个包含更多选择的可能性。而这些被借助的词语和意象，构成了陈航诗歌中显著的语言表象。在个人化的语言表象里，诗人陈航既和所要把握的对象靠得很近，又不得不宿命于一种疏离；而反过来，既和语言之间建立一种信任，又在不得不时刻警惕单纯语言的限度。正如他在另一首诗里所言：“雨停止，晾在街道的凹地/ 还有落叶躺在其中，参与这片平静/ 晚风来得正好，雨后一般都需要/ 些许事物的调情。他拾起落叶/像抽离体内的另一个他”（《静物》）。我们看到，陈航的大部分诗歌，其实都处于这种词与物和诗人之间关系的双重“抽离”之中，在这样的“抽离”中，诗人也听到了“看似静止的事物/ 都发出了清澈迷人的声响”。但我想，这不仅是陈航立足于单纯的诗歌写作在艺术上的一个诗学策略，也是他发自内心深处的“为某次不确定的，危险的平静/为再一次，能够安全地来到人间/ 让自己成为雨，提前站稳脚跟”。在面对这个词与物构成的世界时，陈航作出了一个基于深刻自我的选择，其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这种一贯的诗学倾向，在更深的层次上，来源于他对于他者世界的不信任，以及对于现实“危险”的预估和领受。
陈航是海南新一代诗人群中的重要一员，与岛上的其他几位同代诗人相比，他是年龄最小、却十分勤奋的一个。近年来，他不仅保持了旺盛的创作连续性，作品的质量也在不断提升，期望他在认识自我和同世界和解的路上，能与诗歌一起走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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