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参观完了济源市博物馆与济渎庙之后,我们在一起用了午餐,商量着下午的行程。罗苏向我们建议,在济源市城区的正北方向12公里处有一座盘古寺(又名盘谷寺),那里的寺庙历史悠久,而且风景十分秀丽。我和秦艺芯听了都很有兴趣。济源有夏代的原城遗址,这个以“盘古”命名的寺庙中,有可能也隐藏着一些远古的历史密码。
吃完饭以后,我们便驱车前往。罗苏之前去过盘古寺,但那也是在很多年以前了,于是开车便用百度地图进行导航。导航给我们指示了一条山间的小路,走着走着竟然进入了一段“无数据信号路段”,这让我们不由地大吃一惊——用了很久的百度地图,还是第一回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我们的车左绕右绕,行驶了有十几分钟以后,导航告诉我们目的地已到达。我们下车一看,发现这里是一座火车站。罗苏拿出手机来看了看,才知道当时他把目的地设错了,应该设盘古寺景区,结果设成了盘古寺火车站。我们发现了错误之后重新设定了目的地,又折腾了足有半个小时,总算是到达了盘古寺景区。
我们刚从车上下来,便看到这里对景区的介绍,上面有着唐朝韩愈的名作《送李愿归盘谷序》:
太行之阳有盘谷。盘谷之间,泉甘而土肥,草木丛茂,居民鲜少。或曰:“谓其环两山之间,故曰‘盘’。”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势阻,隐者之所盘旋。”友人李愿居之。
愿之言曰:“人之称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泽施于人,名声昭于时,坐于庙朝,进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则树旗旄,罗弓矢,武夫前呵,从者塞途,供给之人,各执其物,夹道而疾驰。喜有赏,怒有刑。才畯满前,道古今而誉盛德,入耳而不烦。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秀外而惠中,飘轻裾,翳长袖,粉白黛绿者,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恃,争妍而取怜。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当世者之所为也。吾非恶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
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起居无时,惟适之安。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车服不维,刀锯不加,理乱不知,黜陟不闻。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我则行之。
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处污秽而不羞,触刑辟而诛戮,侥幸于万一,老死而后止者,其于为人,贤不肖何如也?”
昌黎韩愈闻其言而壮之,与之酒而为之歌曰:“盘之中,维子之宫;盘之土,维子之稼;盘之泉,可濯可沿;盘之阻,谁争子所?窈而深,廓其有容;缭而曲,如往而复。嗟盘之乐兮,乐且无央;虎豹远迹兮,蛟龙遁藏;鬼神守护兮,呵禁不祥。饮且食兮寿而康,无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车兮秣吾马,从子于盘兮,终吾生以徜徉!”
李愿是韩愈的好朋友,唐德宗贞元十七年(公元801年)冬,韩愈在长安等候调官。因仕途不顺,心情抑郁,故借李愿归隐盘古事,吐露心中抑郁不平之情,表达他对官场腐化的憎恶和对隐居生活的向往。
盘古寺里刚进去不久便看见一座御碑亭,上面刻的是乾隆皇帝的《济源盘谷考证》。该文为乾隆皇帝御笔亲书,作于乾隆三十四年(公元1790年)。总计390多字,字大如斗,笔力沉稳老健,结体洒脱流畅。文章的全文如下:
读书所以明理修身制事也。陶渊明好读书而不求甚解,余以为在渊明则可,在他人则不可,彼其高尚避世,理有所不必明,身有所不屑修,事有所不足制,故可耳。若予之读书,凡涉疑必求解其疑而后已,此或有合于韩昌黎解惑之说乎。昌黎之《送李愿归盘谷》也,其事本在济原,只以盘山亦有盘谷,而太行山实为天下之脊,西南发昆仑,东北走辽海,盘山亦在太行之阳也,故予向居田盘,每假借用之,而昌黎诗中所云:燕川方口。又雅合田盘之境,然无以证其实,终属疑似,且不知济源之果有盘谷否也,因命豫抚阿思哈亲至其地访焉。至则若谷若寺,若李愿之居,若韩愈之文之刻于石者,一一详绘以进,于是憬然悟曰:盘谷实在济源而不在田盘,予向之假借用之者,误也。岂惟予误,蒋溥等之辑《盘山志》二三其说,而未归一是者,非不明于学,则有所面从,亦误也。
夫古人事迹,亦何系于今时而有如适所云者,则予不惟憬然悟而且惕然惧矣。予故曰陶渊明之不求甚解,在彼则可,在他人则不可,而在为人君者,益不可。
因书其事,命于济源田盘磨崖两泐之。乾隆己丑仲夏月中澣御制并书。
从这篇文章中可以看出,乾隆皇帝自幼就读过韩愈的《送李愿归盘谷序》。读这篇文章时,乾隆皇帝一向认为河北盘山之田盘即为韩愈送李愿归隐的“盘谷”,写诗做赋常常假借用之。然韩愈文中所提到的地名又无以证其实,心中终属疑虑,忽有一天听说济源亦有“盘谷”,于是命当时的河南巡抚阿思哈亲临济源实地访查,终于探得真相,由此得知,韩愈送李愿归隐之盘谷应在河南济源。为明误,乾隆皇帝御笔亲书《济源盘谷考证》,并命人将此文同时刊刻于济源盘山两地,以警后世。《济源盘谷考证》从读书的态度谈起,说人论事,坦承自己的错误,也批评蒋溥等人的附会。名为考证地名,实文蕴深意,告诫世人,凡事必求甚解,切不可模棱两可,为学为政如此,为人为事更需如此。皇帝能够坦然承认自己在学术上所犯的错误,是非常之难得的。
盘古寺现存古迹有乾隆御碑亭、接宫厅、山门、秋叶池、大雄宝殿、钟鼓楼、东西厢房、老母殿,寺后有砖塔一座。盘古寺因为韩愈文章和乾隆御碑的影响,闻名遐迩,曾香火极盛。
在盘古寺之中,有一座殿是专门祭祀盘古的,名为盘古殿。殿中央有一幅十分简陋的盘谷画像,前面有一座香炉。在这座殿的墙壁上,有着一篇文章《盘古碑记》:
明弘治谏议大夫左长史翰林检讨马政撰文。
盘古氏,人祖也。生于混沌之初,鸿蒙未判之先。穴居而野处,草衣而木食,污尊而抔饮。当此之时也,无三光五岳之名,无三皇五帝之作,无三坟五典之书,列于太易、太初、太始、太素之说也。盘古氏,生参三才而赞两仪,子三皇而孙五帝,盖自是而人极始立,人道始明,人文始着。故曰:一气未分道在天地,两仪既判,道在圣人,盘古氏以之,自是而有卦画,而有结绳,而有网罟人制,何者不自盘古氏肇邪?自是而有耒耜,而有衣裳,而有律吕之音,何者不自盘古氏来耶。史弁三皇,书冠五帝,古今上下知有三皇五帝,而不知有盘古氏,岂荒远在所略耶!侧闻,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不有我祖,何开我人。岂可使古今上下知有我人而不知有我祖也!茫茫堪舆,俯仰无垠,知者盖寡,谁其貌之。青实故虚也,在邑南十有五里,邃故迹可寻,第恐庄列之言涉于虚,史传之纪沦于妄,夷考其实,有庙在里,有墓在沟,突兀如昔;自有国有家而即有也。皆青人之所见闻者,矧可绎思。走童而谒,尚记陈容古貌,精爽逼人。土僧传说:杨仆等建造,弘治戊申刘侯视篆,得陈景春氏作俑,而一新之,犹未备也。讫周侯下车,得孙克晖作倡而大新之。易小以大,易甓以石,易涂泥而金铁之,使万古不易之基,一旦而改观。祝之而雨,祷之而晴,报应如响,谁之绩欤?谓可无记,以垂永久,昭后来也。记欤,敢从而铭之,铭曰;盘古有庙,青人瞻眺;盘古有像,青人仰望;盘古有沟,青人夷游;盘古有墓,青人慨慕;盘古有门,青人见闻;盘古有里,青人振起;盘古有名,青人勒铭。
弘治十七年岁在甲子春正月丁丑立石。
“这上面所写的盘古氏与我们在神话中听过的开天辟地的那个盘古看起来完全是两回事。”罗苏看完了这篇文章以后说。
我看着这篇文章说:“它在一开始提出了‘盘古氏,人祖也’,只是把盘古氏看成了人类之祖,并不认为盘古具有开天辟地的功绩。”
“那么这样看来的话,”罗苏说道,“有关盘古的神话,出现的历史并不悠久。”
“确实是这样,”我说,“西汉司马迁写《史记》的时候,开篇是《五帝本纪》,并没有提到过盘古氏。在这篇文章中,作者马政也说:‘史弁三皇,书冠五帝,古今上下知有三皇五帝,而不知有盘古氏……’。由此可见,即使是到了明朝中期的弘治年间,有关盘古的神话传说并未得到广泛的流传。”
“女娲造人的故事也比盘古开天辟地的故事更早一些,”罗苏说,“早在汉朝的画像石上,就经常见到女娲的形象了,但在那时还完全没有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
“这就奇怪了,”秦艺芯问道,“按照这三个故事的情节来看,应该是先有盘古开天辟地,开天辟地之后才会有女娲造人,出现了人以后才会有三皇五帝。可是听你们这么说来,盘古开天辟地的故事反而出现得最晚,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解释说:“其实这是符合人类认识事物的规律的。我就拿一个简单的例子来说明一下吧,我们刚出生后不久认识自己家族的人,首先认识到的肯定是父亲和爷爷那一辈的。因为我们小时候他们往往还健在,我们可以直接去观察与认识他们。等我们长大到一定程度以后,才会想到我们的爷爷也会有父亲、也会有爷爷,可那时候太祖爷爷往往就不在了,我们通过爷爷的讲述,可以认识到他们。到我们思维成熟了以后,我们会思考一些终极性的问题,会思考我们的祖先是谁,我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具体到每一个人身上的时候是这样,人类作为一个整体的时候也是这样,在上溯历史的时候首先记载的是人类自身的一些伟大的人物,诸如三皇五帝等等。后来人类开始思考,人是从哪里来的呢?为了解释这个问题,于是便有了女娲造人的神话传说。再后来人类会思考,这个世界是怎么产生的呢?这时才会出现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用于解释世界的起源。从三皇五帝到女娲造人再到盘古开天辟地,所反映的是我们中华民族对世界的认识不断发展的过程,是我们中华民族对人类与世界起源问题不断探索的过程。”
“谭兄说的确实是好啊,”罗苏说,“之前我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听了以后才算茅塞顿开。”
“我读过一些分析我国神话故事的著作,”我接着说道,“里面也提到过一些关于盘古的事情。盘古氏的记载并非起源于现在河南所处的中原地区,它最早起源于南方苗蛮部落的一些传说。因此西汉时期没有关于盘古的记载也是正常,因为那时中原地方的汉人是不会把盘古看成是自己的先祖的。后来关于盘古神话的广为流传,其实是南方少数民族与汉族文化融合的产物。三皇五帝的活动范围主要在今天的陕西、山西、河北、山东、河南一带,它主要代表着北方土生土长的神话传说。我国古代文明最先发展起来的地区,还是在河济流域。”
“我以前也看过一些研究我国上古神话的材料,”罗苏说,“上面说女娲造人的神话其实是母系氏族社会历史的反映。你觉得是不是这样呢?”
我回答说:“女娲造人的神话确实反映了早期人类社会的生活状况。在母系氏族社会时期,妇女在生产和生活中居于重要地位,子女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女娲造人的神话,正是含有母系氏族社会的影子。而后来伏羲与盘古神话的出现,则反映了男性权力的增大与对社会的掌控。在男性掌握了人类社会的大权之后,越来越多的人不能接受人类的造物主与至上神为女性的说法。于是乎便有了从女神中心神话向男神中心神话的转换,最后以男神权力取代女神而告终。”
从盘古殿中出来,我们又在寺庙的周边转了转。与很多一到小长假就人山人海的旅游景点相比,这里最大的好处就是它的幽静。现在正值春天,草木都开始发绿,各种鸟类也开始活跃起来,这座太行山的山谷中充满了生机。当年韩愈的朋友李愿选择在这里隐居,估计就是看上了这里的幽静与风景优美。
结束了对于盘古寺景区的参观之后,我们多少有些疲惫了,接下来我们便找了个地方放松了一下。这个地方便是位于太行山山脚下的谷堆山庄。这里有着天然的温泉,泡过之后一天的疲劳一扫而光。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