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安
这几天，山东电视台“生活帮”栏目的一则报道火了。节目中说，山东潍坊一名女子“在剖腹生下孩子后，肚子一直疼痛难忍，记者介入调查后，发现原来她腹中竟然有一个“异物”，是医生在她生孩子时“忘”在她肚子里的纱布！这新闻很有点爆炸性，但很快，生活帮栏目就炸到了自己。节目播出后，有众多医生和网友指出该节目信息虚假，就在前天，生活帮栏目对这一事件又进行了后续报道，但后续报道再次被人指出存在随意剪辑当事人采访，断章取义甚至有意歪曲。
昨天晚上，我特地找来山东电视台生活帮栏目关于“纱布门”的两条新闻，看完之后可以肯定地说，所谓的“纱布门”根本就是一条假新闻。生活帮栏目在这两条新闻的报道中，犯尽各种专业错误。
生活帮在“纱布门”的报道中所犯的最大错误，是没有在节目中呈现纱布遗留在产妇体内的真实原因。他们在首次报道中明确说产妇及其家属根本不知道有纱布遗留在产妇体内，产妇后来是在别的医院做检查时才偶然发现，而在家属和记者找到潍坊市妇儿保健院时，院方也支支吾吾遮遮掩掩，这是这条新闻的“核心事实”。
但是，在生活帮栏目的第二次报道中，出现了一份医院的病程记录，其中明确记载，手术及治疗过程中院方就发现有一条纱布取不出来。
医院在接受采访时解释说，因为产妇在生产后出血过多，在进行了宫腔纱布填塞止血处理后仍然有血渗出，于是盲缝了一针。正是这一针，挂住了此前填在子宫里的纱布，导致在第二天无法顺利取出。在病程记录中，医生提示产妇及其家属注意这一情况，并给出了后续治疗的方案，而家属也了解了这一病情并同意医院提出的治疗方案。由此，所谓医院在手术中“不慎”将纱布遗留在患者体内的核心事实轰然倒塌，整个第一期节目也全都不再成立。
据说，生活帮的记者在首次报道时并没有和医院正面接触，因此，这份病程记录或许他们并没有看到。但是，就在他们装扮成患者家属和医院暗访沟通时，院方并没有隐瞒产妇体内有纱布的事实，而是大大方方地予以承认了。合理的推测是，院方在沟通时也曾说明纱布留在产妇体内的真实原因，但节目在剪辑时却有意进行了取舍。不管是有意取舍，还是因为记者没有采集到这一关键证据，对于一名新闻记者来说，这都是无法原谅的错误。
在第二期节目中，生活帮的记者终于直接采访了医院，见到了这份重要的病程记录。但记录上患者家属的签名全都被涂掉了，而且涂改的笔迹颜色和原始签名明显不同。医院的解释是，产妇的大姑姐在9月5号两次进入无人的医生办公室，之后签名就被涂掉了。紧接着，9月6号，产妇和家属就对院方提出了索赔要求，不给钱就不让取纱布。医院的这一说法有监控录像佐证，产妇大姑姐的确在9月5号两次进入无人的医生办公室，虽然没有拍到涂改的过程，但这一证据仍然有较强的可信度。但产妇的大姑姐面对镜头却矢口否认，而产妇的丈夫却承认是自己涂改的，他声称是刚签完字发现情况和自己了解的不一致当即涂掉了。
这一回答疑点重重，记者显然该继续追问和调查，为什么当时涂改的笔迹颜色不一致？当时认为什么情况和自己了解的不一致？为什么没有就这些不一致的信息要求医院核实并标注在病程记录上，而是自己直接将签名涂掉？签名有两三个人，涂掉他人签名时，有征求过其他签名人的意见么?
弄清这一细节对这一事件的性质判断至关重要，因为如果真如院方所言，是在手术一周后患者一家先是有意悄悄涂改签名，之后再要求巨额赔偿，那这一家子人的缜密计划，最起码也属于医闹。更重要的是，当生活帮的编导第一次报道时，产妇及其家属一直说自己根本不知道子宫里留有纱布，但不管病程记录上的签名什么时候涂掉的，至少可以证明院方曾经给患者家属出示过这份记录，家属早就知道产妇子宫里遗留纱布的事实，可他们为什么面对镜头声称自己不知道呢？我不明白，第二次去采访的编导，为什么不问这么重要的问题。
错误还在继续。
在生活帮的节目当中，自始至终均没有提及产妇一家向医院提出巨额赔偿的事儿，但事实是在9月6号家属就和院方开始交涉赔偿事宜，要求的数额是三十万。
这一重要信息是患者根本就没有和记者提及，还是记者知道后认为不该放在节目里？不管什么原因，忽略这个信息，观众就无法全面了解真相，洞悉当事人的行为动机。在新闻事件中，当事人有着各种各样的利益诉求，这些诉求恰恰是解释许多当事人行为合理性的钥匙。想想看，如果观众知道那份病程记录先是被涂掉，之后患者家属对医院提出巨额赔偿，那观众还会不假思索地相信产妇一家的言辞么？人们自然要问，这一切蹊跷的事实，会不会都是为了那巨额的索赔？
看完这两期节目后，我的第一反应是生活帮栏目的记者是不是对医疗行业有许多偏见，才会犯如此低级的专业错误。但很快有人指出，同样是这个生活帮，不但一直在不遗余力地为一家莆田系的不孕不育医院做广告，甚至还直接亲自上阵，数次为这家根本没有生殖医学资质的医院做软性报道，而播放时屏幕上的栏目电话，其实就是这家莆田系的导医电话。看来，该栏目并不是对医疗行业有什么偏见，而是只要有现实的利益，就根本没什么节操。
近些年，随着互联网和新媒体的冲击，许多地方台的财务状况都出现了断崖式下跌，早年间被人羡慕的电视台记者的职业，也正在遭遇前所未有的降薪和裁员。许多省市电视台的编导，一个月只有两三千块钱工资。如此，一种恶性循环正在弥漫走来。一方面非常低的薪水再也招不到优秀的人才，节目质量一溃千里，为了收视有些时候甚至违背最基本的新闻原则。另一方面，严峻的财务压力又让许多栏目难以坚守最起码的职业规范，为了点滴利益，可以毫无底线。生活帮的两期“纱布门”的虚假新闻，正是在这一背景下粉墨登场。在这种浪淘千里的趋势下，平心静气地分析一则新闻报道的专业得失显得多少有些多余，因为这些制作新闻的人正迷茫于生存与死亡之间。
这真是一个令人唏嘘不已的场景！曾经风光无限的省市级电视媒体，在新媒体的冲击下正在徐徐落幕。“纱布门”事件当中，面对众多证据仍然不愿意认错的电视人，不过是在用一种傲慢的姿态为公众展示自己的挣扎。而这，和这两期虚假的“纱布门”新闻，都将成为这份职业走向死亡的挽歌！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