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日来了

李再富的爷爷早就对李再富的爹和李再富的叔说过，好铁不打丁，好儿不当兵。可那天李再富的爷在遇隆镇的铺子里，顾不上回家，稍不留神儿，李再富的叔还是当了兵。

那天，三大爷让李再富的叔上荥阳城里去送信。要是念着李再富爷的话，李再富的叔就不能去，事坏就坏在李再富的叔他娘身上，她就不该答应让李再富的叔去送信。当时，李再富的叔他娘心就迷在了三大爷的那块大洋上，光是想着让儿子送了信挣一块大洋，就没想到当了保长的三大爷正在作难呢，全保的青年丁壮三大爷不知都思虑了多少遍，有的都充过了三次丁，光大洋保里都出过了好几回。当时，就差一个丁的兵员三大爷完不成，完不成，三大爷就没法向镇公所官交差。镇公所要是完不成征丁，就无法向胡长官交差，胡长官可是翻脸不认人的，胡长官的脸色叫三大爷想起来就心下发寒。三大爷就想到了李再富的叔。李再富的叔是个老憨，好赖能充个数儿。三大爷光说的是去县里送信，李再富的叔不识字，却不知去的是兵役局。那胡长官看了三大爷写的信，信上说李再富的叔就是持介绍信去报到当兵的。李再富的叔一去就回不来了。李再富的叔当了兵，家里人却不知道。李再富的叔他娘就急疯了。

李再富的叔上荥阳县城送信，走之前心下说正好逛逛县城呢 。起初，他娘就要李再富的叔早去早回。李再富的叔口上是答应了他娘，可他娘心里比谁都清楚她的那憨儿子，他不在县城里逛足逛够，不到天黑是不会回家的。

可天都快黑了，李再富的叔他娘也不见李再富的叔回家来。那时，李再富的爷也从遇隆镇的东家回来了。李再富的爷在遇隆镇的东家看把式。看把式，就是扛活，就是打长工。李再富的爷那时还算年轻。回来听说，李再富的叔上荥阳县城为三大爷送信去了，也就放了心。又听说为三大爷送信，三大爷还给了他一块大洋的盘缠，也觉得三大爷的厚道。

天又黑了好久，仍不见李再富的叔回来，李再富的叔他娘和李再富的爷就有点着急，就是他们那傻儿子再贪玩，天都黑了，也该知道回家了。要是李再富的叔不回家，他晚上会住哪儿呢？眼看天都黑了这么久，风都有点凉了，天上的狮儿星都偏西了。李再富的叔上荥阳县城去穿的是夹袄，有点单薄，天一冷，他可咋办！一家人都吃过饭在坐等着，仍不见李再富的叔回家来。

李再富的爷就问李再富的叔他娘，三大爷让他去送信，会有多远？李再富的叔他娘就有点挂不住表情，说是去荥阳县城呀，荥阳县城会有多远？李再富的爷就埋怨李再富他叔的娘，我说过多少次，现今这世道乱，不能让他远去，不敢叫他远去，他还顾不住他自己呢！李再富的娘就没了话接，只是自言自语，这可咋办呢，这可咋办呢！李再富的爷就说，走，去问问他三大爷，看咋办！

李再富的爷就和李再富的叔他娘来到三大爷的家。三大爷家大门上着，李再富的爷一拍门，那只大黑狗就汪汪汪地叫。三大爷的二太太开的门，见是李再富的爷两口子，就说是你们呀，哪股风把你们给吹来啦。李再富的爷就说找三大爷。三大爷的二太太就说，哟，不巧了，三大爷半下午就上镇公所去了，说是有啥要紧的事。

李再富的爷拉上李再富的叔他娘就走，说上荥阳城找人去。

李再富的爷和李再富的叔他娘赶到荥阳县城时，都已是后半夜了。县城东大门的吊桥高高地吊着，桥板下是一带泛着贼光的索河水，水光里映着那座黑黝黝的岗哨楼的影子。李再富的爷两口子立在河边愣怔了好长时间。半夜三更的，他们是进不了县城的。李再富的爷就立下心，坐在河边的一处柿树林荫影那里等待天明。天明了，好进城去找李再富的叔。

大约是五更时分，突然他们身不远的地方有了人影。李再富的爷和李再富的叔他娘还以为也是为的赶早来要进城的人。再一听，不像是进城的人，来人呜呜啦啦，声音很小，像是鬼一样偷偷摸摸的。

李再富的爷和李再富的叔他娘就奇怪，咋地，这些人说话咋就如鸟语一样呢。

他们就害怕，偎在一块仔细听。接着就闪过好多好多的人影，到河边那里停下支起了三角架子，往上安钢炮。就见一个影子上前到另一个影子前说，太君，全城的中国军队天黑前就已弃城南逃，县长和维持会的人已在城里准备好，要在天亮时举行迎接皇军入城仪式。

李再富的叔他娘就说，是老日——

李再富的叔他娘下边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被李再富的爷捂住了嘴。俩人吓得偎在一起，浑身直筛糠。

这时，就见对岸吊桥堡头的小屋窗口处有很小的光亮画了三下圆圈儿，就听见有人喊话，喊着话，吊桥就缓缓地吱吱呀呀地放了下来，就见成群成队的黑影子簇拥过吊桥，接着听到隐隐约约的炮声在很远处很远处的地方响着，就像是羊肚子里的咕噜声一般地轻，一般地遥远。还有嗒嗒嗒的机枪下凉雹一样很稠很稠响着，像是很急，声音却也是很轻，以致于轻得人都快要听不到了。可李再富的爷和李再富的叔他娘魂儿快飞了。见鬼影子都进了城，才抽出身一溜儿小跑地往乡下的家里奔。

李再富的爷和李再富的叔他娘急急地往家里跑，没跑半袋烟功夫，天就亮了。

一到家，李再富的爷就觉裆里有点凉，李再富的叔他娘就说，当家的，你咋裆里全湿了呀！这时，李再富的爷才觉得啥丫个时候尿了裤呢！尿了裤咋就一点儿都不知道呢！

这时，就听村里人在传，老日来了，县城沦陷了。

老日是啥个样子？村里没人知道，没人见过。

李再富的爷和李再富的叔他娘这才记起天亮前在县城城门外所见的那影子，那鬼影子，黑幢幢地，丫丫地一片，一堆，一疙瘩，全是影子，可一个也没看清。

啊！那就是老日来了。

李再富的爷和李再富的叔他娘想起来就害怕，越想越害怕，以致于害怕得都要藏不住身子了。

心下镇定了好久，李再富的爷和李再富的叔他娘还在记着他们的傻儿子。他们觉得，还是要找三大爷，找三大爷说事，他们的儿子，李再富的叔还冇找回家呢。

村子里早已是乱作了一锅粥。就见村里人都在扶老携小、拽牛扯羊地往南山的方向逃。也望见村外的路上，有蚂蚱串儿似的人影子往南山的那里涌。村里人见李再富的爷和李再富的叔他娘要去找三大爷说事儿，就急急地说，都啥时候了，还找三大爷要人，三大爷一家早上南山投奔岳狗头了。岳狗头是南山皇姑寨的土肥头子。

李再富的叔他娘一下瘫软在地上立不起身子，他三大爷，你咋说的和做的不一样呀，你说过的，让俺孩儿去送送信，立马就会回来的，这下可好，老日来了，俺可去哪儿找人呢！

李再富家的那只小狗就偎着李再富爷的腿车转了一圈儿，又偎着李再富的叔他娘身子偎了下来。李再富的爷推推李再富的叔他娘，快走吧，快走吧，慢了就没命了！

李再富的叔他娘说，俺的羊，俺的猪，俺的家，俺的地，俺的孩儿呢，可咋带着走呀！

李再富的爷就急了，啪地给了李再富的叔他娘一耳光，娘儿们家就是短见识，老日来了，人都顾不得了，哪还顾得了那些！走！

李再富的爷拉住李再富的叔他娘，像是拽着一摊软泥往南山的方向拖，拖了半天才发现，其实，连自己都早已拔不动脚步了。

但李再富的爷仍凶凶地冲李再富的叔他娘吼道：走!

李再富的爷觉得，他的这一声吼叫，气码很足，很男子气。

（李贻涛，河南省荥阳市人事劳动和社保局党委书记、荥阳市作协主席，著有长篇小说《遇隆镇》，小说集《香布袋》、《大路有道弯儿》、《雯姑娘》、《垃圾站》、《日食》，散文集《守望家园》、《永远在一起》、《废话连篇》、《爬坡》、诗集《别读红楼》，电影文学剧本《水，东流》、《茫茫口》等十余部作品。多次获国家、省、市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