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李孟初神祠碑》拓片
在今仍存世的古碑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残碑。何谓残碑,即原碑石已残损或碑文已不全。曾被我戏称为古今第一“妖碑”的《瘞鹤铭》,就是中国书法史上最著名的残碑之一。我之所以称其为“妖碑”,是因为关于它的书写者,从宋至今仍是众说纷纭,疑云难消。碑刻学是国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也历来是中国最高深的学问之一。但纯从艺术的角度而言,古代的残碑断碣或它们的拓片,不仅极具鉴赏和考证价值,也往往会给人一种视觉上的冲击感,以及思古幽情的酝酿曼延——碑石脆弱,文字磨灭,时光流逝,穿越古今。
东汉《李孟初神祠碑》,又称《益州刺史李君神祠碑》、《宛令李孟初神祠碑》。刻制于东汉永兴二年(公元一五四年)。碑高一百五十九厘米,宽九十厘米。原有隶书碑文十五行,此碑今已残损漫漶,仅能辨读文字约八十余字。此碑在乾隆年间因河水冲刷而出土,后又入土,在道光、咸丰年间再次被河水冲出,遂移运至南阳卧龙岗。原碑今藏河南省南阳市博物馆。碑文记述益州刺史李孟初平生功绩。此碑不是一块非常著名的古碑,除研究碑刻金石学的专业人士外,知者甚稀。但在晚清曾为多位金石家著录,评价颇高。
根据古碑的三大种类划分:宫中之碑、庙宇之碑、冢墓之碑,《李孟初神祠碑》应是李氏祠堂中的冢墓之碑。此碑正上方有一小圆孔,施蛰存在《北山谈艺录续编》一书中有云:“碑本为下棺之石,治葬时竖于墓前,其上端有圆孔,名曰‘穿’,所以贯绳索以下棺入圹也。其后即利用此石刊勒亡者姓名、功业。葬事即毕,不复撤去,遂为墓碑。盖始于东汉之初,西汉未之有也。”近人朱剑心在《金石学》一书中亦云:“冢墓之碑始于后汉,其门人故吏为其府主刻石颂德,遍于郡邑,风气极盛。”
《李孟初神祠碑》的拓片极具“诗情画意”之美。在碑右方隶书大字二行,从右至左为隶书小字十余行,但仅可读识上端的部分残文约七八十字。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曾评之曰“以疏朗胜”。其文字中间“穿孔”下左侧有一“年”字的最后一笔约长出其他一二字,屡为碑刻研究者所论述。与《张景碑》中“府”字,《石门颂》中“命”字等相似,颇具夸张和装饰效果。此类写法,在汉简中屡见,但汉碑中颇少。此碑中下端的文字已漫漶无存,但在拓片上满天“雪花”飞舞,下端有几座“雪峰”耸峙,再加之上端“穿孔”犹如一轮“孤月”。这一奇妙的拓片效果,几乎就是一幅《月夜雪山图》。恒古荒寒,袭人心目。
著名碑拓鉴定家张彦生在其《善本碑帖录》一书中有记此碑云:“见拓整张纸裱轴,李芝陔各家跋,首标大字题为‘明月照积雪’五字。碑上有碑穿如月,下方碑残损,碑石脱皮如山头,下截拓上石花淡墨如积雪,有诗意。” 古碑因受自然风化或水土腐蚀,往往在碑面上会形成裂纹、断口、“石花”或“石痕”等。而《李孟初神祠碑》拓本上特有的雪景“图像”,或许是当时拓工的无意之举,却神似天人合作,也赋予了这块残碑拓片特有的画意之美,故引起了鉴赏者无穷的遐想。月悬长夜,雪满山巅,赏心独往,诗情飞遄。
美学家朱良志在《生命清供》一书中说过:“在中国艺术中,雪具有感发人心的功能,因而,它往往具有和酒同等的作用,催发意兴,激荡生命。在中国艺术的语汇中,雪总是和人的精神境界联系在一起的。” 英国艺术史学者柯律格在《明代的图像与视觉性》一书中曾说,鉴赏过程中的视觉行为:“并不只是一种对外部刺激的机械式反映,同时也是一种创造性行为。” 《李孟初神祠碑》拓本上的“明月照积雪”图景,在视觉上的确给人一种荒寒之美和孤高拔俗之境。而这种奇妙的视觉感是其他古碑拓片所不具有的,简直不可思议。真可谓不可无一,又不可有二。因为在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一张原碑石的拓片是雷同的,所以每一张拓片都可称之为拓工们原创的“艺术品”。
古艺术品的鉴赏和收藏,包括将物品从原有的功能或自然环境中提炼出来,将其专门陈列,并简要地描绘它,鉴定它。简而言之,就是重新构建物品的艺术价值和历史意义。遥远的未来是你身后之事,而过去的历史却展现在你的眼前,似在与古人先贤神会相遇。古艺术品鉴藏的真正魅力,即在于此。当我在阅读《李孟初神祠碑》拓片时,与百余年前的著名碑帖鉴藏家李在铣(字芝陔)感同身受,并为之神望不已。
在一千八百年多前的东汉人,他们在刻制《李孟初神祠碑》时,绝对没有想到它会成为一块“名碑”;更不可能会想到这块残碑的拓片,竟然会成为一件令后人珍藏并为之研究的“原创艺术品”。真乃天工与人作两兼,可遇而不可求也。
华夏民族或许比其他民族更加清醒地认识到:一个民族需要有永不间断的记忆,如一旦失去和中断记忆,那就极可能会被其他的民族所征服或“同化”。而碑刻就是这个民族特有的记忆方式之一,但它绝不仅仅是记忆的延伸,更是历史的见证。巫鸿在《说“拓片”:一种图像再现方式的物质性和历史性》(见巫著《时空中的美术》)一文中评述拓片时说过:“它在一个静止的形象中,凝固了历史时间中的某个瞬间。”
《李孟初神祠碑》拓片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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