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板雖堅,但刷印時間長了,紋理必遭墨汁浸襲,再加上保管不善,氣候的原因,促使木板熱漲冷縮,甚至斷裂。如今所見不少圖書中有斷版,即為實證。至於什么版本學上說的「爛版」,更是指書版因刷印次數過多,字口多磨平,墨汁滲透肌理,再印出的書就屬于「糟少朽模糊」,也就是說版刻漫漶,字体顯示不清,有糊的感覺。以元興文署刻《資治通鑑》二百九十四卷,此書元末明初刻本未經漫漶,時印本以為精鑒。然版至明嘉靖間,已坏二千九百二十一塊。
書板也是流通之物,也屬有價商品,互通有無。如《津逮秘書》十五集一百四十一種七百四十八卷,明毛晉編,明崇禎常熟毛氏汲古閣刻本。此書先是胡震亨輯有《秘冊彙函》,刊未竟而燬於火,殘版為毛氏汲古閣所得,乃增輯為《津逮秘書》。《津逮秘書》凡版心書名在魚尾下者,皆《秘冊彙函》之舊,書名在魚尾之上,而下刻汲古閣或綠君亭字樣者,皆毛晉所增。然也有出其外者,如《搜神記》等書卷後有毛晉跋,此當為書賈以《津逮秘書》之零本,選其無汲古閣字樣者,以充《秘冊彙函》,蓋因《秘冊彙函》傳本罕見也。
這些都是大部頭書,而刻單冊數函者的收購、轉讓就更多。試舉例為之,明馬世奇的《澹寧居文集》十卷,清乾隆二十一年(1756)周原溥刻本。馬世奇,嗜學有文名,是崇禎四年進士,官至左庶子。世奇砥礪名行,都城陷,肅衣捧冠所署司經局印,望朝拜畢,自縊死。贈禮部右侍郎,謚文忠。(乾隆)《無錫縣志》卷三十一“忠節”有傳。吴培源序云:“吾邑先賢馬文肅素修先生,當前明末造從容就義,身殉國難,固已彪炳史傳,光日月而泐金石矣。其舊刻《澹寧居詩古文集》梓行未廣,歷今百有餘年,後嗣式微,板片零落,幾至廢失。周子于京大懼先賢遺集之失傳也,出貲購買遺版,刷印校讎,志欲補其殘缺,悉心訪求而詩板得全。」
《嘉定四先生集》八十七卷,明謝三賓輯。明崇禎刻清康熙陸廷燦重修本。四十八冊。四先生者,為唐時升、婁堅、程嘉燧、李流芳,皆出嘉定,且皆學有所宗,同氣相求。是集明崇禎時謝三賓於嘉定知縣任上初刻。明清易代,謝氏原刻因兵燹毀壞,清康熙間陸廷燦重修印行。宋犖序云:「四君各有集,明崇禎初,邑令四明謝君為槧板行,未幾遭亂,板亦毀。後五十年,陸生扶照慨然表章,其已毀者刻之,闕者補之,朽蠹者新之,而四君集復完。”張雲章後序亦云:“是書之刻,始於四明謝三賓為縣令時,而婁、李二集續毀於兵燹,唐、程亦多殘缺。今得陸子扶照重名工刻其已毀,補其所缺,而四先生集復完。表章之功,與謝令等。”《檀園集》闕名後序所述更詳:“乙酉之亂,李氏被禍最酷……檀園既成劫灰,梨棗亦無復孑遺矣。婁思修兵死無後,其板析而為薪,所存不能什二。唐、程二集幸無恙。金治、文渭師兄弟復為程刻《耦耕堂集》以續之。唐遺稿尚多,惜無人為之補刻。遠近來購四先生集者,久有缺逸之歎。吾宗開倩暨其伯子扶照,嗜古好學,慨然以復舊為己任。因遂捐金,先校李集付諸梓,將次第及于婁之缺板、唐之續稿,以成大觀。」
《居易堂集》二十卷,清徐枋撰。清康熙刻嘉慶二十年(1815)鶯湖趙氏得板重印本。此本有嘉慶二十年趙筠「得居易堂集板序」,云:「其所刊《居易堂集》者,世但間有印本,而板不知所在,歲月寖久,麻沙靈散,詢諸坊人,卒亦邈不可得。板初刊在爛溪潘氏,潘氏中落,輾轉失守。今年冬,偶過親舊家,見有梱束塵積,若庋閣數年不一動者。示之,《居易堂集》也。余亦不暇詳所繇來,亟購之歸校,以原印之本,板凡闕佚者若干,蝕損者若干,修合完整,弆藏於家,亦以謝潘氏責也。」
書版流通,多為後人得板重印,既可為古書作續命湯,又可繼續嘉惠學林(所謂「得板重印」,將來有時間或可發為小文)。滎陽悔道人輯;顧湘參校的《汲古閣刻板存亡考》,其中有一種記錄為版片流通之証。《八唐人集》,「板向為山東趙秋谷先生以白金二百易去,今板現存益都趙氏。常州臧在東曰:余在山東畢中丞節署時,偶遊濟南書肆,見新印《八唐人集》,字跡完好,與初印書相去不遠。」趙秋谷,即趙執信,康熙十八年進士,由此可見趙氏得此版重印,且與明末毛晉汲古閣原刻「相去不遠」。
而書估得版重印例甚多,民國間的上海、北平、蘇州都有操此業者。蔣凤藻輯《心矩斋丛书》印行未广,世或未尽見也,1925年,蘇州江杏溪文学山房得是刻之版片,整理殘缺,得书七种,即再刷版印行,以之传播。七种为洪頤煊《汉志水道疏证》四卷、文震孟《姑苏名賢小记》二卷、邵晋涵《《南江札记》一卷、沈欽韓《苏诗查注补正》四卷、严可均《铁桥漫稿》八卷、桂馥《札璞》十卷、孙经世《经传释词补》五卷。江杏溪於此得版重印本又刻上「吳县江如礼杏溪鑑攷書籍印」、「吳縣江氏文学山房珍藏之印」。
另有一例說明假借名人作序官司敗訴,導致的結果卻是燬版。繆荃孫《藝風堂文別存》卷三「有學集跋」,有云:「牧齋尚書《初學集》一百十卷,瞿忠宣公為刊於崇禎癸未。入國朝,所撰未刻稿手編五十卷本《初學集》,舊例名曰《有學集》,在從孫遵王處,流傳於無錫鄒流綺,漪刻於康熙甲辰,是第一刻也。鄒又刻吳梅村《綏寇紀略》,借名吳伯成興祚序。伯成控諸有司,至燬其版,此集遂同燬矣。趙刻《敏求記》,假傅王露序,亦經官燬版。」鄒為鄒式金,清康熙十三年鄒式金刻本。趙刻為清雍正四年趙孟升松雪齋刻本。
書版既竣,則刷印無數,事成,大多藏於本宅某處,或本族祠堂,或坊間壁角,或刻字鋪,或藏經樓,或衙署,或書院。如宋歐陽修的《歐陽文忠公全集》一百五十三卷,清乾隆十一年(1746)歐陽安世刻增補印本,末有乾隆十一年歐陽安世跋,云:「於是鳩工聚棗,就祠舉事,仍謀宗族首祠事者各出藏本,互相校訂,自冬十一月至明年六月集成。是集也,向之訛者以正,而疑者闕焉,不敢妄增損一定,存其真也。板貳千六百餘面,並藏於吉州刺史公祠。」(版存坊間之例,可參閱津前二年所寫「線裝書的印數」)
從時間上看,書版難有百年長守之局。以毛晉汲古閣而言,當年刻書之多非晉莫屬,然時過境遷,晉刻精本之品,卻為後人作薪炊之物。傳晉孫不知何名,性嗜茗飲,購得洞庭山碧羅春茶,虞山玉蟹泉水,獨患無美薪。因顧《四唐人集》板而嘆曰:以此作薪煮茶,其味當倍佳也。遂按日劈燒之。而《四唐人集》中有《唐英歌詩》一種最為善本。所以再嗟乎都沒有用的。
我沒有細想那么多坊刻本的木板都到那里去了,但我相信,大量的書版都是因兵燹之因。對於書來說,歷代的兵燹,是其損失之主因。明謝肇淛《文海披沙》卷六敘「物聚必散」云:「大凡尤物,聚極必散,毋論貨財,即書畫器具,裒集甚難。而其究也,或厄於水火,或遘於兵燹,或敗坏於不肖子孫,或攘奪於有力勢豪。」黃俞邰有「徵刻唐宋秘本書例」,云:「大梁周子梨莊櫟園司農長公,世以書為業,嘉隆以來,雕版行世。周氏實始此事,遊宦所至,訪求不遺餘力。閩謝在杭先生,萬曆中鈔書秘閣,後盡歸司農。兩遭患難,數世所積,化為烏有。」宋蔡襄的《宋端明殿學士蔡忠惠公文集》三十六卷,有《別紀補遺》二卷,為明徐▲(勃字左為火字旁)輯,清雍正十二年(1734)至乾隆五年(1740)蔡氏遜敏齋刻本。《別紀補遺》謝肇淛序,云:「先生有集,向行於世,自莆陽兵燹之後,梨棗為灰,余足跡半天下,覓之不得也。」一場兵火焚掠之後,藏書家所有奇書秘冊,頓時灰飛煙滅,其中應有大量私家坊間刻書的版片。
乾隆七年正月初八日,湖廣總督孫嘉淦謹奏,為欽奉上諭事。上諭朕聞謝濟世將伊所注經書刊刻傳播,多係自逞臆見,肆詆程朱,甚屬狂妄。爾等可寄信與湖廣總督孫嘉淦,伊到任后將謝濟世所注經書中有顯與程朱違悖抵牾,或標榜他人之處,令其查明具奏,即行銷燬,毋得存留。臣謹遵諭旨,將查取到謝濟世所注經書一百五十四本,刊板二百三十七塊,悉行焚燬。再飭湖南藩臬兩司並嚴飭謝濟世將已經刷印送人之書,悉行查出,陸續追取銷燬,毋得存留傳布。再謝濟世為人樸直,頗知自愛,其居官操守甚好,奉職亦勤,誠如聖諭可保無他。硃批:所辦甚妥,止可如此而已。(109)謝濟世,字石霖,號梅莊,全州人。康熙進士,授檢討,雍正間官御史。直聲震天下,以劾田文鏡遣戍,又以注釋《大學》不宗程朱,坐怨望論死。得旨寬免。高宗登极,授湖南糧道,復坐事解任,事白,改授驛鹽道。
謝濟世將所注經書刊刻傳播,在皇上眼里,真有點「罪不可赦」。所以追繳經書,銷燬刊板,勢在必行。皇上必竟是皇上,這點小技也是本事,他本就是內廷禁軍、大內高手之總頭領,小口一張,竟能讓老謝舔血思痛,再輕拂而下,「你老謝還想怎樣?不是已落實政策了嗎!」這又豈是孫嘉淦等人能學得了的嗎?而三十年過後,就又是另一番景像了。
说雕版书的版片(三)
書籍的版片,在流傳過程中,有一個方面值得引起注意,那就是在特定的政治環境中,被人為的扼殺,被大量的燬掉。乾隆年間編纂《四庫全書》,三十九年八月上諭明言:「明季末造,野史甚多,其間毀譽任意,傳聞異辭,必有詆觸本朝之語。正當及此一番查辦,盡行銷燬,杜遏邪言,以正人心,而厚風俗,斷不宜置之不辦。」後來由軍機處、四庫館分別令各省隨意收繳,前後近二十年。燬去圖書三千餘種六七萬部以上,種數几與《四庫全書》收書相埒。
在收繳過程中,接踵而來的則是作者著作的書版。我在《清內府刻書檔案史料彙編》中查得十餘例,都是乾隆年間的,茲列出數條,以見一斑。
三十九年十一月三十日,湖北巡撫陳輝祖奏。臣於現在繳到書內,檢查得《博物典彙》一部、《前明將略》一部,其中竟有悖逆不經之語。謹將原書二部封固進呈,請旨銷燬。但該二書既鋟有板,此等鴟鳴狂吠豈容潛匿流傳,臣一面通飭各屬,再行詳查,並分咨各省,如有前書及版片盡數銷燬。硃批:知道了。
同日 安徽廷撫裴宗錫奏。《田間詩集》、《田間文集》、《香雪庵集》、《一木堂詩集》、《潔身堂文集》等,俱有詆燬、觸礙、譏剌語句,惟各項書籍均經刊板,此等悖逆偽妄板片,斷不容其存留,貽惑後世。務期必獲,盡行銷燬。
四十年四月十四日江西巡撫海成奏。新城縣查起應燬《孔正叔文集》書板九十四塊、金谿縣查起《明紀編年》書板一百四十四塊,一併解送軍機處。
四十年五月二十二日浙江巡撫三寶奏。起出《幾亭叢書》書板一副計八百九十一塊、《古處齋詩文集》書板一副計二百塊、《通紀會纂》書板一副計一百三十八塊。共一千二百二十九塊。
四十年六月初二日兩江總督高晉奏。又起到《闡義》等書板八種,計五千七百四十九塊。
四十一年二月二十九日河南巡撫徐繪奏。李贄《焚書》一部,令舒赫德繳送應燬書籍及版片到京。
四十一年四月十六日湖南巡撫覺羅教福奏。《獨秀軒集》一部,查此書係湖南長沙府攸縣人胡作傳著。內有《旗下山》、《菩薩衫》詩二首,語含譏刺。係胡作傳族孫胡環水繳出,應行銷燬。隨查據縣民胡成興繳出不全板片二百一十四塊,據胡成興供稱,伊故父胡虔占於乾隆十八年間,見胡作傳幼孫胡紹言將書板作柴煮飯,用米數斗換回,查點缺失過半,是以未經印刷,今已盡數繳出,並無藏匿。現在胡紹言亦已病故,再四駁查,實無遺漏。謹將查出書板,遵旨解交軍機處銷燬。
四十一年十一月初四日江西巡撫海成奏。查獲《蕭九生集》書板四百二十五塊、《已吾集》書板一百二十五塊、《壺山集》書板三十一塊,一併附解軍機處。
四十二年八月二十二日高晉奏。江寧縣繳到《鴻書》書板八百八十塊,不全、《尺牘新鈔》抽板六塊、《金堡文緬》書板十二塊,等八種計九百二十二塊。
四十四年七月初九日兩江總督薩載奏。又《別裁集》等書二千二百三十二部,又《天傭子集》等板九副,共一千四百二十六塊,呈請奏解前來。分別裝箱,管解進京,送軍機處查收辦理。
四十四年七月十二日江西巡撫郝碩奏。「所有已經奏明應燬之書,其印本板片嚴飭各屬設法收繳。先于上年八月間,解過書五千八百二十九部,板一百六十七塊。自上年九月至今,據各屬陸續呈繳到局書五千六百七十二部,計二萬六千九百八十八本,又版片二十二種,計四千三百八十六塊。分別裝箱,委員解于進軍機處查收,請旨銷燬。」
四十六年二月十二日直隸總督袁守桐奏。「奉上諭:閱奏繳銷燬書籍內,有河南省解到之明仁宗所製《天元玉歷祥異賦》及不知撰者名氏之《乾坤寶典》二種。此等天文占驗、妄言禍褔之書,最易淆惑人心,自未便存留在外。恐各省查辦,未能蒐查淨盡,著傳諭各督撫,令其詳悉蒐繳解京,並查明有無版片,一併解送銷燬。將此諭令知之。」
當年,收繳到的「違礙書籍」,由于實在太多,又經各省督撫分起送到,向例俱交存方略館,但箱梱為數甚多,房屋已不能容,多係於院子內堆積,官員以為應急為焚燬,方不致轉有疏失。後來,奏准酌派軍機滿漢司員眼同監看,在武英殿字爐盡數燒燬。
那么收繳的版片呢?有三種下場,一作柴火。乾隆四十五年,由軍機處交去江西等省解到《名堂緒論》等書板共八次,應銷燬廢板二萬一千九百八十三塊,經查驗,這批版片俱係雙面刊刻,厚達四五分不等,難以剷刻應用。所以根據向例,凡外省解交武英殿板片,均交玻璃廠作燒柴應用,若有軍機處奏交武英殿板片,據軍機處原奏轉交玻璃廠作為燒柴應用。此項板片照例交造辦處玻璃廠劈碎作為硬木燒柴應用。再如乾隆四十七年,山西等省解到雙柏廬等書共四次,應銷燬廢板共一萬六百二十五塊,這些版片經奏明後,交玻璃廠作燒柴應用。
一作劈銷。乾隆三十九年十二月初四日,江蘇巡撫薩載奏。《吾學編》、《蒼霞草》、《遼金小史》、《酌中志》、《孤樹裒談》五種,書板一併劈銷。真是粉身碎骨,連回爐的機會也沒有了。
一作廢物利用。乾隆三十八年十二月十七日,大學士舒赫德等謹奏。查從前奉旨諭令各省將錢謙益《初學集》、《有學集》等書解京銷燬,前經臣等將解到各書奏交內務府燒燬,續據各省解到《初學集》等書共二萬三十一本,又未釘者四十部,理合奏明,仍交內務府燒燬。再查有解到《初學集》等書板片共二千九十八塊,應交武英殿收查,其中或有尚可鏟用者,作為刊刻別項書籍之用。其殘損澆薄者,即行燒燬。
版片不易保存,即使當年一塊不缺,若干年後則難保此說,連原因都是說不清的。乾隆四十年三月十九日,浙江巡撫三寶奏。起到明鄭曉《吾學編》書板一副七百六十一塊,按其書頁較對,原版內缺少三十七頁,詢其後人鄭炳衡,稱原係先人所刻,堆貯年久,其遺失實不知其原委等語。此例是指民間。
然而,版片即使保存在皇家的武英殿中,也並非萬無一失。康熙年间,首开武英殿书局,十九年将左右廊房设为修书处,掌管刊印装潢书籍之事,武英殿所刻之书凡存而不发者皆贮于敬思殿,后敬思殿則成为存储版片之处。同治八年武英殿被火,烧毁正殿、后殿、殿门、东配殿、浴德堂等處,书籍版片燬去不少。實際上,在被火之前的咸丰六年十一月初九日,武英殿官員即有摺子報告:本處查順治年間《御注孝經》,本殿現有庫存書三十九部,其板片無存。又查雍正年間《御纂孝經集注》,書板俱無。為此呈報。
同治八年之後的光緒二年,左宗棠奏准請領書籍現存書板,但他只取到《佩文韻府》、《袖珍淵鑒類函》、《唐宋詩醇》、《十三經注疏》、《文獻通考》、《前漢書》、《後漢書》七種,而《周易折衷》、《書經傳說彙纂》、《詩經傳說彙纂》、《春秋傳說彙纂》、《三禮義疏》、《性理精義》、《唐宋文醇》、《袖珍古文淵鑒》、《史記》、《四書》、《文選》十一種的書板,已無蹤跡可尋。
由于光緒間,朝廷想重印列聖聖訓,帝有旨「歷朝聖訓板片是否齊全,即行詳細查明,咨覆等因前來。」五年正月十七日,武英殿修書處官員有摺子報告軍機處:遵即查得本處現存《高宗純皇帝聖訓》(清文版)一萬八千六百塊,多半糟少朽模糊且有殘缺;《文宗顯皇帝聖訓》(清文版)八千五百六十二塊內,糟少朽模糊二百五十三塊,殘缺六十一塊;《文宗顯皇帝聖訓》(漢文版)三千一百九十九塊內,糟少朽模糊二十四塊,殘缺十一塊。可見不僅是數代帝王留意刊刻的重要典籍,抑或是皇家祖宗的「聖訓」,也並不是後代帝王子孫所能保管得好的。
當然,朝廷中保管版片的不僅為武英殿一家,在禮部也有所屬之版片庫,由本部堂官委任所屬司員管理庫事,但並無定員。其版片庫貯有《欽定三禮義疏》、《大清會典》、《大清會典事例》、《大清通禮》、《禮部則例》、《科場條例》等。
说雕版书的版片(四)
羅繼祖先生是現代史學大家,他的筆記《枫窗三录》大有學問,中有「版片」一則,尤証武英殿板貯,偷盜情況以及羅先生之親歷。有云:「武英殿板貯殿旁空房中,积年久,不常刷印,遂为典守者盗卖无数。光緒初,張广雅之洞官翰林,拟集貲奏请刷印,以广流传。或阻之曰:「公将兴大獄耶?板久不完,一经发覚,以历任殿差者皆将获咎,是革数百人职矣,烏乎可。」广雅遂止。殿旁餘屋为实録馆供事所据,为赴馆便也,宿食于斯。冬日炭不足,則劈殿版代炭。又有窃板出者,刨去板字售于厂肆刻字店,每板易京当十泉四千(合制錢四百文)。板皆紅枣木,厚寸许,经二百年无裂紋,竟陆续毁于若輩杂役,故每曝一次必盗一次,亦有学士自盗者(《清代野記》中)。因此忆及吾家书版,吾家著书之刻板者,初皆零星小部,如《陸厝(昔改音)所著书》、《五史斠议》、《王無功集》、《金石萃編校字記》等。嗣官京师刻《宸翰楼》、《玉简斋》两丛书,在津沽又刻《永丰鄉人稿》、《杂著》、《昭陵碑錄》及《茫洛》、《邺下》、《广陵冢墓遺文》各編,板积日富。居旅順時,以分置书楼橱下大屉中。1945年旅大光復后,与书籍同移出,散乱无紀。予在旅順废庙理书,庙中住领导人某,取书板劈以代薪取暖,枣木不易燃,且劈且詈,予噤不敢阻,以板出吾家,惧言則启嫌也。劈且尽,尚餘一二板。书理毕,将移藏市馆,忽有檢得板者,大詫曰:「此宋板也,胡委是!」亟令飾而藏之,予为忍笑不禁。今尚在市館。」
請注意:「板皆紅枣木,厚寸许,经二百年无裂紋。」那可是上佳之刻材。领导俱寒,以薪取暖,但不易燃,居然也是枣木。說是「今尚在市館」,那必定在大連市圖書館無疑,如今六十餘年逝去,枣木版片安在否?
私家對保護先人著作,也可謂盡心盡力。以清末名臣張之洞為例,張之集,名《張文襄公全集》,1928年王樹柟編。據「張文襄公祠保存全集板片規則」,內一《張文襄公全集》,由漢冶萍公司籌撥刻資,由王晉卿布政擔任編纂,計板片四千三百一十九塊,共五十八箱,由張府委托本祠保管。一板片由王宅運來,所有箱價,運費,由本祠付訖。一板片由本祠備置箱架,以防潮濕。一板片由本祠敬謹儲藏,無論何人不得移動。一板片頗有破損,由本祠補刻完全。一凡自費印資,欲刷印全集者,須商得本祠董事會同意。一凡刷印全集,一律在本祠動工,不得將板攜出。一凡刷印全集板片,應妥為保護,如有損坏,應付賠償之責。由此可見,各項措施,都是為了保護板片的安全。如今,僅八十年,《張文襄公全集》之板片之事,則是「泥牛入海無消息」的了。
上個世紀的四十年代以來,書可秤斤作還魂紙,那刻書的書板呢?我了解的是,有小部分書之版片可謂糟極。來青阁书估言及顧師廷龍先生,有《楹书隅録》书板,拟按柴价加半求售,即每担九百元,計二十五担。又趙之謙《仰視千七百二十九鶴斋丛书》六集(清光緒中會稽趙氏刻本),书板亦将为燃料,皆蟫隱庐售出。顾「力不能收,徒呼负責!如书有留存,将來不难重行排印也。」1957年1月13日,郑振铎至琉璃厂,「至来熏阁,取回《四唐人集》。晨闻孙助廉云:来熏阁曾将董刻数书的木板作柴火燒去。这时,细细访之,知只烧去二十多块,已严禁其再作此举矣。」(《最后十年》1949至1958)
我知道,國內也有一些圖書館收藏書版,如上海图书館,1962年,上海市文化局副局長方行指示上海图书館,上海有些人家有木刻书版可以征集保存,將來有的书版还可印刷一些,由上海旧书店发卖。当時顾廷龙館長曾想起金山錢家、南汇顾家都是刻过书的,于是他就托人向金山高君賓探詢這两家书版的情况。高説,現在都没有了。隔了一段時间,高找顾说,他父親高吹萬《吹萬楼詩集》的木版存在杭州,願意捐献。顾接受了這一批,並請保管部主任趙兴茂專程去杭州取了回來。
天津圖書館藏有金鉞所刻書版,金钺喜乡邦文献,编刻书籍颇多。今存十一種,為《許學四種》、《津門詩抄》、《天津金氏家集》、《天津文抄》、《金刚憨忠表忠录》、《重刊廣瘟疫論》、《補注廣瘟疫論》、《王仁安集》、《屏廬叢刻》、《妙蓮花室詩詞抄》、《戊午吟草》、《铜鼓书堂词话》、《吟斋笔存》、《髦学斋日卒语》、《古泉丛考》等。共木刻书板四十八箱,2388塊版片,有部分单面刻字。這批板片「文革」後期被調撥到北京中國書店, 2004年通過天津圖書館古籍部主任李國慶的努力,又從中國書店索要回來。李國慶做了一件大好事,功不可沒。
而廣東中山圖書館也保存了許多廣雅書局刻書的版片,大約有二十萬塊左右。廣雅書局於光緒十四年成立,所刻經史子集之書甚多。辛亥革命後,書局停辦,版片存於局內,並無損失。1920年時,廣雅書局易名為廣雅版片印行所,利用原存版片,擇取其中尺寸大小差不多者,由徐紹棨(信符)編為《廣雅書局叢書》(清光緒中廣雅書局刻1920年番禺徐紹棨彙編重印本),《叢書》收書計159種,銷行甚廣。
1975年時,上海圖書館的古籍版本訓練班即將結業,於是有參觀浙江湖州南潯劉氏嘉業堂之行。事前,我告之浙江省圖書館古籍部谷輝之君,請他和嘉業堂方面打招呼,並安排參觀、住宿等一切事宜。嘉业藏书楼建于1924年,一楼平房内,存放着《四明丛书》、《雍正御批》等书的版片。为了防潮,工作人員在书架底部垫有砖头,記得室内阴暗,没有照明設备,這大約是为了防火,而切断电源的原因。據介紹,其中《四明丛书》的版片就有两万多块。全部版片的来源是浙江官书局书版12万多张、私人捐赠6万多块、嘉业藏书楼刘承干原藏5万余块。由于版片的多次轉徙、屋宇的屢屢修缮,夏天冬季,冷热涨缩,保管条件的不尽人意,致使版片损失严重,遗失有六七万块,因受潮、虫蛀、断裂的3万多块,所以仅存13万块左右。
書坊是從事雕版印刷的基本所在。福建閩西的四堡,一個客家人聚集的偏僻小鎮,居然是國務院2001年公布的全國第五批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之所以被「重點保護」,就因為它有四堡古書坊的建築群。四堡在清代鼎盛時期,僅鄒氏霧閣村和馬氏馬屋村兩處,就有100餘家書坊,所謂「印坊櫛比,刻鑿橫飛」也。四堡今有雕版印刷展覽館,陳列有烏黑斑駁的當年雕版,這種雕版是家族賴以生存的財富,有了雕版,就可刷印成書,就可售賣,就可傳世。據說,當年鄒氏、馬氏兩大家族當時的弟兄家產分割書上,排列第一位的就是雕版的種類和數量。
有人说:「上一百年,最遗憾的倒不是毁了多少书,而是毁了流传了几百年的老书版。」這是有見地的話。有了书版,就有了源,春天來了,就可「刷又生」。版毁了,书源也就「枯干」了。如今扬州雕版印刷博物館和中国书店等單位还保留着一些清代及民国的雕版。民间和私人手中的版片则数姜寻兄收藏最富。姜寻兄是詩人、书籍装幀设计家、出版家,也是我的朋友,多年前,他就不惜重金,大量搜罗雕版,以个人之力创建了民间雕版博物馆。几天前,電話中向他討教版片之事,他有數例說明之,並說他有一些關於版片的材料可以提供與我。但我說,以後吧,我要見到實物,才有想法,我的小文只是急就章,先入博客,以後再說。
津不敏,於雕版版片之學問,實有大不知者,如有人取一舊版片,詢之為梨?棗?或它木?津拿在手里,必然是一頭霧水,迷茫而分不清南北。此必高手、老法師方能辨之。一塊舊版片如此,如詢之以內涵,那學問就更大了。
中國古代的四大發明(造紙、活字印刷術、火藥、指南針)對于世界是卓越的貢獻,而隋唐時發明的雕版印刷,乃至後世的石印、影印,都是值得細細研究的題目。這篇小文只限于舊時雕版印書的版片以及版片的銷亡,版片的事,很值得細做,應有人去作研究,可以去做更大的文章。當然,那是搞中國出版史、中國印刷史、中國版本學的專家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