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季：15勒克斯(中国现代短诗鉴赏)
轻歌
古马
大雪啊
给我睡衣兜里
揣上一小块黑暗的红糖吧
万一有人
冒着风雪前来
白雪草根下
我不能什么也掏不出来
【黄土层点评】：这首短诗乍读之下有一种特别的味道，这味道是有力量的，力量不是大雪，不是红糖，不是草根，而是掏出红糖的那颗心。那是一颗即便倒在白雪草根之下也不曾熄灭的心。令人想起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比起老杜的古体，古马的现代命意更加含蓄。
月光白得很
王小妮
月亮在深夜照出了一切的骨头。
我呼进了青白的气息。
人间的琐碎皮毛
变成下坠的萤火虫。
城市是一具死去的骨架。
没有哪个生命
配得上这样纯的夜色。
打开窗帘
天地正在眼前交接白银
月光使我忘记我是一个人。
生命的最后一幕
在一片素色里静静地彩排。
月光来到地板上
我的两只脚已经预先白了。
【黄土层点评】：这是王小妮的月光，堪称独步。在传统诗歌里月亮一直是人的意象，这首诗虽然抹不去这个底色，却有另一层相反的方式：人世界成了月亮的意象。“月亮在深夜照出了一切的骨头”，而诗人顺着月亮的目光看清了“纯的夜色”和“白银”。诗人在反省自身和人类的反自然性的同时，也有了行动。她说“我的两只脚已经预先白了”。
在浮世
杨键
野鸭子在半空
沙哑，单调地叫着
“啊，啊”
多么像我们，
虽然面部安详地走着和坐着，
但心里总有一种
隐约的凶兆，
朦胧的恐怖……
【黄土层点评】：以禽兽取喻象征人类的命运是诗歌写作的惯例。这首《在浮世》的长处在于它的“不再废话”。一个比喻足够我们咂摸一世的浮华。
纯诗
徐江
得把你自己赶开
越远越好
然后羊会回来
低下头，静静吃草
它只吃嫩的，吃完便走开——
有时赶巧了
抬头发一声羊的叫
眼里是你心疼的泪水
我们在草场上逡巡
拿着本，数花一般的蹄印，讨论
羊走远了
那一刻黄昏真美
【黄土层点评】：把“人”赶开，不是为了去诗歌的“现场感”，恰恰相反，是为了恢复现场。羊的到来，走开，咩叫，是一个自足的世界，无需被干扰被干预。人只要数数蹄花就够了。把羊的状态还给羊，这是诗人要做的。
疑问
默白
夏日，水流不止
风吹起又落去，失去忧伤
花只有最后一朵，人间的事
迟了，实际上还是迟了
一个懵懵懂懂的孩子
他走在时间前面
还是后面
【黄土层点评】：这首诗写出了一种亘古不变的与瞬息凋谢的反差。孩子的疑问其实是徒劳，徒劳的唯一收获是自我意识的觉醒。
日记
琳子
我不能邀请你到我家来
因为那里有很多灰尘
那里的灰尘是我留给自己的
【黄土层点评】：短诗的精妙处在于灼然而烁的关键一句。这首三行诗歌的第三句就是。灰尘留给自己不是懒惰的托词，而是耐人寻味的自己的过往。“我”落下它们，它们就不是无根蒂的。如果你来，有可能碰坏“我”的另一部分。
挂国旗
柏桦
那是今年早春的一个下午
在Karlstad大学，
我们把五星红旗挂了起来。
但为了呈现的完美度，
我们让瑞典人用一种
大钉书机式的工具
将国旗紧贴墙面钉牢，
使之规矩而不飘逸。
另为了般配与合谐
瑞典国旗亦作同样处理。
【黄土层点评】：这首诗叙述平静，通过对挂五星红旗的一系列动作不只是显示了诗人有板有眼的细致，更在于对我们中国国旗的庄严感。所有深厚的爱国情感都在叙述之中体现。推己及人，用同样方式处理了瑞典国旗。在诗歌艺术上是一种类比的蔓延效果，在思想上是儒家己欲达达人思想的体现。
哭后面的哭
——为乖乖而作
麦城
每到越晚
我总能听见
一个女人的哭声
我甚至看见
一个孩子用水杯
接住了哭声的全部
我一直在想
那杯子里的哭声
孩子是把它喝下去
还是把它倒掉
【黄土层点评】：中国自古有怨妇诗，但多是赤裸裸的抒情。这首诗的中心意象是“女人的眼泪”，眼泪之外的事件和情感枝蔓都剪掉了，巧妙地引出孩子用水杯接住哭声这一细节，是这首诗的高妙处。结尾处并不需要人回答的疑问，使“哭声”更具象尤其更具有社会学意义。
蚯蚓，是地下诗人
马启代
——蚯蚓，是地下诗人。最懂黑，所以不说话
唱歌，但像元曲或宋词
它让土地穿越身体，如诗人让黑暗穿越灵魂
……所谓精耕细作就是从泥土里打磨词语
它不以柔克刚，只以小搏大
为了躲开人类的挖掘，那些血腥十足的铁爪
它必须把自己向深邃里写
【黄土层点评】：蚯蚓，是地下诗人。这个标题开头已完全点明了诗歌的意蕴。那么它的可读性在于“怎么是”的验证和追问。所有类比的风险在于平面化，而这首诗的胜人处就在于化险为夷，“躲开人类的挖掘”向深邃里写，揭示了现代诗歌的处境和方向。
沙海
樊忠慰
这无法游泳的海
只能以驼铃解渴
每一粒沙
都是渴死的水
【黄土层点评】：形而下的饥渴不是形而上的水可以彻底解决的。诗歌《沙海》所揭示的残酷现实正好说明了这一点。“沙”与“渴死的水”等同，不只是诗歌表达的巧妙，还有直面本质的哲思。
张骞
陈东东
消失了十三年的那条街
死了十三年的那棵树
在拐角沉默了十三年的老蟋蟀
你们终于等到了我
行星的沙漠
马走到河边
长安啊长安
【黄土层点评】：张骞出西域，离汉十三年，去一百多人，回仅二人。如何将这一历史事件写成诗歌，诗人陈东东删繁就简，截取了暌违13年的街道、树和老蟋蟀，倾诉了物是人非和心志不改的复杂情怀。“马走到河边，长安啊长安”，汉语呼喊，催人泪下。
假理
大解
有人送给我一个真理。我打开包裹一看，
是个假理。而且已经掉皮，露出了里面的败絮。
这时颂歌已经飘向远方，迎面而来的，
是纷纷入世的人群。
没有退路了。没有时间了。我大喊一声：上帝啊！
由于用力过猛，我吐出了自己的心。
【黄土层点评】：只有顿悟和表达之间没有距离才称得上真正的诗人。大解“呕心沥血”全缘于诗人良知对真理的维护和虚假的拒绝。大解的形式像一个漂亮的弹道，精准地射出了一种词语对另一种词语的杀伤力。
总有一天你会衰老
雪迪
总有一天，你会衰老
你生命的车栏已褪色枯朽
你在田野上孤零地散步
手中的花朵滴入疲倦的泪珠
那时你会想起我吗?
一棵被你车轮声擦伤的
沉默的树。你会站在树前
靠着它短暂的休息
而它遍痂的身体也老态龙钟
伸出手，摘一片叶子
犹如从架子上取一部诗集
看着叶脉的横纵网纹
悄声叹息。红胸脯的鸟
拍响着翅膀远去
【黄土层点评】：这首诗多处转喻，在时光的纵轴上点出车子、树、诗集、鸟这些横枝桠。抒情方向是往前看的虚拟回溯，落脚点是一只远去的“红胸脯的鸟”。拉出流逝的惆怅，点醒的重心却在当下。
朗诵
王寅
我不是一个可以把诗篇朗诵得
使每一个人掉泪的人
但我能够用我的话
感动我周围的蓝色墙壁
我走上舞台的时候，听众是
黑色的鸟，翅膀就垫在
打开了的红皮笔记本和手帕上
这我每天早晨都看见了
谢谢大家
谢谢大家冬天仍然爱一个诗人
【黄土层点评】：这是一个人的朗诵，发声的诗句是小球，面对空无一人的世界可以自然弹回来。这不是在说明诗歌不能朗诵，也不是非要听众的你充当那座蓝色的墙壁，而是要说明诗歌里更深的孤独，无法与人分享。
最初的落伍者形成了
莫非
最初的落伍者形成了
冗长的队列在路上生长
枝条折断了秋天的气息
大树的周围
充满奇异的声音
在沉默的日子里奔走
健忘的人梦中狂笑
天边也渐渐发亮
剪刀从园丁的袖口露出刀锋
【黄土层点评】：这首诗初读有些费解，也就是诗意的寡淡和稀薄难以“打捞”什么。但最后一句“剪刀从园丁的袖口露出刀锋”所具有的简洁和干练，使得诗意盎然而起。
豆
黑大春
扁豆架，绛紫色的落霞
荫蔽我遁世的游吟生涯
秋风，一阵急似一阵地拨响
古筝般瑟瑟的篱笆
多久了，一天还是半天
大理石圆桌上已堆满豆荚
梦境中，青绿的小丝蜷曲着
像撕开故园的信札
【黄土层点评】：诗题是豆，豆进入秋天，展开了一系列的剥豆的细节，其实豆也是人，一种绿色的植物的情怀，与人同构。
后三十年
郁葱
疼一个人，好好疼她。
写一首诗，最好让人能够背诵。
用蹒跚的步子，走尽可能多的路。
拿一枝铅笔，削出铅来，
写几个最简单的字，
然后用橡皮
轻轻把它们擦掉。
【黄土层点评】：这首诗的标题是这首诗的主旨。以下七行都是为之释义。后三十年与之前有何不同呢？懂得了更多，比如珍惜，建设，量与质，比如放弃。诗歌节奏因为轻缓，而使人亲近。
父亲与草
汤养宗
我父亲说草是除不完的
他在地里锄了一辈子草
他死后，草又在他坟头长了出来
【黄土层点评】：父亲与草构成一种关联，但差别大也！父亲只有一个，只有一生，而草碧连天，野火烧不尽。汤诗的妙处不在于哲理化揭示，而在于用口语化的诗句形象地将草的特性和人的宿命活画了出来。
鸽子
伊沙
在我平视的远景里
一只白色的鸽子
穿过冲天大火
继续在飞
飞成一只黑鸟
也许只是它的影子
它的灵魂
在飞，也许灰烬
也会保持鸽子的形状
依旧高飞
【黄土层点评】：这是一幅生态极不和谐的图景。鸽子和火灾场景构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正在被另一个吞噬中。白色鸽子，黑鸟，灵魂，灰烬，所具有的对抗性，对于毁灭这个主题意象是充分的。这也不同于伊沙日常松散的口语诗风格。
那一年
丛小华
那一年
我来到名人的故乡
看见那里比我的家乡更加落后
名人的父母更瘦更老
用一种古老的方式娱乐，解手
并不影响他们的孩子比别人优秀
他们的猪圈比我们家的脏
猪也没有我家养得肥
那一年我来到名人的故乡
看见贫穷和落后像一束古老的阳光
把他们低矮的草房照亮
【黄土层点评】：正如“名人出生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一样，名人的故乡并不出名，也无特别之处。诗人揭示的这一现象其实并无新鲜之处。种过土豆的人都知道，新土豆长成之后，原来的种子就是一张衰老的空虚的皮。
玻璃
梁晓明
我把手掌放在玻璃的边刃上
我按下手掌
我把我的手掌顺着这条破边刃
深深往前推
刺骨锥心的疼痛。我咬紧牙关
血，鲜红鲜红的血流下来
顺着破玻璃的边刃
我一直往前推我的手掌
我看着我的手掌在玻璃边刃上
缓缓不停地向前进
狠着心，我把我的手掌一推到底！
手掌的肉分开了
白色的肉
和白色的骨头
纯洁开始展开
【黄土层点评】：这首写玻璃的诗读之有些惨烈，是真实体验还是虚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诗歌毕竟是诗歌，诗人精心营造的自虐行为自有其用意。罪孽，污浊，过错统统将被诗人清除了，“纯洁开始展开”这是诗人的目的。
桃花
杨森君
我实在不愿承认：这样的红，含着毁灭；
我本来是一个多情的人。
有什么办法才能了却这桩心事。
我实在怀有喜悦，不希望时光放尽它的血。
【黄土层点评】：桃花也能这样写？诗人一反桃花春天的意象而着意对毁灭的痛惜。从桃花坞到桃花劫，诗人在生与死的两端明确自己的好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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