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创作的造型研究【四】
曾翔
15、附丽: 凡字中有小的偏旁,都要“以小附大,以少附多”,做到主次分明,次要的部分要依附于主要的部分,就像服装上的装饰品一样。欧阳询《三十六法》“字之形体,有宜相附近者,不可相离,如‘形’、‘影’、‘飛’、‘起’、‘超’、‘饮’、‘勉’,凡有‘文’、‘欠’、‘支’旁者之类,以小附大,以少附多是也。”“飞”字(图67)的点相对于整个字来说要小得多,这样的点画要依附于整个字,作为陪衬,起到装饰的效果,与字的主题相映成趣。《徐渭白燕诗卷》中的“飞”字(图68),整体以舞动的线条为主,飞扬飘动,两点浓重醒目,依附于舞动的线条,犹如画龙点睛之笔。(图69)此字左边的双人旁本不是很小的部件,为了审美追求的需要,增强大小、疏密的对比,采用了附丽的方法,为我们带来启示。
16撑拄: “撑拄”是传统的造型方法,拉长下面竖向笔画将上面的部分撑起, “上紧下松”,符合常规的审美情趣,这样的造型方法有一种崇高感。欧阳询《三十六法》:“字之独立者,必得撑拄,然后劲健可观。如‘可’、‘下’、‘永’、‘享’、‘亭’、‘寧’、‘丁’、‘手’、‘司’、‘卉’、‘草’、‘猫’、‘巾’、‘千’、‘予’、‘于’、‘弓’之类是也。” 《杨淮表记》中的”幸”字(图70)以横画为多,并且向左倾斜,下面的竖画也随势斜,中段微向右凸出,似乎被压后有反作用力一样,将上面的横画撑住。《张猛龙碑》中的“守”字(图71),长长的横画将上面的宝盖头托住,横画向左超出很多,有向右倒的势,长竖勾将上面的部分撑住,挺拔端庄,有庙堂气。如果不按欧阳询的方法,反其道而行之,把下面竖向的笔画缩短,使上面的部分占据大量空间,就会显得上大下小,头重尾轻,憨态可掬,另有一番情趣,“如李太白醉中赋诗,虽姿态颠倒,不拘礼法,而口中所吐,皆成五色之文”。《泰山经石峪》中的”寿”字(图72),上面的笔画繁复,并且向左倾斜,“寸”缩小且向右倒以救应整个字的左倾,整字头重脚轻憨态可掬。《黄庭坚松风阁诗卷》中的“亭”字(图73),拉长上面的部件,留给“丁”部的空间却很小,由于整个字的重心设在偏右的位置,“丁”旁也向右移,向上顶住上面的部分,亦是头重尾轻,但仍不失挺拔峻峭之感。这两种方法都体现了收放和疏密对立关系的统一,只不过两种方法所呈现出来的美感不同而已。“上紧下松”,字形则挺拔峻峭,爽朗清举; “上紧下松”,则头重脚轻,拙态憨情。
前面我们对前人提出的各种造型方法进行了归并、整理和分析。发现汉字的形体太丰富了,变化也太多,造型是多样变化的,根本不可能将其一一归类,正所谓“结字无定法”。 王铎:“临书之时,神气挥洒而出,不主故常,无一定法,乃极势耳。” 潘伯鹰:“结体可以初步的加以适当注意,而不可执着地机械地认定只有一种结字方法最好,假使这样执着,一定要出问题”。传世王羲之作品中的签名,造型无一雷同,《兰亭序》中有二十多个“之”字也不尽相同。
无论造型如何的多变,都逃不过一个原则,那就是“对立统一”,西方美学家认为“美是对立和谐的统一”,也就是古人所说的阴阳。蔡邕《九势》:“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式出焉。” 智永《心成颂》:“覃精一字,功归自得盈虚。向背、仰覆、垂缩、回互不失也。”自然就是和谐,阴阳就是对立,有对立才有“形势”,如大小、长短、奇正、疏密、收放、俯仰、向背、错落等。米隆《掷铁饼者》(图74)选取投掷铁饼的瞬间形体造型是紧张的,然而在整体结构处理上,以及头部的表情上,却给人以沉着平稳的印象,矛盾在对立的统一中得到化解 。《居延汉简草简》(图75),点画、造型的长短、大小、宽窄、疏密、粗细、曲直、肥瘦等一系列矛盾在这里消解融汇变得和谐统一。
汉字本身就有一种自然的美感,这也是汉字书法能够成为一门艺术的原因之一。汉字形体各不相同,长短、大小、斜正、疏密、宽窄、肥瘦各有区别。造型时,要照顾到汉字自身的自然美。魏晋书法之所以能达到那么高的高度,能遵循汉字自身自然美也是其重要原因之一(图76、77、78)。姜夔《续书谱》:“魏晋书法之高,良由各尽字之真态,不以私意参之耳” 即使楷法森严、整齐划一的唐楷也不损坏汉字的自然美。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 “王”字小,“西”字扁,“暨”字长,“輪”字阔、“臺”字长,都尽量保持汉字的自然美(图79)。清人王澍《论书賸语》对此也有精妙的论断,他说:“作字不须预立间架,长短大小,各字有体,因与体势之自然以为消息,所以能尽万物之情状,而与天地之化相肖,有意整齐,有意变化,皆一死法”。王澍的观点未免有些绝对,也不无道理,可见自然美也是造型时要充分照顾到的一个原则。
近人徐生翁有悖于这一原则的,但不全然,由于要充分关照到整个章法构成的需要和特殊的趣味追求,才对其作相悖于自然美的处理,但这是为了迎合整体章法和生拙异趣的需要,也就是小结构服从大结构,局部服从于整体而言的。示人以奇崛之美(图80)。书法既是空间间艺术也是时间艺术,笔势表现时间的延续,造型表现空间的分隔。造型是在连续的运笔过程中完成的,每一笔的书写(作为造型的局部)必然影响到造型的结果。因此,造型时要注意贯势。蔡邕《九势》:“凡落笔结字,上皆覆下,下以呈上,使其形势递相映带,无使势背”。如沈曾植作品笔势连贯、体势呼应(图81)。
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的审美情趣发生了很大变化,不再追求“温而不厉,威而不猛”的中和气象,而对各种矛盾和冲突产生着浓厚的兴趣。鲜明的节奏、激昂的情绪、饱满的张力以及强烈的视觉冲击成为当代艺术审美的追求。其实古人也不完全追求“不激不励”的平衡匀称美,比如:袁昂《古今书评》言:王右军书如谢家子弟,纵复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种风气。” 唐太宗《王羲之传论》“凤翥龙蟠,势如斜而反正。”他们都认为王羲之的书法好就好在不端正(图82)。米芾的书法造型更是能尽不拘礼法、颠倒不端正之态(图83、84),宋濂曾谓:“海岳书如李白醉中赋诗,虽其姿态颠倒,不拘礼法,而口中所吐,皆成五色之文。” 董其昌:“字须奇宕潇洒,时出新致,以奇为正,不主故常,此赵吴兴所未尝梦见者,惟米痴能合其趣耳。”并 认为赵孟頫之所以不如王羲之,书法不入“晋唐门室”就是因为他的造型太平正,而不能“纵复不端正”,不能作“不正之局。”(图85)所以他说:“古人作书,必不作正局,盖以奇为正,此赵吴兴所以不入晋唐门室也”。曾熙也认为沈曾植的书法“胜人处在不稳”。
可见古人也是追求“不端正”和“不作正局”的,那么特别是在追求空间构成和视觉冲击的当代,我们更要将前人的“不正之局”继承发扬,对其进行强化、夸张甚至改造、变形,这也正是我们所追求的,但是我们不要忘记是“势如斜而反正”、“以奇为正”的,要做到“险不致崩,危不致失”。前人已经为我们留下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造型经典,等待我们用发现的眼光去发掘和应用。每个字都是整幅作品的一个局部,造型时还要充分照顾到周围的字形,使整体和谐、统一。多看多思多想多实践,方能通达。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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