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中国文化的内在纹理

         2012年读过的书中，印象最深的是陈连山先生所著《<山海经>学术史考论》。

　　 说来《山海经》是我最喜欢的古代典籍，关于这本书我却从来没有写过一篇专门的论文。我从事古代东亚时间体系的研究，治学中曾多次引用《山海经》中的资料，却从来不敢就这本书本身做深入讨论。盖因这本书荒诞而不经，汗漫及九垓，吞吐尽鬼神。读来精彩纷呈，如偶见空翠晴岚，赏心悦目；论及全篇则深觉其行止万端，难辨是非左右。这正应了句歇后语，道是“光手逮刺猬——无从下手”，又或是“老虎吃天，无从下口”。然而同辈学者中，先已有刘宗迪先生专美于前，2006年出版《失落的天书》，2012年复有陈连山先生《<山海经>学术史考论》问世于后。两本大作一本握灵蛇之珠着眼天文，一本抱荆山之玉瞩目学史，可谓相映生辉，各有千秋。细读之后，让我深感天下之大，原来就有这种上手就抓不怕扎刺的英雄，张口就咬不怕咯牙的好汉。

　　 《<山海经>学术史考论》主要考察到目前为止，《山海经》二千多年来怎样被研究，所牵扯到的内容可谓千头万绪。然而在作者看来，整个《山海经》研究有三个基本问题：《山海经》的性质、作者与成书年代、《山海经》全书的篇目问题。这三个问题，其实是作者梳理《山海经》研究史的三条主要线索。全书以这三个基本问题为经，以历史朝代更替为纬，为我们织就了一幅宏大的研究画卷，可贵的是作者同时注意捕捉每个朝代研究《山海经》最主要的个案作深入分析。整部书长于辩证而又惜墨如金，有点又有面，做到了既不失整体历史关照的时空感觉，又不失阴阳熙蒸而万殊区分的丰瞻、具体与丰富。作者学养之深厚，理路之清晰，实有深足称道者。

　　 1853年，海涅曾著作《诸神流窜记》（Les Dieux enExil），指出当基督教的支配下，古希腊、罗马的诸神逐步边缘化的过程。当基督教取得肯定性胜利的时候，亦即在第三纪，古老的众神陷入何等尴尬可悲的处境：提坦神们大多逃亡埃及，变成老虎的形象。许多神不得不操一种市民的民间手艺以求糊口。阿波罗只得去放牧，老战神玛尔斯成了雇佣兵，众神之王朱庇特流亡海上，依靠回忆而生活。这样的思想发展过程在古代中国同样存在。当儒学经过战国至秦汉的发展，最终取得肯定性胜利的时候，曾经存在于中国大地的各种地域文化与信仰，同样进入一个不断被按照儒家的思想体系整合的过程。《山海经》名为经，实则荒诞不经。在一个以“理”与“序”为根本的中国古代文化世界中，偏偏存在着这样一部荒诞不经《山海经》。它于“不语怪力乱神”的儒家文化是何等的格格不入。有序碰到无序，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彻底抹杀之。可这本书一则成书早，在古代典籍中先占一席之地。二则内容纷繁，所语奇幻，广为人知。想要抹而杀之是做不到的。所以只能采取第二种方法——消而化之。问题是《山海经》乃是“古今语怪之祖”（胡应麟语），其与正统儒家文化异质之处过多，很难消化。难以消化却又非常想消化，这可困住了历朝历代多少读书人。陈连山先生指出，在中国古代从孔子释“黄帝四面”起，把虚构神话加以合理化是源远流长的传统。对于理解这一传统，《山海经》的研究史可以说提供了一个最好的版本。《<山海经>学术史考论》揭示出了这样一个重要事实：由汉及清，这种努力把《山海经》纳入传统文化的实用理性范畴的努力一直没有断绝。如此在有序与无序之间，我们正可以观察中国古代文化的内在纹理，体会其深层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