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全球范围考察，古代工艺美术大致分为四大类：陶瓷、纤维、玻璃、金属，但在东亚则分为五类，除上述四类之外，还拥有最为古老与神秘的工艺－漆艺。“漆”在古代没有“三点水”边旁，上木下水，中为两撇，形象地告诉我们：“漆”是割开树木流出地汁液。漆来自于东亚特有的漆树，每年三伏，漆农在凌晨时分入山采漆，在漆树上割一浅口，以蚌壳采集流出的漆液，至日出时分可以割百余棵漆树，大约收集2斤左右的漆，弥足珍贵，被称为“百里千刀一斤漆”。漆艺源于中国，至少有8000年的历史，曾广泛用于建筑、舟车、兵甲、日用器皿甚至葬具。秦汉时期漆艺已经进入了黄金时代，号称“无器不髹”，同时向周边地区传播，形成了东亚和东南亚地区璀璨的漆艺文化圈，塑造了亚洲文化的独特气质。日本东京艺术大学终生教授大西长利称“漆”为“神的血液”，是神赐予亚洲的礼物。
百年沧桑，漆艺在中国日益式微，然而在日本却一枝独秀，继承中国漆艺并不断探索，最后形成了蔚为大观的日本漆艺，目前，日本有22个通产省认证的传统漆艺地区，如青森县的津轻漆器、岩手县的秀衡漆器、净法寺漆器、石川县的轮岛漆器、冲绳县的琉球漆器等，而其中石川县轮岛市在众多地区中最为著名，成为日本漆文化的代名词。
轮岛漆艺之旅
轮岛位于日本中部的能登半岛，濒临日本海，春季绿意盎然，冬季大雪纷飞，四季温泉流淌。漫步轮岛街头，宽街窄巷、神社鸟居，繁茂的大树掩映着古老的神社寺庙，处处保留着幕府时代的历史风貌，散发着古老、静谧之美，仿佛一幅幅东山魁东夷的山水画。轮岛的产业只有漆艺和渔业，轮岛首屈一指的莳绘大师北村承夫曾笑谈，当初他年轻时只有两个选择，学习漆艺或者出海打鱼，最后无奈之下选择了漆艺。轮岛漆工房数以百计、遍布各处，走在轮岛的街道上，随处可见“漆の里”的标识，，空气中弥漫着木屑和漆的香味，还有阵阵的凿木声传来。
文脉传承之地
能登半岛位于日本海“漆艺走廊”的中心地带，日本平安时代的《今昔物语集》中记有“通天犀角带”漆桶漂至轮岛的传说。轮岛美术馆附件的釜屋谷B遗址出土了大约制作于九世纪后半期到十世纪前期的漆器。江户时代，轮岛漆艺产业快速发展，出现了名噪一时的沈金工艺。明治维新推行废藩，很多大名御用的莳绘师失业而迁移至轮岛，促进了轮岛莳绘工艺的发展，于是轮岛莳绘工艺更加精致、华丽，同时沈金工艺也更加繁华、细腻，轮岛“涂师屋”家喻户晓、远销海外。1977年，“轮岛涂”成为国家唯一指定的漆艺“非物质文化遗产”，1982年，轮岛漆器制式工具被指定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轮岛人口不到3万人，漆器行业人数却有2000余人，占全市在职人数的七分之一，繁忙时，还有大量的漆工加入。每年的销售总额达到90亿日元，在日本传统漆艺产地中名列第一。
轮岛漆器以华丽著称，同时也以坚固闻名。传统轮岛漆器选用完全干燥的木材，使用车、卷、凿等工艺加工成型，仅仅这项木胎制作过程就需要耗时两年。木胎完成之后，将米糊与生漆搅拌，涂在麻布上，再将麻布贴于木胎表面，称为“布着”工艺，起到加固的作用。然后使用轮岛漆器的秘方－硅藻土：将当地的海藻化石煅烧、研磨为粉。轮岛硅藻土颗粒细腻、布满细孔，与生漆、米糊搅拌之后刮于底胎表面，融合后形成了坚固的漆灰层，使底胎不易变形，甚至千年不朽。最后在漆灰层上髹漆，分为地涂、中涂、上涂等，每个步骤都需要反复打磨、髹涂、荫干，全部工序约124道，在此基础上方可进行莳绘和沈金等工艺装饰。当手捧一只轮岛漆碗时，心中不由升起一种虔诚感，表面的华丽固然值得赞叹，然而在华丽之下的潜心才真正令人感动。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说过这样一段话，“我手捧盛汤的漆碗时，掌中承受汤之重量与温暖的感觉，甚感欢喜，正如支撑着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的肉体。”这也许正是日本漆器充满寓意的解读。
日本漆文化传承千年、文脉有序，已融入了日常生活之中，成为日本人的一种生活方式。出生的婴儿要使用朱色漆盆沐浴；入神社取名，要途经朱漆髹涂的鸟居门；步入彼岸的逝者，家人要为其供奉黑漆莳金的牌位，等等。迈入轮岛的漆铺，各种不同功能的漆碗、漆碟、漆筷、枣罐、茶托层层叠叠，此外还有适应现代生活而设计的漆制咖啡杯、啤酒杯，甚至还有漆饰的音响、钢笔、邮盘等等，形形色色、琳琅满目，可见日本漆风之盛。
傍晚入住轮岛田中旅馆，这是一家漆主题旅馆，传统日式民居，经过狭窄而精致的玄关后豁然开朗，发现旅馆几乎所有的用品都是漆器，甚至家具、墙壁和地板是以漆作为装饰，深邃的光泽、淡淡的漆香令人心神宁静。旅馆的晚宴使用了全套的日式漆餐具，那朱红色的漆碗、漆碟在灯光下闪烁着远古、高贵的光泽，轻轻抚摸则润如肌肤，可以感受到生命的气息。清晨漫步轮岛早市，轮岛的早市为日本三大著名早市，已经有千年的历史，200多家商铺沿街毗邻，主要出售渔民清晨捕捞的海鲜，然而我们发现其中也有数十家漆铺，价格相对低廉，引人驻足。
漆艺朝圣之所
轮岛不仅是日本最重要的漆艺产地，更是漆艺教学和研究的圣地。1967年，日本文部省和石川县组建了轮岛漆艺技术研修所，意义深远，迄今已经培养了600多位漆艺人才，包括中国、韩国、英国、澳大利亚等海外学员，蜚声海外。研究所的第一任所长是日本漆艺界迄今为止唯一一位“人间国宝”和“文化功勋奖章”的双料得主－松田权六，他也是中国现代漆艺的开创者之－沈福文先生的老师。如今，他的塑像静静地矗立在研究所的苍松翠柏之中。研修所现任所长“人间国宝”前史雄和教务长亲自接待了我们一行，为我们详细介绍了研修所的学科结构和教学现状。研究修所的学制是两年基础课程，三年专业课程，分为素地、髹漆、莳绘、沈金四个专业，还学花道、书道、工艺史等。如今很多美术学院的毕业生来此继续深造，甚至也有公司职员辞职前来，最后学业有成、转型为漆艺家的不在少数。在研修所教室内，我们看到学员耐心地褶漆、艳上，使漆器表面温润深邃、光滑如镜，捧在手中视之，须眉纤毫毕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教师向我们展示了沈金工艺，使用不同型号的刀具，在抛光完成之后的漆面上刻出图案，然后填金粉、金箔，线条纤细如发、光泽华丽，使宝石也黯然失色。沈金工艺可以表现精致入微的图案，每件作品需要准确无误地刻划数万、甚至数十万刀，需要以禅定般的心默默坚守。前史雄所长陪同我们参观了研究修所的展厅，展厅内陈列着众多“人间国宝”和学员的作品，有的精雕细琢、有的浑如璞玉，风格各异。前史雄所长的手箱“竹丛”，通过沈金工艺表现了朦胧雾气中的漫山竹丛和惊飞双鸟，令人叹为观止
此外，轮岛漆艺美术馆是日本唯一一家专业的漆艺美术馆，馆内陈列着不同时代、不同国家的漆器，我们仿佛步入了漆的时间长廊，在历史中穿梭，尤其发现很多在中国文献中记载但是已经不存实物的工艺，不由感慨万分。
匠人之心
轮岛漆工房称为“长屋”，人前匠后，前面布置为漆的生活空间，后面则为匠人的制作空间，在生活空间中体验思考，在制作空间中设计制作。工房现在仍传承拜师制度，弟子有强烈的信念：我是工房的弟子，不能给师门带来耻辱。弟子的修行期是四年，最初从清洁工作做起，整理工具、材料，逐渐担任师傅的助手，在过程中掌握各项技术，直至出师。如果学艺第五年仍然没有成绩的话，就会被扫地出门，因此，日本的匠人文化传承着强烈的勤勉和隐忍精神。
北村工房的北村辰夫先生和他的助手孙苗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北村工房是轮岛最著名的莳绘工房之一。莳绘工艺是日本漆艺的象征，以不同型号的金、银粉入漆，极尽华贵之能事。北村工房的宗旨是恢复日本传统莳绘技术，以高超的技艺使古老的漆艺焕发青春。工房作品被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收藏，曾在在伦敦、巴黎、维也纳、芝加哥等地举办展览。日本NHK电视台曾三次采访并制作播出《北村工房》系列节目，引起国内外强烈反响。
北村先生和孙苗也将我们带到“椀木地木工艺工房”和“朴木地木工艺工房”。我看到各种类型的削刀和卷凿，木工的小花刨就有上百把。旋出坯形的木胎在烘房里作一周干燥，再上旋床手工旋制，完成之后的木碗轻薄如纸，在阳光下如纱布般透光。
轮岛漆工房各司其职，每家工房只负责一道工序，尽管一生只做一道工序，但每个匠师都以此为傲，潜心投入，这正是一种“匠人之心”的传承。离开工房时，阳光正照射在工房大大小小的漆器上，散发出耀眼的光芒。我们忽然意识到漆器是有灵魂的，在日本，没有任何其他类型的工艺会在制作时被倾注如此巨大的心力与时间。匠人用一生的时间制作漆艺，不觉间对生死产生了切实的觉悟。
日本漆艺的源头在中国，如莳绘源于中国唐代的末金镂工艺，沈金源于元明的戗金工艺，我们一行所到之处，很多日本漆艺家都会表示感恩。中国漆艺百年式微，在当代一片非遗保护项目的喧嚣中如何实现漆艺的真正复兴？轮岛之行，我们感慨漆器底胎的坚固、莳绘的绚丽与沈金的极致，但是更感受到了安静祥和的人生心态以及对于传统的悉心呵护，历史、当代、未来是一致的，也许只有这样的的心态与呵护，手艺才能传承不灭、文明才能生生不息。
上海大学美术学院
金晖
2015/10/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