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9-05认识真书5
﹝2﹞正字的成果，怎样推广？
上一课讲到，唐代的正「字」是和正「经」结合在一起的，因为《五经》是国家根本经典，随着楷书《五经》的推广，正楷字也就搭上了顺风车，随之普及天下。《五经》的推广有三种方法：手抄、刻石和印刷。
抄经
汉唐时期尚未有印刷，书籍都要靠手抄，我们先来看看，佛经传入中国后怎样推广？就是靠大量信徒手抄，哪怕有些佛经字数很多，只要有信仰，一样可以端端正正抄出来。
日本东京博物馆藏玄奘像
大家很熟悉的唐代高僧玄奘，回国后在长安弘福寺译经。翻译好的文本送秘书省，这是底本，然后抄写出副本发布出去。玄奘翻译了73种1333卷经，日本学者藤枝晃估计，「要将这个经卷给全国各州送一套，必须抄写55万卷以上」。这个数字还不算多，隋炀帝杨广的父亲笃信佛教，为了讨父亲欢心，杨广命人抄写佛经达90万卷，分送各地寺庙，终于夺得太子地位。所以不要小看人手抄写，推广效果是相当大。
颜师古校订的《五经定本》交由秘书省抄写时，对什么字应该怎样写，均有严格的规定，不允许错别字。当时他写了个字样，以供秘书省楷书手依照。这个字样，史称「颜氏字样」，又因为颜师古后来担任过秘书监，所以又称「颜监字样」。
一百多年后，颜师古后人颜元孙在《干禄字书序》中说：
《干禄字书序》
唐·颜元孙
伯祖故秘书监﹝颜师古﹞贞观中刊正经籍，因录字体数纸，以示雠校楷书，当代共传，号为《颜氏字样》。
《颜氏字样》没有传下来，从颜元孙的话中可知，《颜氏字样》不是一本专著，只是颜师古在校正《五经》时，随手把一些字的楷书规范写法，写在几张纸上，请参与校对或抄写者注意，后来传布到社会上。
大英图书馆S.388号敦煌文书
很幸运的是，1900年发现的敦煌藏经洞中有一卷文书，有人抄录字样书两种，前一半开始部份缺损不全，没有书名，后一半很完整，为郎知年所著《正名要录》。郎知年跟颜师古是同时代人，使我们看到初唐学者为楷书标准化的努力。
颜氏字样
前一半没有书名的这一段，最后有个重要说明：「右依《颜监字样》甄录要用者，考定折衷，刊削纰缪。《颜监字样》先有六百字，至于随漏续出不附录者，其数亦多。今又巨细参详，取时用合宜者。」这实在是个大惊喜，原来前半部分，是作者对《颜监字样》的删削、补充。文中说《颜监字样》原文大约收了六百字，这是针对《五经定本》用字而写下的，有些日常不用和错误的字，作者删去了，只留「时用合宜者」。无论如何，《颜监字样》的大致面貌由此可知。
郎知年《正名要录》
后一半郎知年《正名要录》﹝抄本误为郎知本﹞，正是在《颜监字样》基础上发展而来的新字样著作。颜师古自己也没有料到，他写下的字样数纸，随着《五经》的流布，被广泛抄写。最后竟然发展出一门学科：字样学，专门研究楷书规范写法，后来还流入日本。《正名要录》是目前可见唐朝最早的字样学著作，随后有一大批同样的著作，前面课程中曾提到两本，颜元孙《干禄字书》、张参《五经文字》，又如唐玄度《九经字样》，以其重要性还刻入开成石经。
楷书《五经》除了抄写在纸上，国子监把它写在墙壁上，上次我引用刘禹锡《国学新修五经壁本记》：
《国学新修五经壁本记》
唐·刘禹锡
初，大历中名儒张参为国子司业，始详定五经，书于论堂东西厢之壁。
所谓「论堂」，即国子监讲经论道之场所，大历十年﹝775﹞，陆续将再次校定的《五经》，墨书于论堂东西厢的墙壁上，据说花了一年时间。我们知道，国子监当时是最高学府，《五经》等于大学教材，书写在墙壁上，可由学生自己去抄写、核对。其中难字、疑字还用红色在旁边加以注明，张参委托孝廉生颜传经把疑难字收集起来，汇编成书，这就产生了《五经文字》，也属字样学著作。
墙壁上写的《五经》，五十年后损坏不少，太和初，天子赐费用上千万，用以修缮国子监。
《国学新修五经壁本记》又说：
《国学新修五经壁本记》
唐·刘禹锡
遂以羡赢，再新壁书。
「羡赢」就是盈余，修缮国子监剩下的钱，计划用来做一个新的《五经》壁本：
惩前土涂不克以寿，乃析坚木负墉而比之。其制如版牍而高广，其平如粉泽而洁滑。
简单点说，这次不是写在墙上了，而是写在上好的木板上。木板上的字由谁书写，是国子监的学生：
申命国子能通法书者，分章揆日，逊其业而缮写焉。
「逊」本义是逃生，这里的意思是放下本业，参与写经。这就是唐朝国子监的木板五经。
花了大力气弄了个木板本，还不如刻在石头上更持久。
九经石壁本﹝开成石经﹞
太和四年﹝830﹞，工部侍郎兼充翰林侍讲学士郑覃上奏唐文宗：「经籍讹谬，博士相沿，难为改正，请召宿儒奥学，校定六籍，准后汉故事，勒石于太学，永代作则，以正其阙。」
太和七年十二月﹝834﹞，皇帝正是颁令，「于国子监讲论堂两廊创立石壁九经，并《孝经》《论语》《尔雅》共一百五十九卷。」开成二年九月二十六日，石经正式竣工。这些刻石现在西安碑林，距今一千一百多年了。
这里有个问题，《五经》怎样变成了《九经》？《仪礼》分出《周礼》和《礼记》，合成「三礼」，《春秋》是孔子写的鲁国历史书，言简而义深，解释者很多，公羊高、谷梁子、左丘明三家解释最重要，所以把《春秋》析为《公羊传》《谷梁传》和《左传》，共「三传」。其实就是把「经」和「传」分开来，「经」是经典，「传」是解释经典的书，一部经由不同的老师解释，会有不同的理解和说法。《春秋》本文包括在这些传中，所以不单独列出了，这样一计，《五经》分成了九经。实际刻碑时又加了三本，即《孝经》《论语》《尔雅》，所以开成石经实际上刻了十二经。《尔雅》是第一次作为儒家经典，这是中国最早的辞典，解释先秦古籍中的词语，可以帮助读经。这还不算，还要加上两本字样书，即《五经文字》和唐玄度的《九经字样》。开成石经其刻114块碑石，总字数达650252个。
开成石经
开成石经的书写者，有艾居晦、陈玠等，全部用规范楷书，异体字极少，没有错字，可以看到当时书写和校对非常严格，绝不马虎。
《尚书》卫包本
唐初颜师古考订五经，其中《尚书》底本用《孔传古文尚书》，唐玄宗时，卫包把其中古字体全部改用楷书，开成石经所刻《尚书》即卫包本。
开成石经完成，不仅是儒家经典有了标准本，楷字也随之确立，也就是说，隶书终于转化为正楷字，一直沿用到今天，在文化上的意义是非常大的。
印刷出版
真正起了广泛传布作用的，不是刻石，而是印刷。书本印刷是五代时候开始的，后唐长兴三年〔932〕，中书门下奏请依《开成石经》为底本，雕版印刷九经，至后周广顺三年〔953年〕完工，历时22年。从此读书人几乎人手一册，正楷规范字也由此快速广传天下。这图片是南宋国子监本《尔雅》，台湾故宫博物馆藏。随着印刷术的普及，出现了一个新名词：印刷体。
楷书印刷体
现在计算机中用的印刷体有很多字型，古代没这样多，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材《现代汉语》这样说：「楷书，又叫真书，是现代通行的字体。」「楷书的印刷体常用的有三种」，老宋、仿宋和正楷体，其他还有长宋和黑体，字体〔应该是字型〕和字号见附表。楷书演变到印刷体，其实属于美术字，在以前没有计算机的时代，海报、大标语都是由美术师设计的，这不是真书。
讲到这里，有必要整理一下思路，回顾一下前面几节课讲过的内容。楷书起于王次仲的楷法，王「饰隶」为八分，因为有了雁尾，线条有粗有细，使用了两个笔锋，于是吸引大批书法家追随，书风为之一变。汉末刘德升再加以使转，创造了行押书，钟繇的真书，只是行押书之小变。荀勖任秘书监时，「立书博士，置弟子教习，以钟、胡为法」，这是刘德升系统的推广；而梁鹄、毛弘是王次仲系统，但他们写出了新面貌。其他如曹喜「善悬针垂露之法，后世行之」，这是楷书中经常使用的点画，邯郸淳继承了。至魏隶，碑刻中出现了折刀头，革去了雁尾，开始大步向楷书演进。其后两晋南北朝，因为政权不统一，虽然楷书快速发展，但产生了大量异体字。一直到隋，经学、文字都处于衰落之中，这种情况，唐太宗贞观年间才得以扭转。唐太宗请颜师古、孔颖达整理五经，与此同时，楷书也开始建立规范，唐朝的字样学著作起了巨大作用，正楷字由此确立。接下来五代时开始大量印刷书籍，产生了楷书印刷体。从这张表上可以看到，楷书发展的前一半是书体，发明波势、雁尾、使转、悬针、垂露、方笔折刀头之类；后面一半研究的是字体，正字之目的，是统一文字的写法，制定规范。所谓规范，就是你必须照我的规定写，少一点少一横都不行，这就是格式化。虽然还是叫「楷书」，但和前期相比，名同实异。
科举考试
真正厉害的正楷字推广手段，是利用人们的功利心。你想，大多数文人读书，是想求个出身，隋唐后开科取士，给普通人打开了一扇门。但如果在试卷上写错一个字，或用了一个别字，就会落选，影响一生，那谁还会冒这个险呢？颜元孙编纂《干禄字书》，很直白地在书名中加入「干禄」两字，求取禄位，这是给从政之人查字用的字书，故颇为仕进者所重。
这跟我们小时候考试一样，少一点一画都不行，语文老师立即扣分，绝不手软。我年青时代，在一次重要的语文基础知识考试中，「莽」字少写了一点，被扣了一分，其实是长期临习智永《真草千字文》所致。从文字学的角度说，「莽」字指犬没入草丛中追兔子，既然中间是「犬」，自然应该有点。智永写错字了吗？当然不是，这是书法取势，从上到下三个笔势，多一点反而麻烦。语文是考你规范写法，这是写字，考你写出来的字合不合规。智永所书是书法帖体，属于艺术，不属于语文。很多家长希望自己孩子学习书法，应该注意二者不同。
谢谢，下一课继续。
本节要点：
唐代正字的成果怎样推广？
手抄本和国子监墨书壁本，木板本。
开成石经，后唐印刷本。
复习思考：
「莽」字《干禄字书》没有一点，《五经文字》有一点，你会用哪一个写法？简体字取哪一个比较合理？
我推荐的两本字帖，《阴符经》和智永《真草千字文》，有哪些字和规范正楷字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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