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贯通刀和笔
景在平 文汇报
线条不仅是中国书画的生命线，也是外科手术的生命线。书画皆起于这一线（画），手术也始于这一线（刀）。任何手术都起始于手术切口，而手术切口一开始都是一条随刀锋而行的“红线”。并且此后所有的手术内容都不过是这条“红线”的深化和延展。这正如书画中线是点的延长，面是线的拓展。
罗丹曾说：“一个规定的线，连贯着大宇宙，赋予一切被创造物。如果它们在这线里运行着，且自觉着自由自在，那是不会产生出任何丑陋的东西来的。”笔墨线条讲究长短变化，粗细不拘，力透纸背。手术切口（线条）讲究位置准确，长短适宜，深浅（着力）合度。书画用笔，立于手中，手术运刀，横行腕底。书画止于所起的那一线（画），手术收于所始之切口（一线），二者相通于一线（画）之法。中国书画和外科手术都是不断探寻和体现那紧要线条的艺术求索。上下求之，纵横索之，从未停息。“中国人这支笔开始于一画，界破了虚空，留下了笔迹。既流出了人心之美，也流出了万象之美。”宗白华这句话，把“笔”、“画”易作“刀”，意思也通的。正所谓“笔（刀）迹者界也，流美者人也”（钟繇）。
中国书画和外科手术都是由“线条”这根重如泰山的生命线连通筋骨，贯通气脉，盘桓而成。外科手术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将欲重建的组织器官缝合吻接起来。典型者之一就是血管吻合术。一根缝合线，如果行“间断缝合”，则一针一结，一结一点，“(点)如高峰坠石，磕磕然实如崩也。”若行“连续缝合”，则左转右绕，如古树缠藤；脉通气畅，如飞瀑泻潭。缝合线在这里既是一根具象的手术缝线，又是一条贯通手术大宇宙的生命线。“形而下者为之器，形而上者为之道也”。书画中的线条点画讲究疏可走马，密不透风。血管吻合术则在疏密有致基础上更强调松紧合度。缝线过密过紧会引起吻合口狭窄；缝线过疏过松则会导致复通后漏血。吻接过程中“间断缝合”的每一个线结，都要求环环扣紧，节节扎牢。正像书画中的每一个点，都强调“一点之内，殊衄挫于毫芒”（孙过庭）。否则，一个手术线结松脱，幸运者形成血栓自凝，不幸者则须再次手术缝合。恰似书画中“忽一点失所，若美女之眇一目”（王羲之）。而“连续缝合”的吻合线则要求针针精准，线线匀齐。恰似书画中的每一根线条都强调“一画之间，变起伏于峰杪”（孙过庭）。设若吻合线一根断裂，吻合口崩开，轻则威胁肢体，重则威胁生命。恰似书画中“一画失所，若壮士之折一肱”（王羲之）。书画中的线条点画，无论是悬针还是垂韭，也无论是飞鸟出林还是惊蛇入草，都要求其本身尽量体现出丰富的美学意象。而手术中的针脚缝线除强调“技进乎道”之大美外，还要求切实体现出针针关情，线线牵命之大慈。
恰如中国书画正在向着承古创新迅猛发展一样，外科手术也正在向着转巨创为微创的方向迅猛发展。其中主动脉瘤微创腔内隔绝术就是典型手术之一。其微创化的重要标志就是传统开放手术中所用的手术刀和缝合线已转化成了刚柔相济的导丝和导管，原来的全麻开胸开腹手术转化成了局麻穿刺技术。这些导丝导管经穿刺周围小动脉到达中心大动脉，再用腔内移植物将大动脉瘤与高速高压的血流隔绝开来，从而根除了大动脉瘤破裂的后患。可以说真正实现了简捷微创和疗效确实的治疗宗旨，也真正实现了一线贯穿和一脉贯通的美学追求，正所谓“吾道一以贯之也”。在这个求道的过程中，书画讲究气韵第一，形质第二。而这无形的气韵主要通过有形的笔墨线条来运化和体现。微创腔内隔绝术讲究神魂第一，过程次之。而这无形的神魂主要通过有形的导丝导管操作过程来完成和反映。因此深究笔墨点画线条与精研导丝导管技术不仅在强化基本功训练上，而且在追求刀笔神魂气韵中达到了完全相通。
赵孟颀说：“用笔千古不易。”用笔重在中锋。中锋用笔，要求“令笔心常在点画中行”。这正如导丝导管都要保持在血流中央穿行（否则就容易穿入不该进的分支血管）。而要保持这笔心和导丝的“中心行”，就要求悬腕生力，疾转钧发，发出个“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中锋用笔还要保持笔心逆纸面而涩行。这也与导丝导管常逆血流而跳行正好形成鲜明的对照。一个“涩”字表明“刀止于水”，而腔内微创手术则是“管逆于血”，都要求盘桓转折，摇曳摆动，起伏跳宕，飞转流动。这才能使笔心中锋在纸面空间里舞出美的气韵妙致，使导丝导管在血管的长流中腾出生的神魂风姿。由此，“血流中导丝逆向跳行”和“点画中笔心逆向涩行”相互映启，从而使“中流运丝”和“中锋用笔”达到了具体技法上的相通。而这种相通不仅从无数次临池的劳体悟心中积累得来，更从手术操作中医艺转换的迁思妙悟中“偶然”得来。比如有时当拈转导丝导管逆血流而进，巧妙地通过动脉迂曲段时，忽然茅塞顿开，体悟到书画中线条点画“逆入平出，一波三折”的笔法美感；有时当旋转环挪导丝导管于劈波斩浪、超腾回折之际，书画中线条点画“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大美意境会忽然闪现。有时好不容易进到目标动脉的导丝导管不经意间又自动弹跳了出来，当头棒喝之下常会怦然激醒，一下子悟到了线条点画的“惊沙坐飞”；而有时导丝导管随血流自动“漂”进了超选多次而未能选进的目标动脉，兴奋之际，天眼顿开，忽然体悟到书画线条的“孤蓬自振”。
手术刀坚硬而锋利，书画笔柔软而圆钝。手术刀在举轻若重中划出灿烂的创生之线，书画笔在举重若轻中画出辉煌的创美之线。一条线从神骨胆魄魂出发，沿着百炼钢成绕指柔一路奔来；另一条线从灵品精气韵起步，沿着绕指柔成百炼钢一路奔来。两条线相交相拥，在缠绵悱恻中氤氲出“心有灵犀一点通”，在大红大黑中蕴化出天人合一的生命艺术大美。
（作者为著名血管外科专家、上海长海医院教授，业余研习书画多年，本文是他游走在科学与艺术之间，试图打通“动刀”与“动笔”的一些感悟——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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