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当年书法课

孙家祥 文汇报2012-08-20第七版

　　“文化大革命”中的1972年，我被推荐为首届工农兵学员，虽然承担着“上大学、管大学、改大学”的“革命重任”，但是心底对学习文化知识的渴望来势汹涌。重新开启的大学校园、赋闲很久的教师和珍惜机会的学生，聚拢一道，颇有“重振山河”的气象。学生从心底里钦佩那些有学识有才情的权威，教师们也都铆足了劲要为教育新一代作奉献。

　　开学不久，美术系居然开了书法课，尉天池先生就此走进了我们的视野，还担任了隔壁三班的班主任。当年他才三十几岁，不起眼的白净瘦弱中等个子。我们得知他中文系毕业留校多年，已进入省内知名书法家行列，加上作为大师林散之弟子的这层“背景”，都不敢小觑他。

　　书法教学总是从执笔开始，不仅关乎自由灵活的用笔，还在于中锋用笔的文化内蕴。关于执笔问题，尉先生给了我们最生动的讲解：执笔是五个手指高度和谐的动作，恰如五兄弟亲密合作，老大老二承担重任（大拇指、食指捏住笔管），两者之间食指稍弱，便有中指辅助之，无名指在反方向托一把……我一下就记住了五指执笔法的要义。

　　对于字的结构，尉先生的讲解更有诀窍。他把左右结构比喻为大小胖瘦不同的两兄弟，书写时要注意互相避让和穿插，如“城”和“胖”；把上下结构的字比喻为背米袋的孩子，头重脚轻会引起不协调的视觉感，如“辜”和“恩”。如此等等，以后在中学美术字和毛笔字教学中，我照搬过来讲解，屡试不爽。

　　为了讲解运笔的“折钗股、屋漏痕、锥画沙”，表现力透纸背浑然天成的力度，他在书写示范时拼尽全身力量，最后毛笔离开宣纸三分了，仍意犹未尽地悬在半空坚持，这略带夸张的表演，让我们终身记住书法用笔力度、速度和回锋收笔的奥秘。他还用毛笔和抹布蘸水在黑板上演示，在黑板上即兴清水书写后再粉笔双钩，让我们体会点画的用笔，效果极好，也成为我日后课堂教学的“重要武器”。

　　启发式教学是尉先生上课的特色，他不作枯燥的滔滔不绝的知识传授，在讲到笔画的力度、字的形状、行笔的速度、行气和韵味、书家的风格等等时，冷幽默式的拟人化和比喻比比皆是。不太标准的普通话，稍高的音频嗓音，不经意的“煽情”，伴随着风趣的语言和例举，使课堂里时不时发出会心的笑声。

　　随着书法教学的深入，课堂书写演示日益增多，教室秩序越来越自由。经常是尉先生拼起课桌当场书写，学生围在老师四周，女生们近前观摩，男生们站立椅子和桌子观看，有时甚至桌上加椅后站人，教学气氛达到顶峰。尉先生得意洋洋地自我享受表演过程，男生适时递上烟卷一根，女生则贪心收藏作品。在最后一堂课上，尉先生破例为每一位同学挥毫书写作品，男女平等，老少无欺。

　　书法是美术系学生最好的专业伴侣，却又是无关紧要的课程，相当于美术课在中学的副科地位。说实在话，起先我们并不在意如此高水平的书法教学，尉先生不露声色的潜移默化，不久就勾起了每个学生心底的“书法妖魔”，在没有任何“威逼利诱”的情况下，同学们纷纷购置毛笔、毛边纸，人人自觉投入临帖写字工程。

　　于是学生宿舍出现了一个奇异的现象，美术系学生只要有空余的时光，不管是中午休息时还是晚饭后、睡觉前，全在埋头练习毛笔字。尉先生总是闲逛到各个宿舍，抽一根学生送上的廉价烟卷，随便拿起一个学生多余的冷馒头，喜滋滋地检阅着自己的“胜利成果”，一脸坏笑地说：我不敢使劲，否则书法作业占领了你们所有的课余时间，我不好意思呀！呵呵。

　　尉先生当年应该是已婚双城单身，住在校园南山上的青年教师宿舍。他平易近人的闲侃神聊吸引学生常常拜访。我们羡慕着别人与老师的亲近，某日宿舍成员全体出动，带上一包普通的香烟便上了南山。果然也受到尉先生热情接待，谈笑间二三小时飞快而过。如今大部分谈话内容已然淡忘，只记得他自夸常年练字，手臂已有非凡功力，某些大型展览的序言，他直接在墙面上悬肘书写一整天毫无倦意，他每晚都会手臂悬空桌面练气功呢，说得我们一愣一愣的，至今未忘。

　　他告诉我们，毕业以后到中学，不要兼其他学科的课程，万一推脱不了，可以兼书法课，因为你们是受过书法专业训练的科班出身。但是，知道几位学生毕业后追随自己的书法风格，甚至形似到几可乱真的程度，他很不满意地批评了他们，才使他们“迷途知返”，不知这是教学的成功还是失败？

　　尉先生肯定记不得三十几年前有过我这个学生；以他现在的影响，我写这篇文章，也许有“攀龙附凤”的嫌疑。不过，在我几十年的美术教学生涯中，他是我启发式互动教学方法的模仿对象和追求目标；书法方面，他更是给了我高起点的启蒙，“有了尉先生书法教学这碗酒垫底，什么样的酒都能对付”。要说“攀附”，这两点确是无法否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