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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丰年的信

辛丰年的信

日期:2013-08-18 作者:李章 来源:文汇报

  • 图片作者:李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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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辛丰年的信

      □李章

      今年春,天多冷人多病,日月苦辛。3月26日,辛丰年先生离世,接下来他留给我们的空茫,将这寒春延长,悲凉中略感欣慰的,是3月26日,贝多芬去世的日子。

      我知道,辛丰年喜欢的作曲家,贝多芬是排头位的。

      5月初,严晓星E我一信:“严老走后,我非常非常的孤单。没人能说话了。以前读书,首先会想到有他可以分享。熟悉他的兴趣与思维,有什么也估摸着他会不会有兴趣,就跟他说。现在好不适应……”

      我们都很失落,我们这群追随辛丰年的人,心中缺了角。我跟晓星,也是跟自己说,就读先生的书,读先生的信罢。否则,又能怎样!

      我因工作关系结识了辛丰年先生,受教、交往二十余年,给他写信,给他打电话。后来,工作以外的通信和通话,也加入这惯性,成了自己感情的需要。其间不仅止于跟他学了很多知识,被他吸引,更重要的是,片言只语字里行间他纯良的心、高越的人格,力透而出,泽被后学如我辈。而感情的需要,终成依赖。以后,我怎么办呢?

      3月以来,我几乎日日想着辛丰年,有时还会梦见,这在我是很少有的。我翻出先生的信,重读,浮想联翩。

      李章先生:您好!今天收到来信与刊物,很感谢!

      你刊一创刊我就看了,还写信提了些看法。近年的看得少,读此二期感到办得更好了。这是同科普一样有意义的“乐普”工作。

      来信恳切,我感动又惭愧。自己是已退休的普通人。虽是乐迷,所知甚浅。无非听了些作品看了些文字资料而已。那些读乐文字是在《读书》编辑部启发之下乱谈了些感受,幸免方家齿冷,反而得到同好者认可,颇感惶恐!

      “音乐与我”一栏之设是好主意。我向来极愿知道非音乐者听乐的情况,可惜我国的这种资料极少,令人觉得很多学者文人似乎都不爱乐。事实必不如此。你们如能把这方面的信息报道出来,既有史的价值,又会吸引更多人听乐。

      多承约稿,拟一谈自己爱乐生涯的一点情况供您选用,七月上旬交稿,争取提早。可否?

      祝好

      严格(辛丰年)

      6.4.(1990)

      这大约是辛丰年先生给我的第一封信,括号里的1990,是我查证出的年份。由于他写信不爱写年份,我又不爱留信封,我保存的信就都是仅有月、日,只能靠内容推测年份。

      我是从《读书》上知道的辛丰年,他开了专栏“门外谈乐”;1987年他在三联书店出版的《乐迷闲话》反响热烈,颇如先前出版的《傅雷家书》。1989年我有幸做了《音乐爱好者》杂志的编辑,便去向他约稿;没有联系方式,就以读者来信的方式求助于《读书》杂志。查看日记,1990年5月2日记有一笔:“给辛丰年写约稿信,请《读书》转。”6月初便收到辛丰年复信,我大喜过望,由衷感谢《读书》的同行,他们处理读者来信的认真是我的榜样。

      从此辛丰年便与《音乐爱好者》结缘,期期惠稿,准时准点,如扬帆乐海的班船。这船一开便是十年,直至我因病离开杂志。那十年先生的手抖尚轻,白内障的困扰姑且着,信件来往就比较多。头几封信我冲着开专栏去的,关于栏目名称我俩反复讨论。起初辛丰年拟用“乐史掇拾”,我觉得不够通俗;他又想出“乐迷话匣子”“乐史杂碎”,我仍觉不理想;最后干脆沿用傅雷之说“音乐笔记”,请他定夺。

      李章先生:您好!刊物收到。“音乐笔记”这名目我觉得不错。较实在,又可包容许多话题。我读书也常做笔记,音乐方面也记了好些。寄上一稿请指正,如可用,内容上的毛病,望予修削,不必客气。我欣赏一种说法:编者、作者是合作关系。

      以下是关于办刊物的想法。思量多次,没想出多少可提的,先说几点,以后随时补充。

      一、已介绍的乐人、作品、知识,相当广泛了。今后是否怕重复?我想不必怕。老题目上大有新文章可作。尤其从巴赫到德彪西这一段音乐史中的,特别是巴、莫、贝、舒(伯特)、肖、瓦、勃、德这几人。其人其乐背景环境,材料是取之不竭的,而我们所知太少了。

      例如,莫扎特的书信、贝多芬的同时代人看贝多芬、柏辽兹的音乐通讯,他的回忆录、瓦格纳与反瓦者对骂之久……这些资料都大可利用(上海有这些书)。

      总之要让爱乐者获得更立体的知识、信息,深化其兴趣,提高其境界。

      二、“音乐与我”也大有可为,如能像《一百个北京人》(张辛欣)那样搜罗,发掘,让名人与凡人无拘束地谈出真感受真体验,必能引人入胜,引起共鸣,将来看能否汇成一书:《一百个爱乐者》。有些人可能自己写不好,可以叫他谈,录音整理,要如实、如话,不要文艺腔。

      三、要多多报道国内外乐情,但泛泛的应景新闻不好,广告、捧场式更不必。其实国外乐讯,他们刊物、报纸上一定很多。对中国听众感兴趣的人物、乐队、剧院动态,似可经常报道:马友友、梅纽因、小泽、帕尔曼、维也纳爱乐乐队、柏林爱乐乐队、斯卡拉、拜鲁特……国内外钢琴、小提琴、吉他等生产、销售情况,唱片、音响工具新情况(这应该是一个重要题目),乐谱、乐学书籍出版消息……

      四、一个小点子不知是否可取:一部“左图右史”的西方乐史,看起来一定不枯燥。例如,一幅李斯特弹琴的油画,沙龙中挤满仕女,作种种风雅态,以此为题,配以一篇文字,不仅谈李,且可使当时的音乐风尚形象化,让读者对乐史加深兴趣。要图文并茂,图可赏,文可读。图片有来源,仅《格罗夫》便有几千张,原版中且有彩色的,翻印效果尚可。

      这部《音乐画史》不必求全,蒙太奇式的即可,如在刊物上连载,一次一至两三题,问题是制版增加了成本!

      以上聊供参考。

      …………

      严格

      1.21.(1991)

      此信写有三页,结束了再补一页。“音乐笔记”专栏开张,头三篇暖场,然后打出重炮《学会倾听音乐》《不必望洋兴叹——欣赏曲目漫议》连载文章,这两个系列,可看做乐普教程,没有学院式的赫然理论,对如何听、听什么有着实际的帮助,很对爱好者的胃口。有读者来信,转给他,他是有信必复,便多了爱乐的朋友,其中有善感能写者,再返荐给我。辛丰年不仅仅是我的作者啊,他经常代我组稿,帮杂志宣传,有时甚至比我还着急:“为何不去盯住徐迟写篇回忆?……何不挤他写,能多挤出几篇更妙,不能等,他老了!如实现,我看应突出安排……11.11.(1995)”再后来就是1998年热情四溢的《向太阳——漫说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1999年《鲁宾斯坦缤纷录——阿图尔?鲁宾斯坦自叙剪辑》;系列之外,间以杂篇。十年后,专栏结集成书《辛丰年音乐笔记》。1999年5月我住在瑞金医院,单位卫生室的曹医生前来看望,带来了滚烫着墨香的《辛丰年音乐笔记》初版样书,曹医生探病人送书,她了解我。

      《剪辑》也出了书。陈丹青告诉我,他将《鲁宾斯坦缤纷录》赠及师尊木心,木心先生大加称赞,说是难得看到国内有那么好的书。陈丹青问我再要一册。

      给刊物建言,是我的请求,他多次来信详谈,想法层出不穷,让人眼睛频频发亮。从大的框架到具体选题,包括作者。比如,方平、鲲西、程博垕、何满子等等,都是他的书面引荐,连地址电话都附在信中。所荐都是大人物,我便一一登门,竭尽虔诚,他们后来都成了《音乐爱好者》的铁杆作者。

      后来《音乐爱好者》的走向,已有相当部分是辛丰年的思路,在刊物惨淡经营的岁月里,他撑持了《音乐爱好者》的半壁江山。

      可惜“左图右史”未能实现,确有成本的问题。前几天我回娘家《音乐爱好者》编辑部,谈起“左图右史”,想不到他们正策划类似选题,与二十年多前的辛丰年不谋而合。

      辛丰年写信,绝无寒暄,往往直抒己见:“此期好东西不少!如《牛津听乐记》《苏联歌曲与我》……”“黄宗英一文很真,有味。”“以后是否可约赵晓生对一些新作与演出或唱片发议论?他的见解是可以认真听听的……”某某篇“似可不登”,某某人“文风不可取,要谨慎……”不一而足。而他对责编,多是鼓励:

      “初步浏览,好文不少!'盲童’这一题,抓得太好了!我竟未曾想到过。将再读,从盲人心中之乐思索音乐形象问题……

      “有点随想,仅供参考:'音乐与我’评奖延期很对,此栏更不该结束,但须蓄后劲,出新意,造小高潮……严格9.2.(1992)”

      “您对盲孩如此关怀,令我感动!我是极爱儿童的,对不幸的孩子更是同情。只恨无能为力,只能为他们洒一掬同情泪而已!严格9.16.(1992)”

      信中提到的“音乐与我”,是由非专业的爱好者谈音乐的栏目,曾有征文比赛。盲童一题,则指1991年第4期“音乐与我”的一组盲童的文章。其中有一位15岁的盲童朱闽,后来获了奖。后天失明的朱闽写得最多的是颜色,他说黑暗中音乐像朝阳搂着他,并说“决不能颓唐”。后来他考上了费城的一个盲人大学,只身去了美国,回国后在北京卢沟桥的盲人出版社工作了几年,又只身去了深圳。

      1991年,烟花三月,我第一次去南通拜望辛丰年。彼时苏通大桥尚未开建,上午乘通州208快船到南通港,找旅馆,吃饭,磨蹭半天,踅摸到解放新村先生的家也就到了晚上。因事先没打招呼,先生颇感意外,圈圈叠叠的镜片后目光迷蒙,他人干瘦但身板硬朗,南方口音的普通话略带沙哑,语速不快总有问句,如其文。先生的家呢,四壁寒素,床上铺粗席,桌上,茶杯内壁茶色深重。第二天是我感到意外了:辛丰年焕然一身新军装,早早地等在我入住的有斐饭店门前,濠河在他身后流淌,这画面庄严郑重,令我肃然。我深知这是对《音乐爱好者》的看重。这种态度,似老一辈人才会有。那天他带我去参观了纺织博物馆、张謇的濠南别业、博物苑,还磕磕绊绊地爬上了文峰塔,我们边走边看,相谈甚欢。午饭他提议吃南通蛋饼,未果,转而领我下了馆子:豆苗、酸辣汤,还有——我生平第一次——品尝了刀鱼!那餐馆的二楼,素朴敞亮,刀鱼亲民,远非今日的天价。

      我常常想着辛丰年那天簇新的军装,领章帽徽空着,系离休纪念品,一看便知,不常穿的。先生的追悼会前,多年没见的吴维忠君开车到苏通大桥来迎我和樊愉君,见我一身黑色正装很是惊讶,他(樊愉也同样)从未见我这般穿着。他们哪里知道,我这是还先生的一份情义,这情义欠得太久,整整二十三年!我与辛丰年第一次见面和最后一次见面,就像奏鸣曲式的两端,呈示与再现;着装是主题,我来完成“仪式”的再现。

      那些年辛丰年也来上海。有一次下榻于十六铺码头对面咸瓜弄的一间老客栈,那是我到上海之后第一次看到了“上海”。客栈门脸不大,入内却是豁然开朗,白木的楼梯栏杆,围绕着天井是一圈圈一层层密布的客房,阳光雨一般洒下,真好看。房间挂有布门帘,内置一桌一椅,迷你型,角落里是那种带高挑毛巾杆的脸盆架,辛丰年正在洗脸。我很惊奇他如何找到这般古董客栈?地段倒是方便的,下船即是。前一阵去那边,新起了排排高楼,辛丰年的客栈不见了。

      1994年秋,《读书》才女赵丽雅君去南通组稿,再陪辛丰年来上海同留学美国的沈双欢聚。我不善接待,反应总是慢半拍,在创作室就地吃了简餐,对“恩人”多有怠慢,错失了一个报答《读书》编辑同行的机会。那天我陪他们瞎逛,参观了绍兴路54号三楼《音乐爱好者》小小的编辑部,去襄阳路的一家小店淘CD,辛丰年一直兴致很高,步履轻闲,绝无古稀之态。对西方音乐淡然的赵丽雅君,硬是被辛丰年拉上了爱乐的“贼船”。他俩翻检着唱片,讨论着自学英语。这是印象中鲜见的辛丰年欣然放松的时刻。

      第二次去南通是个即兴节目:我偶然起意陪太太去启东开会,私心里想去看望辛丰年。会议第二天去狼山游览,我趁机脱队,小雨中独乘小巴赶往南通城里,在虹桥新村附近下车,用公共电话向辛丰年报到。他很兴奋,说是神奇得很嘛!找到154幢,他已立在寒风中,等着我了。新房子比解放新村好多了。进门我就看到了严锋给他置的加拿大psb书架音箱,很随意地摆在钢琴上。我寻思着,现在好了,这比他(也曾劝我)“咬牙买下”的袖珍CD机阔气多了,可饱食终日了。他也就用音乐款待我:门德尔松的《芬格尔山洞》及莫扎特的《邮号小夜曲》,声音不错,他很得意。近午时分,将我领到了一家自助火锅店,说冬季的雨天就怕吃得冷。大圆台桌子就我俩,他身体看上去不错。那是1997年的12月。

      那年5月尹萨伊弦乐四重奏团来上海,我订了票,曲目是海顿的Op.54之二、德彪西的G小调,下半场则是德沃夏克的《黑人》。我知道《黑人》是辛丰年最推崇的。他先是在广播里偶然听到,觉得好,就一径追踪,这一追就是二十年!直至1960年代才托人从布拉格买到乐谱,又从东柏林买到唱片。“文革”中他的宝贝历遭劫难,却冒极大风险雪藏了《黑人》。

      大概我写信谈了该次音乐会观感,引来了他很多话题:

      李章:估计又会收到来信,果然就来了!信中既有信息又有感受,读之有味。你提到德彪西四重奏的写作年代,查《格罗夫》,它作于1893(1894),《牧神》是1892-1894,先完成双钢琴谱,1895才完成管弦乐总谱。那么,是否可以看成双胞胎?不过我更感兴趣的是这两个作品同《新世界》《黑人》同时出现,这似乎又可以当做宏观音乐潮流中的一种奇妙不过的复调来听?!

      德彪西这首唯一的四重奏,我曾向往多年。54年才听到,是向上海陕西南路“永兴”(?)唱片行邮购而得,老板用一个内衬绒里子的手提唱片箱装了寄给我,此箱我至今未忍弃之,它跟我一起到了我“劳改”的砖瓦厂,又带到了此地。当年一听,莫知所云!而“牧神”却是在39-40年一接触便被吸住的。去年买了张CD,才又细听,仍觉费解。至少这在他的作品中是一种刺耳的声音。室内乐中的拨奏本来可以产生其他拨弹乐器无法做到的特殊效果,但他似乎对噪声更感兴趣。

      …………

      严格

      6.21.(1997?)

      信中提到的四部作品分属同一时期的两个流派。我也是这二位大师的拥趸,但从未想到将这四部作品作比较,更没有纳入潮流领略复调之妙。我以为异类不比;他启发了我,可以比。信中所描绘的内衬绒里子的唱片箱也令人神往。而砖瓦厂,我也做过的。

      1999年3月3日,我带《辛丰年音乐笔记》的校样,三去南通,请先生当面解疑。还是在虹桥新村的家,他写字很慢,手在抖。外孙女玲玲还是个小毛头,我们吃花生,给玲玲拍照片。看他含饴弄孙,毕竟体力不支。“因为喜欢,孩子又要抱,手臂都残废了”,他电话里曾跟我说过。那次他送我两本书:台湾版《乐迷乐话》及海南出版社《请赴音乐的盛宴》,书中又夹上玲玲的照片。我给他带去三张CD,曲目已经忘记,只记得第二天他就告诉我,已听过,没什么意思。

      2001年严锋结婚时辛丰年再来上海,在浦东金桥的新房里,唤我去谈天。当时我正忙于责编《朱践耳交响曲集》总谱,就把朱先生的手稿带去献宝,果然他看得起劲。第二天他来绍兴路参观我社新开张的书吧,年轻编辑们故意来回走动,为的是隔门望一望大名鼎鼎的辛丰年。那天,还去了陕西南路地铁站的季风书园旗舰店。先生在外文部仔细挑书,吴维忠拎着帆布旅行包跟在后面。“季风”的股东之一、我的朋友姚思动,听说辛丰年赶紧上前拜见。我介绍说,思动的父亲便是诗人姚奔,就是女作家萧红最后的时日,在病榻前记录、伺候的那位姚奔。先生眼睛一亮,哦了一声。

      辛丰年衣食散淡,却嗜书如命。买书用大帆布旅行包,像买粮食。有一次,刘琳琳拿着辛丰年长长的书单来编辑部找我,帆布旅行包里装了大半从福州路刚买的书,绍兴路那时还有几家书店,她来看看能否补齐辛丰年的书单。她满头大汗拎包的样子我印象很深。

      一次电话里辛丰年大谈新到手的《热河日记》,我这边听得目瞪口呆。因所谈之书,书之作者,所涉人、物、事,我是一概不知。他费了口舌对牛弹琴。直到后来,他送我新书《和而不同》,是与严锋合著,看了其中的《对话无声却有情——读<热河日记>》,才算偷偷补了课。用现在的话来说,作者朴趾源是乾隆时期朝鲜的汉学家,《热河日记》是他出访中国用文言文写下的中国观感。

      辛丰年平日醒得早,就听BBC的英文广播。何止是听力好,他能用英语直接思维,他说这可以更深通地理解原文。这使我想到柴科夫斯基的乐思,一出现脑子里,就已经管弦乐化了。《新格罗夫音乐与音乐家辞典》(新二版)出版的2001年,他早早地托吴维忠从网上搜索下载,先睹为快,欣喜之情跃然信上:“……《格罗夫》新出版了,共29卷,这决非我辈能买得起的,可你想不到,我已读到了其中几个词条:管弦乐与配器、门德尔松、德流斯、莱斯庇基,还将读钢琴、贝多芬、德沃夏克等条目,此书全部上网,小吴从网上录下的。人家出版家有气派。从网上还可免费得一本120页16开的内容简介,几天后便邮寄来了……2.12.(2001)”

      我知道辛丰年最感兴趣的几部音乐的大书,其中孜孜以求的,当属保罗?亨利?朗的《西方文明中的音乐》,“我一直念念不忘想读其前面的部分,尤想看他怎么谈巴洛克与莫扎特。然而几处都无法借到。不知你能否想想办法,帮忙借了复印巴洛克/莫扎特那两部分?当然,倘能借来读则更妙,可核对中译中我疑其有误之处。1.14.(1997)”于是我拜托杨燕迪君借来上音图书馆的藏书,书已破损,扉页有一枚红印,上刻“谭小麟赠书”,顿令我肃然起敬。谭小麟的遗赠,算是文物了,外借南通总不相宜,便尽量多地复印了几章托朋友带去。后来严锋终于在海外为父亲买到了英文版《西方文明中的音乐》,先生来信大呼“一定要细读的”。

      2001年6月6日,我四去南通,给辛丰年带去贵州人民出版社的中文版《西方文明中的音乐》,这是责编杨建国所托,并请辛丰年写书评。那次是乘武汉开来的江轮,六个多小时才到。晚饭先生带我及吴维忠去了临水的一座亭台楼阁,荷塘月色,美食清茶。看我喜欢,第二天又安排了午宴在那里,并唤来严晓星、刘琳琳、吴维忠、李娟夫妇、画家余先生等朋友。那里的荷叶蒸饭、海勒鱼是在别处吃不到的。饭后一拨人又浩浩荡荡开赴新开张的梅庵书苑,那是青杉中的一处惊艳,湖畔茅庐,曲径通幽,大家赏画品茗,不亦乐乎。有朋友不断赶来,庵主冷雪兰女史抚琴一曲《酒狂》助兴,梅庵派传人袁华则献演《关山月》和《平沙落雁》,后又奇遇我喜欢的画家冷冰川,原来是冷雪兰的哥哥!那天人多,先生话少,坐在竹椅上翻看画册,有一搭无一搭说着话,或拄拐若有所思,继而起身去抚弄古琴,我顺手拍了一张照片,这便是后来在朋友圈子里传开的“反弹古琴”的由来。那日真是快乐!傍晚送辛丰年回到家里,他将帽子脱下,才发现,他已白发满头。

      我从未见过辛丰年染指烟酒,未见过他开怀大笑。他不善幽默或说不屑幽默。他就像严肃音乐,貌似严肃,一旦听进去,再不能离开。辛丰年更是一个宽厚谦和的好人,对不齿的人和事,也就轻轻以鼻嗤之而已,我未曾听说更未曾看见他发火。然而一次信中他有些火:

      有件事颇荒唐……拟将我的三篇文字(都是《如是我闻》中的)收入一本谈乐的书中,征求同意,我当然随便。不久前这书印出了,寄来一本,名《行板如歌》,印刷装帧都相当不坏,可是一翻,真是“出人意表之外!”(这句话是当年鲁迅讽刺一个反对新文化而文字不同的“国学家”的,语病在于“之外”是蛇足。)原来书中除了鄙人、李皖(一直在《读书》上为流行音乐鼓吹,文章却漂亮,真可惜他不爱严肃音乐!)和另一位我陌生者三人以外,别的统统是老外,而且是赫赫的大文人:罗曼?罗兰、茨威格、普鲁斯特、托夫勒……当然是从各种文集中选来的片段文字。

      你看,我们三个中国人,根本算不上真正“文人”的,竟成了“代表”,同世界文豪们共聚一堂了!我感到一种大出洋相的侮辱,早知是这种内容,我绝不会同意的。……

      11.24.(1996)

      这让我看来实在是不算什么,辛丰年却生了气,可见越过了他心中的底线。他对名利,一向淡泊:

      ……我再次提个恳求,今后再用我稿,务恳把它放到后面去,切勿占重要位置。我作为老撰稿人,写的又不是最新报导,安在靠后的地方是合情合理的,如果有人愿看,这也并无妨碍。至要至要!

      2.21.(1999)

      有一年文化部邀请维也纳爱乐、费城管弦等四大名团到北京演出,吴祖强先生代中演公司总裁张宇写信,邀请辛丰年去北京亲逢其盛,而他以不适应长途旅行婉拒。我知道辛丰年长久没听过现场演奏了,他曾吐露过让我替他安排去上海交响乐团听排练的心愿。放弃良机,主要原因是他“不愿揩油”,他写信告诉我。这件事给我不小的震动。

      当初我责编辛丰年的《阿?鲁宾斯坦缤纷录》,署为编著。这本不是辛丰年的原意,是我为了多开些稿费(编著稿费高于编译),强加并“出卖”了他。看自己2000年10月30日记有一笔:“上午打电话给辛丰年,他对'编著’二字提出异议。但别无好办法,再说吧。”当时多有译者有相反的要求,已成业内风气,我便先姑息了自己,含混过去。现在觉得特别特别对不起他,先生躺枪,我是枪手。他当面并没发火,连愠怒也没有,他宠我,我就更难过。今天,今天,我连个忏悔的地方也找不到!

      2008年9月的一天,我买了长途汽车当日来回票,五去南通看望辛丰年。头一回走苏通大桥,看长江,想着辛丰年,水面宽阔,江声浩荡,真真地灵人杰啊。到了辛丰年姚港路的新居,打电话上去,他颤颤巍巍地下来开门,本来揿一下电子锁便可以的,他却执意亲自下楼梯迎我上去。当我握住他的手,发觉他瘦了,明显气虚,面也苍白。看他的书房兼卧室,钢琴上摆着的还是那套psb书架音箱,小阳台上放一小书桌,桌上是翻烂了的《牛津音乐指南》,上面用红蓝两色铅笔画满了蝇头小字,先生正在看《牛津》呢。我将带来的东西一一给他看,他没兴趣,就是要说话。玲玲放学,母女到家,我向她们“请假”带老人出去午餐。先生电招吴维忠、严晓星同聚,选了最近的一家餐馆。搀他艰难地走去,艰难地过马路,再艰难地上了二楼,点菜,吃饭。他明显吃得少了。严晓星有采访匆匆离去,而先生意兴不减,提议再找地方喝茶。又是一路好走,到了南通剧院底楼的半岛咖啡,要了一壶铁观音,天南地北了整个下午。那一次看到的辛丰年,是位老人了。

      我与辛丰年,见面并不多,更多是神交于信中:“沪上音乐有何动态,有暇仍盼告。”于是,我便谈沪上音乐。“关于费城的情况,有何见闻,很盼便中具体谈谈。”于是,便谈费城乐团。“你每次谈出游见闻,似乎没涉及音乐,是否可带个录音机出去?”于是,我再谈旅途上的音乐,没带录音机。我总投其所好,说有趣的事给他听,偶尔也会发发牢骚骂骂人。有一回我给他写了几页信纸,谈的全是,吃。2010年瓦格纳全本《尼伯龙根的指环》德国科隆歌剧院版来上海,我有幸四部看全了,我将之看作自己音乐生活中的重大事件。我一定给他写了信,不会不说给他听的。然而我找不到任何有关的蛛丝马迹,全年的日记也找不见了。

      后来先生年迈,手抖眼花加剧,“圆珠笔往纸上戳窟窿”,我给他的信越来越长,他的回信越来越短。我便跟他约定,我仍旧写信但他不必回复。有复信的精力不如写东西留给读者。因我知道他肚子里的书还有几部:《乐迷忏悔录》《妙文共赏》《现代文人与乐》《听乐之道》,其中《听乐之道》(即《不够知己的知心话》)是想细说他的几部最爱,都是听过千遍以上的,如《芬格尔山洞》《新世界》《贝多芬第九》《罗马的松树》《罗马的喷泉》等等,“另外还有几个题目,如《莫扎特导游手册》《贝多芬导游手册》,大概只好算了。”

      最后的几年,来信常叹为时不多,先是取消了听音乐,后来眼力不济,书也不大看了:“虽然极其衰老,还是贪心求知。”“眼又坏了……买来的好书积压未看或未细看的不少,使人着急,有负债感,乃至负罪感。”倒是关心朋友提供的时政资讯,担忧并“愤青”了一阵子。一次我支吾着给他说网上要为某人翻案的事,他断然否定,观点鲜明。2009年5月,他白内障开好刀,电话里声音洪亮许多,教我如何泡乌龙茶,先用沸水烫杯,再用沸水冲泡……半月前未知的恐慌已然消解。并且,又开始听音乐了。

      2011年9月,某天我给辛丰年打电话,无人接听,午饭时打,仍无人接,心中不免忐忑。下午即问严晓星,方知先生摔跤住进了医院,入院前他还特地叮嘱家人不要告诉严晓星。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下他苦了。他是任事(书、乐之外)从不麻烦别人的人,甚至小辈,不便之处,总是先委屈了自己。

      去年初,我责编的杨立青所著《管弦乐配器教程》终于出版,我知道辛丰年盼此书已久,第一时间寄上,心里明白,这三卷本1558页的巨著,他未必看得动了。之后,又寄过一本赵越胜的《燃灯者》,打电话过去,他却没看。那些日子,电话里他老是说冷,我大声说温水泡脚!多晒太阳!9月,他让我找马斯内的歌剧《泰伊斯》DVD,想弄清楚小提琴solo《沉思》在《泰伊斯》中的位置和背景,《沉思》估计他也听了几百上千遍,问题也一定存疑了几十年。淘到,弗莱明版,寄去。可是,可是严锋说,我寄去的竟是一张空壳!太不靠谱!于是给他写信,夹在再一张的《泰伊斯》里,那是2012年10月30日,这大约是我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了。11月,打电话给他,想跟他聊《沉思》,他的声音已有气无力,时断时续,我不敢再谈,匆匆挂了电话,怔了半晌。今年1月中,问严锋,他说不好,有些糊涂了。3月初,我打电话,小儿子严锐说,亲近的人还是记得的,胃口也不坏。3月26日,上午还想着给辛丰年寄些软和的西番尼,不料中午严晓星电告噩耗。

      严锋整理父亲的遗物时,发现有我的信,很多。这让我大惊——先生最后的几年,已将藏书纷纷送人,怎么还会保留我的信?感伤之余我又想到,辛丰年生前已跟上海文艺出版社有约,出版五卷本《辛丰年文集》。倘若再加一卷书信,岂不更美?正如本文的初衷,辛丰年的信,有更多的人看到才好。辛丰年与章品镇、薛范、赵丽雅、陆灏、陆圣洁、王海浩等诸位师友,相互的信会很多。

      今年5月23日,著名的维也纳爱乐六把大提琴在东艺演出一台古典小品,听后我忍不住地又要给辛丰年写信:

      上半场的演出严肃正统,六位演奏家身穿燕尾服,其中有先生喜欢的舒伯特;下半场他们换了各式便装演奏,弄姿作态,插科打诨,穿插了戏剧小品跟观众互动。他们肯定是伦敦“逍遥音乐节”的常客。最绝的是大轴,拉威尔的《波莱罗》改编曲,由四个人拉一把大提琴。您能想象得到么辛丰年先生?四个人拉一把琴!一位坐在地上,用弓子作“马后奏”,奏响第一声——专司小鼓永不歇止的鼓点,担任节奏;唯一能坐在椅子上常规演奏的,自然担任波莱罗主旋律;第三位演奏家两臂围抱在他的背后,勉力拉奏复调,其实不成其为复调的,几个骨干音而已;而第四位(长得像乔布斯)兜转在三人周围,跳脚点地作击剑状,时不时地猛刺出一弓,正是原作中贝司的加强低音。效果妙极了,笑得我腰痛。你不得不佩服改编者对乐器法的精通,否则写不出这根本不可能的总谱,且旋律、和声、节奏、复调全然忠实原作,无有僭越。世界顶级的演奏家演奏世界顶级的曲目,用了搞笑的方式,辛丰年先生,您以为如何?

      2013年7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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