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 气
□ 湖北 文淦生
1996年大年初二早上，我去舅舅家拜年。上午，舅舅去他舅舅――也就是我舅公家拜年。舅舅便把我也带去了。
“你这么喜欢练字儿，我就带你去见见真正的书法家。”舅舅眉飞色舞，“你舅公可是南昌有名的书法家。”
舅公舅婆都在南昌工作，表叔也在那儿读书，他们很少回老家，去年过年难得回来一次。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去舅公家，第一次见舅公。
我们赶到舅公家之后，我大开眼界。
书法家就是书法家，舅公在老家的房子和房子里的陈设，也那么富丽堂皇、鹤立鸡群！
房子依山傍水而建，大门口左右两边摆着两尊石狮子，屋里，墙上贴满了字画儿，桌儿、椅儿、几儿古色古香，桌儿上摆着龙龟和金蟾，几儿上摆着精致的茶具和“铁观音”茶盒儿……
令舅舅和我顿时自惭形秽，艳羡不已！
舅公正把自个儿关在书房里闭关修炼似的揣摩清代黄自元的《间架结构九十二法》。
舅公也太勤奋啦！
舅公要给我压岁钱，我连忙谢绝：“谢谢舅公，我不要你的钱，你就教我练练字儿吧。这比压岁钱还压岁钱。”
“哦？”舅公一惊，打量了我半晌，然后笑着对舅舅说，“你这宝贝儿外甥，可比你姐夫强多啦！”
“淦生啊，”舅公接着说，“书法可是门儿大学问哪，必须得有惊人的天分、恒心和毅力，才有可能取得成功。这么着吧，你先写俩字儿我瞧瞧。”
我便集中全部精气神儿，使出看家本领，一挥而就了五个力透纸背的大字：“一定要争气”，并落款，只是没有盖印章。我没把印章带在身上。
没盖印章，看着格外别扭！
不过，也只能这么着了。
这幅作品，每一个笔画儿的起笔、行笔、收笔，每一个字儿的笔画儿与笔画儿之间的搭配、向背、呼应，字儿与字儿之间的间距、照应、契合，整幅作品的浑然一体，我可都是经过了千锤百炼的。
可谁知，舅公原本笑微微的脸上，却不知不觉地凝重了起来。他看着舅舅的眼睛，语重心长地说：“本来，这新年上气的，我不该说，但又不得不说！回头，叫你姐夫别再混日子了，别毁了自个儿一生，更别糟蹋了这孩子一生，叫他好好儿培养培养这孩子吧！这孩子，家里那么难，居然不贪财，心如止水地钻研书法，是块儿料哇！”
舅舅狠狠地吸了一口儿烟，吐出烟圈儿，盯着怔怔出神。
好像雾里看花。
这世界，咋就那么朦胧呢？
“唉――！本来这新年上气的，我也不该说……我那混蛋姐夫，谁都拿他没辙呀！舅舅，你先指点指点我这宝贝儿外甥吧！”
“唉――！”舅公也哀叹一声，看了看我，摇了摇头，没说话，他提起笔，仔仔细细地掭好笔尖儿――其实，我刚才写字之前，已经仔仔细细地掭得很顺溜了――看来，我还是没掭好。他提笔在手，盯着我的字儿沉思了半天，然后也一挥而就了五个大字：“一定要争气”，并落款，盖印章。
哇！这字儿，那叫一个规整、遒劲、无可挑剔呀！
舅公便给我仔仔细细地讲解我那幅字儿的几个闪光点和诸多稚嫩之处。
我这才真正地意识到了“坐井观天”的内涵，真正地意识到了“作品”的内涵。
我便找舅公要了几幅字儿带回去好好儿研究研究、练习练习。
大年一过，娘便带我到镇上欧阳书斋去看看。行的话，就让我节假日去跟老师学书法。
说句大不敬的话，那店儿，名儿倒是起得挺狂妄的，可店儿里老师的字儿，那个稚拙呀，还不如我呢。就那字儿，就当书法老师，我都可以当书法老师了。
娘便又把我带到县城真卿书斋去看看。
书斋的老板瞥了我们娘儿俩一眼，幽幽地说：“书法可是门儿大学问哪，这学费，自然也得跟上趟儿啊！”
娘从荷包儿里掏出一个厚厚的、褪色的手帕包儿，颤抖着手，一层层地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大摞角票儿和一块两块的票儿。
“就这么点儿钱儿？”老板盯着我们娘儿俩，好像我们娘儿俩是从原始森林里走出来的原始人似的，“哎呀――，真是山里人儿啊！这咋学呀？”
我们娘儿俩像蜕了一层皮似的，顿时蔫儿了下去，跌跌撞撞地逃离了真卿书斋，逃离了城关，躲回山旮旯儿里。
“娘你放心，没人指点，我也一定能成为书法家！”我颤抖着声音安慰娘。
初中毕业那年，我以总分全乡第一名的中考成绩，考上了县一中，但被迫辍学了。
在外打工之余，我拼命地自学、练笔、练书法。但要取得成功，谈何容易呀！特别是书法，你越练，越感觉自个儿笔下力道远远不够，写出的字儿，那叫一个稚拙呀！你越练，就越感觉提升之艰辛！每一个笔画儿、每一个字儿、每一幅作品，成千上万遍地摹、临，并进行实践，但还远远没有成功！
而且，舅公也早已驾鹤西去了，我再不能找他指点了。
后来，我便也试着往杂志社投稿。文学作品倒还不断地给刊发了，可书法作品，全都石沉大海。
那么难成功！
但我就是不甘心！
“得了吧你，书法创作那么严肃、高雅的事儿，咱们这些可怜虫，几时才能修得到那造化呀？”大家都劝。
可怜虫？几时才能修得到那造化？
我就更不服输啦！
难道，练书法，是那些天生富贵命的人儿的特权、专利不成？
“你呀，写得再好，能养家糊口不？连最基本的现实生活问题都解决不了，写它何用？”大家再劝。
现实！这让人头疼的现实！
我就不信那个邪了，我总有一天会让文学、书法解决现实生活问题的！
我继续成千上万编地摹、临、进行创作实践，千锤百炼……
终于，《雕琢》杂志社张主编给我写了一封长长的退稿信，仔仔细细地剖析了我的字儿，还鼓励我坚持到底，以后写出了作品，再投给他。
慢慢儿地，我的书法作品一幅幅地被采用了，甚至收藏了、展览了。而且，张主编还让我给杂志题写刊名。
――只要你肯雕琢到底，你的地位再卑微，你的手再笨拙，也能雕出玲珑剔透的玉观音来，登上大雅之堂的。
作者简介：文淦生，原名梅朝华，湖北蕲春人。自幼酷爱文学、书法、音乐、戏曲。2002年发表处女作——小小说《星梦》，之后陆续发表了一些小小说、短篇小说、诗歌、散文、杂文、随笔。多次在全国征文大奖赛和湖北省教育系统征文活动中获奖。
现任湖北省蕲春县刘河镇高潮中心小学政教处主任，业余兼任中华精短文学学会湖北创作中心副主任、《精短小说》杂志社责任编辑、《湖北精短文学》微刊副主编、《江西作家文坛》微刊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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