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似乎已经忘记了萨特，这没有什么好争论的，事实如此。“现在大家纪念他，可见他的精神(曾经)感人之深。”虽然这不是纪念白求恩，但是20世纪80年代初期，萨特在国内知识界的火暴，却恰恰在于萨特与白求恩迥然相异的价值观。白求恩已经中国化了，萨特却有令人神往的异国情调。萨特曾经“感动”过80年代一大批中国(特别是年轻一代)知识分子，不是被好人好事感动，而是震惊。这，也同样没有什么好争论的。
抛开晦涩的学术念头，萨特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多了：原来“思想”还可以像萨特那样想？原来“思想”还可以不被号召(没有被树为典型)而在社会上流行起来？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官方，它纪念批评自己的思想！为什么萨特可以那样想而我们不可以那样想？总之，是一些从前没有想过，或者不敢想的精神禁区。要知道，当时的中国还刚刚从文化大革命的精神禁锢中解脱出来，知识分子在反省，整个社会在沉思，这就是当时的精神氛围，人们渴望知道外面的精神世界，有比较就有了鉴别。正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萨特高扬人的价值的存在主义哲学为知识界津津乐道……
讨论萨特为什么被我们遗忘是有重大意义的。萨特的思想在当时很快就遭到了批评，这是完全正确的，因为它不符合批评萨特思想的思想。在我看来，这绝对不是萨特后来被遗忘的主要原因，主要的原因，在于我们太善于遗忘。我们从来没有认真对待过什么思想，以至于什么心理创伤，一切口头上的表白都可以是说给别人听的，可以随时说不算数。我们曾经是，但是现在已经不认真地相信什么东西。
“萨特热”是文化大革命变相的后遗症，但这种反思很快就烟消云散了，不是因为没有反思，而是因为所有的反思都只发生在精神的表层：少有人真正改变了自己的精神生活，因为精神领域没有发生真正的忏悔，好像错误都是别人犯的，从内心深处对别人和对自己说“对不起”同样困难。也可以这样说，我们还没有来得及真正了解萨特，萨特这阵风就已经过去了，而现在流行什么后现代，还主义！当然，也同样不必太过认真，谁知道过几年又流行什么呢？能引起内心剧烈痛苦的事情，往往不容易遗忘。但情况又是复杂的，一个人善于遗忘，也可能不是因为痛苦太少，而是因为痛苦太多，多得以至于麻木。同样，我们有太多的牢骚，也很快就遗忘了。于是，日子照旧，就像尼采慢悠悠地说，永世轮回。
但是，轮回的不是旧日子。今年恰逢萨特诞辰100周年，我们还残存着对萨特的热情，因为人的天性中对曾经引起自己激动的东西总是有好感，这的确不是一个是非问题。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影视中有关“文革”中“红卫兵”的形象是对他们天真热情的侮辱，批判天真简直是一种精神摧残！我们总是不能从中思考一些更有价值的东西。在这方面，我觉得应该向萨特所代表的法国启蒙精神学习。萨特的作品贡献了很多前人未曾说出来的情感，我正是把这种精神的微妙和延伸称作启蒙。
一次，尼采称赞19世纪法国象征派诗人波德莱尔的诗集《恶之花》，顺便也赞赏了法国文化，认为是站在了欧洲文明的前列，因为这些法国人总是非常善于把自己民族精神中最为悲惨的转折点化为非常富有魅力的东西。
现在，我们纪念萨特，是想让一种曾经激动过我们的萨特情结苏醒过来。在我看来，萨特曾经具体说过些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写了很多思想。这些思想曾经引起人们那样大的争论，这是多么奇怪啊！孟德斯鸠在他描写18世纪巴黎风俗的哲学小说《波斯人信札》中，说到一个刚到达巴黎的波斯人，他被巴黎人在咖啡馆里的吵闹吓坏了，这些人多么奇怪啊！竟然在公共场所争论一种叫做“思想”的东西。
我也有同感，这种公开的辩论似乎已经久违了，没有人不允许，而是现在的人们缺乏这样的兴趣，一种认真而不是玩世不恭的兴趣。让这种争鸣复兴！这，就是我们今天纪念萨特的意义。
(尚杰/中国社科院哲学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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