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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庄稼

生死庄稼(中篇小说)


        春节刚过,我便来到这个名叫长发的地方,专心写这篇小说。产生写这篇东西的念头,少说也有三年了,却迟迟不曾动笔,现在我才明白,我其实是不敢动笔。
        前些天,父亲到我这里来了。我刚给他倒了一杯水,他就说:“张三尿子死了。”
        父亲不常到城里来,大致上一年一次,他一来,我就向他打听一些家乡的事,我会问起某一个人,父亲便简短地说,他死了,或者,他有了儿子了。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让我惊讶一下。这一次,父亲没等我问。
        父亲又说:“成福娶媳妇了。”
        说完这两句话,父亲就不吱声了,却拿眼睛看我,似乎是等我再想起谁,再问他,他好回答。我一时想不起谁来,便不问,也用眼睛看他。看着看着,我禁不住笑了一下。
        父亲说:“你看你看,你笑啥嘛!”
        我的家乡是个村住,名叫三水头,听起来挺大气的,实际是个又小又偏僻的地方。可是,那儿却有着天下最肥沃的土地以及天下最茁壮的庄稼。土地都是黑土地,庄稼则有玉米、高粱、谷子、大豆、小麦,此外还有各种蔬菜。我在那儿长到十九岁,我熟悉那儿的庄稼,我也熟悉村子里的人……这个自不必说。 
        长发是一个镇子,我的一个朋友在这里是个“人物”,他叫我来,我就来了。
        这里正是东北平原的腹地,周围全是“甩手无边”的田地。如今雪还没有化尽,阳光却已经越来越亮丽了,阳光就像此时的东北风一样,可以在空旷的田野上恣意荡漾,一点遮拦没有。东北风掠过雪地上的住稼茬儿时,庄稼茬儿立刻发出了尖细的哨音。
        我的目光一遍一遍儿田野上抚摸过去,看得眼睛都痛了。想象着田野上长满了庄稼时的情形,那该是一幅多么丰满多么壮阔的景象啊!在无风的日子里,庄稼静静地挺立着,又矜持又肃穆,一旦刮起风来,顿时又一片喧哗,连喊带叫,躁动不安……
        我记起了父亲以前说过的一句话:“庄稼年年种啊。”
        我觉得这话大有深意。
 


 

        谷子的家在村子的后街,家里住着五间草房,苫房草是去年新换的,今天看去还黄灿灿的一派崭新。房前房后全是菜园,菜园四周围着夯土的院墙,在菜园和房子之间留着一块院子,院子里有一间厢房,这是仓库,此外还有猪圈、鸡架和鸭架……不论什么,看去都整整齐齐,一看便知这是一个调理得很好的家庭,也看得出家主人过日子的心劲儿。
        在家里说了算的是谷子的爷爷。爷爷是一个身材瘦长的急性子的老头儿,他的话家里人从来不敢反驳,谁反驳他就跟谁急眼。当然,凡事他自己也做在前边,无论大事儿小事儿处处拿得起放得下,各种活计——别管它田里的还是院儿里的——他也都做得得心应手,令人钦佩。
        除了爷爷之外,家里还有父亲和母亲,还有一个小妹妹麦穗,还有新娶来的媳妇豆花。这就是谷子的全家了。
        谷子和豆花是前几天刚结的婚。因此,谷子的身上总是又热又胀的,就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火炭儿。不过,有些事情他还做得不甚得法,尽管把人折腾得很累,效果却没有想象得好。谷子对此很不满意。
        节气过了“谷雨”。不紧不慢刮了半冬一春的风,终于刮得倦了,便灰溜溜地煞住,自己替自己偃旗息鼓了。因为没了呜呜叫唤的风,夜里便显得十分的沉寂,整个村庄都无声无息。直到早晨,当烟紫色的早霞照亮玻璃窗的时候,村子才远远近近地有了些声音。 
        谷子一觉醒来,伸手朝身边一摸,发现新媳妇豆花已不在炕上。他抽了抽鼻子,马上就闻到了豆花那股新的热烘烘的气味,就像刚发的大酱。谷子打个哈欠,重新合上了眼睛,还想再躺一会儿。就在这时,豆花的声音从厨房传进屋来:“谷子,谷子……”
        豆花的声音又短又细,就像害怕似的,却挺撩人,立刻让谷子想起了她的某个动人之处。谷子知道这是叫他吃饭,只好起来。到厨房一看,不单豆花,连爷爷、父亲和母亲都起来了,正围着饭桌坐着。这会儿,豆花正在笑滋滋地给每个人盛粥。谷子刚发现桌上还少一个麦穗,麦穗就从屋外进来了,她刚上完茅房,因此一进来就到水盆那儿洗手。麦穗正在霞镇的中学念书,已经念到了高中,知道讲究卫生。
        谷子也在桌前坐下来。麦穗刚要坐,却被母亲叫住了:“麦穗儿,帮你嫂子拿干粮……”
        吃罢饭,父亲拿过了烟口袋,给爷爷装了一锅儿烟,点上火。又给自己装了一锅儿,也点上火。爷爷抽了一口烟,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 
        爷爷的嗓子瓮声瓮气的,他说:“这个……今个儿,咱就把没种完的地都找找尾吧。套子里还有半亩来地,就让谷子和他媳妇去。道儿远,你们两个腿脚好,走路轻快,快去快回……都种苞米。记着把埯子刨深点,今年墒情不怎么着。谷子,你听明白没?屯跟前还剩八九分地,就让你爸你妈去种。谷子他媳妇,别忘了,给你和谷子装上晌饭,多装点儿,谷子这小子,能吃……”
        爷爷看了看大家,又说:“我看这就动身吧……啊,动身吧。”
        父亲说:“忙啥?抽完这袋烟。”
        在爷爷和父亲抽完烟之前,豆花已经把午饭装好了,装在一只搪瓷盆里,外面包上一块头巾,上面打了个结。谷子则从屋角拎出那条装种子的麻袋,小半袋的样子。豆花在门口等着谷子。谷子对爷爷说:“爷爷,我们走了。”
        爷爷说:“慢着。”
        谷子不知爷爷要干什么。只见爷爷对他眨了眼睛,然后说:“悠着点儿,不用急。这几天够你受的。别累着……”
        爷爷说完便笑起来,笑得十分爽朗,笑得嘎嘎的。笑得谷子立刻就了红脸。笑得豆花也红了脸,她听见了爷爷刚才的话。
        谷子和豆花走出家时,太阳还没出来。但是,天地间已一片明亮。天空中显出一种蓝中带红的颜色。天上的云彩则是半红半白的,白的地方,白得耀眼。地面则光秃秃的,土地早已翻弄一新,打好了垅,有的已种上种子。土地分明是黑色的,看去却不那么黑,有点儿淡黄,想必是受了露水刚缘故,似乎亮闪闪的。路边已经长出了绿草,远远近近还有几颗树,树上刚生出小小的叶子,无论绿草还是树叶,也都挂着露珠儿,都亮闪闪的,看去无比的鲜嫩。忽然间,不知从哪儿传来了布谷鸟的叫声,叫声也像露珠儿一样,一滴一滴地滴落下来,十分新鲜,十分清脆……
        爷爷说得没错儿,这条路果真挺远。可是,空气是这样的澄明,天地是这样开阔,走起来一点也不觉得累,恰恰相反,倒让人心里十分的愉快呐!
        走着走着,豆花说:“爷爷真有意思!”
        谷子说:“爷爷呀!那当然。……你知道他说的啥吗?”
        豆花说:“还能说啥?我又不傻……”
        谷子说:“哈!……” 
        豆花心里又羞怯又甜蜜,抿着嘴角轻轻笑着。她笑的样子那么好看,跟她的长相一样好看。能娶到这么好的媳妇,真是谷子的福气,村里人都这么说。
        谷子朝豆花看了一眼,立刻想起了什么,心里不由得有些冲动,觉得嗓子很干,便咽了一口唾沫。
        豆花看见了,问他:“你咋的了?”
     “没,没咋的……”谷子掩饰地说。
        两人就不再说话了,这样一直到了地里。
        这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阳光就像一场大雨,兜头倾倒下来,无边无际,光线却特别柔软,照在身上毛绒绒的。这里只有豆花和谷子两个人,不知别的人家为什么没人来,也许他们早把这块地种完了吧?四周十分寂静。谷子挥动着镢头,“叭嚓叭嚓”地在前边刨埯,豆花挎着篮子,不断地从篮子里拿出种子,点进谷子刨出的坑里,再踢上土埋住。
        谷子不论干什么,都有一股专注的劲儿,干了一会儿,额头就出一层细汗。谷子还干啥像啥,虽然二十几岁年纪,却已经从爷爷那里学到了一手好活计,他姿态从容,看去似乎毫不费力。谷子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既然我命中就该当个农民,我就得当好他。 
        跟在谷子身边的豆花,一边干活一边感受着谷子的气息,豆花是从外村嫁过来的,在别人给她提亲之前,她并不认识谷子,可是,两个人一见面,她就喜欢上他了,喜欢他的身材,喜欢他的脸,喜欢他的眼睛,连他的头发她也喜欢,连他的眉毛她也喜欢……总之,处处她都喜欢。
        转眼到了晌午,该干的活儿差不多就要干完了。这时谷子说:“歇晌吧!先吃饭。就剩这一点儿了,用不了多大工夫就干完了,吃完饭再干……我饿了。”
        吃完饭,两个人休息了一会儿。他们坐在地头儿,神情都有点慵懒,并不说话,只是偶尔互相看看。这时太阳已经升到头顶了,阳光便越来越温暖,越来越亮。田地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的,似乎在冒着热气儿,热气儿颤悠悠的。很远的地方,又传来了布谷鸟的叫声,叫声很快就消失了。此时此刻,这里是多么宁静,气氛是多么安详……
        忽然之间,谷子又有了那种冲动…… 
        本来,在谷子和豆花之间,还隔着那只饭盆。豆花突然看见谷子越过饭盆朝自己扑来。豆花还看见谷子的神情发生了变化。豆花不知谷子要干什么,有些害怕,她还“哎呀哎呀”地叫了两声。可是,她马上就明白谷子要干什么了。这时谷子已经把她压倒了。谷子喘着粗气。豆花的心狂跳着。谷子掀起豆花的衣服,把手伸进了豆花的怀里。那只手又硬又凉。豆花呻吟起来,她的声音又急又热。豆花觉得谷子无比的强壮,她的脸越来越红。豆花觉得自己特别光滑。豆花听见肚子里面响了一下……
        豆花最后说了声:“你看你……”
        豆花坐起来,谷子帮她拍打着后背上的土,又帮她摘掉沾在头发上的草梗。
        后来谷子说:“咱们干活呀……”
        豆花懒得动。她说:“我不想动弹。真的,我懒得动弹。”
        豆花又说:“你自个儿干吧。反正也剩下不多了……”
        豆花又说:“这回挺不一样。这回比每回都不一样……”
        看见谷子一脸迷惑的样子,豆花说:“你这个傻子……”
 


 

        我的家乡三水头,想起来总是一副静悄悄的景象,好像一天到晚都没什么声音。几十户人家,几十间房子。几十间房子挤挤插插地聚拢在一块平地上,就是一个村子了。早晨,中午,傍晚,每间房子的烟囱都冒着炊烟。平常的时候,可以看见一些猪狗和一些鸡鸭,在当街上闲逛。只是很少见到人,他们都很忙碌,忙着种田,做家务,好像没有空闲的时间。
        村子北边有一块坟地。 
        那儿原来是一片泽地,既是现在,远远近近也还有一些水泡子。尤其是在夏天,一下过几场雨,水泡子很快就满满荡荡的,杂草也趁势疯长起来,草势十分茂盛,绿油油的,遇到有风的天气,便草浪汹涌,草浪又黑又浓,明沉沉的,让人看见心里直抖。一到夜里,又连天介响着蛙声,似乎深不可测。那儿还经常出没各种小动物,水獭、黄鼠狼,甚至还有狐狸,它们行踪诡密,却又胆大妄为……总而言之,那是个恐怖的地方,也是个神秘的地方。
        坟地就在泽地的边上。那儿埋着村里所有的死人。或者换一种说法,村里所有的死人都埋在那里,无一例外。每座坟都是一个土包儿。每座坟前还长着一棵树,有的已经苍老,又高又大,有的则新近才栽上去,看去细胳膊细腿儿的(我的家乡有在坟前栽树的习惯,这种习惯已延续多年)。一座坟埃着另一座坟,一棵树挨着另一棵树,远远地看去,简直就是一片林地。因此坟地有了一个代名词,叫北林地。
      “过了秋天过不了冬,我就要上北林地去了。”
      “好啊,好啊!那你就享福了。”
        两个老人这样打趣地说。
        此外,每座坟上都长满了杂草,长满了艾蒿、青蒿、苍耳草和车前子。草中还夹杂着许多野花儿,有红花儿,有白花儿,有黄花儿,有紫花儿,摇摇曳曳的,只是叫不出名字。如果天气晴好,在阳光的照耀下,树也葱笼,草也葱笼,再有野花点缀其间,和泽地相比,倒有了一种祥和与宁静的气氛。但是,遇到阴天下雨,感觉就不一样了,每到这时,树摇荡,草摇荡,一片嘈杂和惊慌。若在冬天,草都干枯了,树也落光了叶子,树枝干硬干硬的,被风一吹,呜呜直响,立刻凭添了一种恐怖。
        小时候,我对北林地总是充满了复杂的感觉,即害怕又好奇,最终总是害怕占了上风;那儿毕竟埋着死人呀!反过来,越还怕却又越好奇,让人产生探险的冲动。有时候,就会约上几个伙伴,到泽地和北林地去玩一次,冒一次险。大家都胆突突的,心狂跳着,偶尔牙齿会抖得发出得得的声响,这是我们不单单害怕,还有兴奋,兴奋得不得了。我们总是先在泽地里闹一会儿,洗澡,抓鱼,采蒲棒,渐渐胆子就大了(其实是忘乎所以了),然后来到了坟地(为的是在树荫下面避避阳光)。大家互相壮胆儿,有时候还会在两座坟之间的空地上躺下来。有时候会一座坟一座坟地指点,说:这是老于头,这是老马头,这是老夏太太,这是吴老五……
        说到吴老五,我不由想起了一段有关他的歌谣,唱的是:

      “吴老五,大酒壶,
        喝起烧酒咕嘟嘟,
        一气喝了三大碗,
        两眼放光不含糊,
        唱个小曲王二姐,
        八月十五来思夫,
        又唱包公包文正, 
        三口铡刀把恶除……”

        在当年,这首歌谣每个三水头的孩子都会唱的。
        一旦唱起歌谣,大家立刻就没有了恐惧,不仅如此,甚至还会轻狂起来,一个个嬉皮笑脸,失去了对死去的先人的敬畏,好像他们根本就不值得敬畏。活着的时候,他们是普普通通的人,他们没有值得称道的业绩,也没有让人切齿的恶行,他们只是种着庄稼,种了一辈子庄稼,似乎他们就是庄稼,像庄稼一样普通,一样随处可见,一样不声不响,一样常常被人忽视又被人重视,一样春天种上了秋天又割倒了,一样生生不息……
        想起吴老五来,首先想到的是他瘦长的身材。那时候,他已经有点驼背了。当年,他总穿一身黑裤蓝褂,蓝褂是便服式的,大衿上钉着蒜瓣似的扣子,扣子是用布条儿盘成的。再就是那张脸,脸很长,很窄,脸皮很松驰,似乎用手捏住就可以揭下来,而且毫不费力,不用说,他脸上堆满皱纹(我的家乡不把皱纹叫皱纹,而叫褶子,说谁脸上布满了皱纹,就说,他一脸褶子),尤其当他一笑,皱纹真的就像衣服的皱褶一样,又长又深,而且往一起聚拢,几乎把眼睛都封得看不见了,而他恰恰又是喜欢笑的,他总是笑眯眯的,笑得十分开心又十分狡黠,说不上心里藏了多少秘密,藏了多少打趣的话,藏了多少故事。
      “这老没正形的……” 
        村里人有时这样评价吴老五。不过,这可绝不是一句贬义的话,说这话时,人们的脸上带着善意,甚至带着欣赏,欣赏什么呢?欣赏他的轻松?欣赏他总是那么开心那么欢乐?大概是这样吧。
        他是一个老光棍,直到四十岁还没娶上女人,在街上一见到小孩子,不管有没有大人在身边,他都一律叫儿子,“儿子,叫声爸,爸给你抓雀雀去!”他这样对孩子们说。
        这时候,孩子的妈妈若在眼前,他便会在对孩子说话的同时,偷眼朝妈妈那边看,他的意图是明显不过的,可是总是遭到她们的叱骂:“吴老五,你这该死的!想占老娘的便宜是不是!孩子,你叫,这是你吴大哥……”
        孩子若叫了,他便说:“大哥也行啊!那你得让我吃你一口奶……”
        每逢这时,他的神态都极其动人,眼睛放出光儿来,一眨一眨的,充满了渴望,早把那些年轻的妈妈弄得红了脸。
        虽然他被叫做大酒壶,实际上喝酒的机会并不多,每年除了过大年,过八月节(中秋节)和五月节(端午节),再就只有谁家办喜事和盖房子了。一赶上这种日子,他总是最忙的人,也最下力气,喝酒也便最多,三碗说不上,喝上一碗两碗却是很平常的事儿,喝了也并不醉,只是把脸蛋儿和两眼喝得红红的,然后便咧着厚厚的嘴唇嘻嘻地笑,笑得露出一口黑黑的像马牙那样宽的牙床,这时若有人说:“老五,给唱个小曲听吧。”
        他就唱了。唱:

      “三水头有个吴老五,
        喝起酒来不含糊,
        本是一条铁打的汉,
        思想劳动都突出,
        光棍打了四十年,
        没个老婆真叫苦……”

        到了四十五岁,吴老五才娶了一房媳妇。女的是个寡妇,年纪比吴老五还大一点儿。尽管这祥,吴老五还是满高兴的,走在街上见人就笑,并且立刻从兜里掏出一角钱一盒的“经济”牌香烟,给人点上,对人说:“明年三月初八,喝喜酒去啊!”对方便吐着烟说:“老五,这下妥了,抗旱啦……”说着会意地一笑。
        人们都说吴老五新婚之夜白过了,说他抱着媳妇哭了一夜,正事反倒没干。都说这话是他媳妇说出来的。村里的小孩子后来都管吴老五的媳妇叫老五婶,老五婶是个特别诚实的人,却极爱说话,她的话大家自然信了。老五婶说:“这老五,你说你倒干点正事呀!他可好,就管抱着我哭,把他那大鼻涕,哎哟嗨,蹭得我满胸脯子。等他缓在劲儿来,想干正事了,天早就亮了!这老五哇……” 
        于是有人编了一条歇后悟,叫做:吴老五入洞房——不干正事。这话至今还在三水头流传着。
        当然,吴老五后来还有了个儿子,名叫吴德坤。
        吴老五就是这么个人,一辈子开开心心的,拿别人逗乐,自己也被别人逗乐。他在六十岁那年死了。他死的吴德坤才十四岁,至死他也没忘了让别人乐一回,他拉住儿子的手,拉得紧紧的,他说:“你掏弄一把酒壶……埋在坟里……都说我是大酒壶……别让他们白说……”
        吴德坤满脸的泪,他真的弄了一把壶,埋在了吴老五的坟里,其实并不是酒壶,就算有那么个意思吧。
        后来,有个外村来的人,向人打听吴老五。有人告诉他:“他呀,上北林地去了……”
        这人不明白,说:“上北林地干啥去了?啥时候能回来?”
        告诉他的人又说:“他不回来了。他在那儿落户了。”
        这人后来才明白,吴老五是死了。
 


 

       一转眼,五月节已过了。 
       这段时间,人们都心急火燎,几个月来,连一颗雨星儿也未见着,早晨和傍晚,朝天上一看,天空一片红彤彤的,看起来很壮而,却一丁点儿用处也没有,有时候,不知从哪儿慢悠悠地飘来几块云彩,而且又黑又厚,很有下雨的架势。可是飘着飘着,渐渐就变薄变白了。这样总也不下雨,庄稼可就受苦了,因为缺少雨水,无论苞米苗儿,高粱苗儿,谷子苗儿,还是那些蔬菜的苗儿,都干瘦干瘦的,可怜巴巴的,一点精神儿也没有,让人看了心痛。
        这天早晨,谷子的爷爷一起来,就来到了村外。他在田地的边上转来转去,看看地里的庄稼苗儿,又抬头看看天。苗儿的颜色越来越黄,说不定再过几天就要干死了,可天上还是那么红彤彤的,连个云彩丝儿也没有。看着看着,老头子终于气得骂起人来:“你这个丧良心的!我看你是个没心没肺的!你咋就不下点雨呢!啊?” 
     “骂谁呢?高粱大哥……”这时有人说道。
        说话的也是村里的一个老人。这人一边搭话儿,一边朝这边走。 
     “旱啦!……”高粱呜咽般地说。谷子的爷爷名叫高粱。高粱今年七十五岁,身材挺高,真像一株高粱,虽然干瘦干瘦的,腰背却总是挺得笔直,从身后看,竟还像个小伙子一般。高粱手上捏着一根旱烟袋,烟杆儿上拴着一只盛烟的狗皮口袋,狗皮口袋油腻腻的,磨得光溜溜的,烟袋锅里虽然装着烟,却并没点上火。 
        高粱听着那个人一点点走近,并没有回头,高粱又说:“你说这天儿,它咋就不下点儿雨呢!”
        那个人走到了高粱身边,他接过高粱的话,说:“说的是呀,真要把人急死了。”
        这人也捏着一根旱烟袋,说完这句话,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先给自个儿点上火,又给高粱点上。两个人吸着烟,高粱又说:“这么样旱下去,再过几天,就是下雨,庄稼也长不成实了。”
        那个人说:“那你看,高粱大哥,这几天能不拉拉点儿呢?我是说雨……”
        高粱怒冲冲地说:“这熊天儿!我看够呛。”
        那个人说:“要这样,那咋办呢?”
        高粱说:“我看只有浇了。浇一遍,虽说顶不了大事儿,也能顶顶小事吧。”
        高粱又说了一句:“没别的法子,只有浇了……”
        就像这才下了决心,也不再答理跟他说话的人,转身就往家里走去。那人在原地说了一句什么话,高粱没听见。
        高粱到家时,家里人正在等他吃早饭。走进院子的时候,他看见豆花一手扶着秫秸障子,正在那儿干呕,最后却什么也没哎出来,只吐了一口口水。高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对自己说:“这是揣上崽儿啦!”可是,他却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豆花也看见了高粱。她竟然红了脸。她叫了高粱一声:“爷爷!……”算是打了招呼。
        高粱在饭桌上他的位置一坐下,马上就说:“地太旱了!得浇一遍!我看一半天下不来雨,要不苗儿就干死了! 
        高粱刚开始说话的时候,别人还没明白什么意思,现在明白了。谷子的爸问他:“你是说,浇地?” 
        高粱瞥了儿子一眼,好像很不满似的,哼了一声说:“对,浇。”
        谷子也问:“都浇?”
        谷子一问完,马上就有点后悔,他知道在家里还没他说话的权力,便朝豆花吐了下舌头,算给自己解嘲。
        高粱果然又瞅了谷子一眼,说:“废话!不都浇还能挑着浇?”
        这才开始吃饭。
        吃饭的时候,高粱又说:“今天先浇苞米。谷子,你和你爸挑水。”
        然后,瞅了瞅豆花和麦穗,又说:“我和豆花浇水。麦穗,你跟你妈抬水……”
        麦穗一听还有她,马上就说:“还有我呀?我不干,我还得上学呢!”
        高粱不管那套,说:“上什么学上学?耽误一天两天的不要紧!”
        麦穗都快急出眼泪来了,她连声说:“我不干!我不干!我就是不干!”
        高粱瞅了麦穗一眼,不理会她。麦穗知道爷爷的脾气,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可怜巴巴地朝爸瞅,又朝妈瞅,又朝谷子瞅,希望他们替她说句话,可是谁都装作没看见的样子,麦穗知道,他们也是不敢替她说话的。倒是豆花,实在看不下去,对高粱说了一句:“爷爷,麦穗都上高中了,课程紧,天天起早贪黑的……”
        高粱毫不客气,对豆花说:“没你的事,不用你多嘴!”
        此时此刻,麦穗恨死爷爷了。
        吃完早饭,高粱一家人就挑桶的挑桶,抬桶的抬桶,弄得叮叮当当响着,出动去给庄稼浇水了。尽管麦穗心里恨恨的,一百个不愿意,也只好跟在大家身后,朝地里走去。
        庄稼确实太旱了,一瓢水浇下去,转眼就吸得干干净净的,只剩了一个黑泥碗儿。小苗儿却得着甘露似的,很快就看出了效果,茎叶一会儿就舒展起来,那叶子就像动物的耳朵一样,听到了什么可疑的响动,一片片直挺挺的。
        高粱见了,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喜兴,对豆花说:“你看,豆花,小苗儿这下有救了!”
        一边浇水,高粱还对苞米苗儿说:“喝吧,喝吧,你们这些小东西,渴坏了你们了……”
        豆花在一旁见了,忍不住直想笑,她觉得高粱简直就像个小孩子。
        高粱又对豆花说:“豆花你别往腰上用劲儿,悠着点儿,咱们不急……”
        豆花知道高粱这话是什么意思,因为早晨她呕吐时,叫高粱看见了,豆花又一次羞红了脸。不过,豆花心里倒是越来越喜欢爷爷了。
        一天的地浇下来,浇得不少,高粱挺满意,晚上吃饭的时候,高粱说:“今天浇得不少。照这样干,有三天,顶多四天,就浇完了。明天就不用麦穗了,该上学上学去吧,别把课程耽误了……”
        说着还朝麦穗看了一眼。不料麦穗不领他的情,麦穗朝他翻了翻眼睛,连话也没说。 
        地虽然浇了不少,人也都累得够呛,连谷子和爸,都直说腰疼背疼,说肩上都磨出血泡来了,谷子脱衣服让豆花看了看,果真是有血泡的。高粱更不用说了,那天晚上,他几乎哼哼了一夜,吵得大家连觉都没睡好。吵得麦穗又心疼起他来。在家里,本来麦穗就跟爷爷是最好的,比跟妈妈还好!原因很简单,自小爷爷就是疼她的呀!后来麦穗给高粱拿了两片去痛片,又给他倒水让他喝下去,高粱的哼哼声才轻了一些。
        可是第二天,高粱照样领着全家人出来了。其中也包括麦穗,因为这天是星期六,学校不上猓。麦穗心想,爷爷可真是的,都那么大岁数了……
        第二天村里其他的人家也都出来浇地。一清早,满村都响着水桶的声音。
        谷子对高粱说:“爷爷你看,别人家也都出来浇地了。” 
        高粱说:“不浇行吗?不浇,除非想把住稼干死。你那么狠心?”
        第三天再出来时,一出来高粱觉得不对劲儿,他看看天,天竟然阴了,举手试试风,风向也变了,变成了东南风,东南风正推着几朵浮云,缓慢地朝西北方向移动,高粱有点拿不准了,他对谷子爸说:“难道老天爷发善心,今天要下几滴雨了?”
        接着又坚决地摇摇头,说:“这是蒙人呢!可不能信它。走。”
        想不到这次竟不是蒙人,大家刚来到地里没多久,天就下起雨来了,起初很小,就像小孩子撒尿似的,接着就大起来,密密匝匝的雨点,一会儿就把地面下混了,下得地面一片黑。
        大家赶紧都往家里跑。尽管这样,还是把衣裳浇湿了,浇得浑身冰凉。
        高粱气得急了眼,直骂:“我操你八辈祖奶奶,这不是糟践人嘛!” 
        谷子肩头的血泡,已经磨破了,遭雨水一浸,火辣辣地痛,他一边咝咝地倒吸凉气,一边脱衣裳,一边埋怨爷爷:“还说糟践人呢!自个儿糟践自个儿呢!”
        豆花急忙说:“嗨,你轻点声,当心爷爷听见骂你!再说他不也是……”
        谷子还逞能呢,说:“听见就听见,就怪他……”
        谷子话没说完,那边高粱突然叫起来:“说啥呢!你这小兔崽子!再说我打断你的腿!” 
        这边谷子立刻就不吱声了。
        豆花朝谷子一笑。
 


 

        我的家乡三水头,有一个姓田的老太太,她已经死去多年了。当时我才十几岁。在我的印象里,她的葬礼算是最特别的,因为有人送了花圈,这在从前是从未有过的(以后也没有过)。之所以如此,全是因为她有一个有出息的儿子。这个儿子是个县长。 
        田老太太有三个儿子,还有两个女儿。而这三儿两女,全是她一手拉扯大的。那时她丈夫死了,她才三十多岁。她没有再嫁。丈夫死的时候,她的最大的孩子十四岁,最小的才三岁。
        这是八十年前的事。而现在是1997年。八十年前正是本世纪初(1917年)。为写这篇东西,我查阅了县志,得知当时正在“民国”初年。在我们东北,“民国”之后还有“大同”和“康德”(均为伪满洲国政府),然后才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我同时得知,在“民国”初年那会儿,东北的大部分地区还属于蛮荒地带,气候寒冷,冰天雪地,人烟稀少。
        据说田老太太的丈夫是得伤寒死的,死时身上处处流着黄水儿——因不知伤寒病是否有此症相,所以只做“据说”。丈夫死前在一个“大粮户”家里当长工,是赶马车的老板子。丈夫死时她特别悲伤,这是不待言说的。不过悲伤很快就被别的东西取代了。她不得不考虑:这一家六口将如何活下去(与悲伤相比,这显然是一个更重要的事儿)。那一天,几个孩子都簇拥在她的身边,大的默默无语,小的又哭又闹,一时间,她真是一筹莫展。她两眼含泪,咬着嘴唇,静静地似乎进入了无人之境,她不吃不喝,从日出坐到了日落,她目光空洞,最终却使两眼放出光儿来,一时间双目莹莹闪亮,鹰隼般坚毅而顽强,照亮了她的以及孩子们的今后的生活。
        丈夫死后他们的日子特别苦。作为“粮户”家的长工,他们曾经租住了人家的一间厢房,现在丈夫死了,他们已经没有理由再住下去,因此只好搬出来,自己搭了一间马架子。然后,她又向“粮户”家租了地,开始重新种地。打下的粮食一多半要交地租,一少半留下自家吃用。他们甚至连一床棉被都没有,在东北的寒冬腊月天里,全家就盖着一块草帘子。就这样,他们也活下来了……
        这其间,孩子们渐渐长大了。可是许多事情仍然要她操劳。她就像别人家的男人一样,一年的大半时间都泡在田里。她和孩子们一道,种地、铲地、犁地、割地、打场,她不仅种了大粮,也种了茄子、豆角、黄瓜等各种蔬菜。她的种田的经验:察看墒情、检验成色、把握农时等等,都已经跟男人一样好,甚至比男人更好。她风尘仆仆,脸色黧黑,皮肤粗糙,神情凝重。
        她那个当了县长的儿子是她最小的孩子,这孩子后来入了“抗联”。他是偷着离开家的,离开后再没有音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直到他当了本县的县长,并且娶了媳妇,才突然回到了家里。这时候,她另外两个儿子也早已成了家,两小女儿也都出嫁了。当了县长的儿子一回来就要把她接到县里去住,她竟然一口回绝了。当时她正和大儿子住在一处,而且到死她都一直住在这里。她甚至不曾出去串门,无论二儿子、大女儿和小女儿的家,她都没有去过,一次都没去过。因此,所有的儿女都认为她脾气古怪。
        在这期间,村里先后成立了“互助组’、合作社和生产队。无论互助组、合作社还是生产队,她始终都是农民,始终都在田里,始终没当一个家庭妇女。她和那些男人一样,天天出工,天天跟着他们种地铲地犁地割地,就好像她干农活干出了瘾。实际上她也真的干出了瘾,一天不干活就浑身不自在,就像身上长了疥疮,就腰酸背痛。生产队的时候实行工分制,每出一天工能挣十个工分,她每年都可以挣到三千多个工分,如果除去下雨下雪以及农闲休工,等于她从未误过上工。比较特别的是,她从来都没有自己的名字,她的记分手帐上,以及后来每月一张的工分表上,她的名字始终是用“田母”代替的。后来,“田母”又变成了田老太太。“田母”是她,田老太太也是她。
        后来她有了孙子也有了孙女,我曾经和他们中的一个一同上学,而且是较好的玩伴儿,所以常到她家去玩儿,有很多次碰上了她下工回家。她一身粗布衣裤,衣裤上打着补丁,进屋后首先打水洗脸,然后坐下吃饭。吃的都是儿媳妇做好的饭。她虽然脸色黧黑,皮肤粗糙,神态却特别安详特别沉静。
        她的神态,我至今仍然历历在目。
        时间过得多快,一晃已经二十多年——我是说,她死了已经二十多年啦! 
        她死于二十年前的一年初夏。记得那是一天傍晚,我放学回到村子时,见村里的许多人正往刀把子地(一块地的名称)那儿赶,其中包括老田太太的儿媳和孙子孙女……一打听,有人说:“老田太太死了——正在地里干活呢!干着干着倒下就死了!”我当时不信,跟着人们跑到了地里一看,才知道她果然死了。她躺在一根垅沟里,已把锄头撇在了一边,躺倒时必定又十分小心,连一棵庄稼苗儿也没压坏。她脑袋歪在一边,嘴角挂着一缕口水,样子就像睡熟了一般。只是她把裤子尿了,所以那儿湿漉漉的一片。 
        她的当县长的儿子接到通知,第二天就赶回来了。他坐着吉普车走在前边,后边跟着一辆大卡车,大卡车上没拉别的,拉了半车的花圈。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我只觉得它们美极了,好看极了,漂亮极了。我真是这么感觉的。它的花是那么素白,还有叶儿,它的叶儿又那么翠绿,简直比真的花还白,比真的叶还绿。 
        那天,那些花圈就摆在田老大(田老太太的大儿子)家的院子里,花圈上垂着挽联。我读了那些挽联。
        有的是这样写的:
        田老太太千古
        ——县政府敬挽
        有的是这样写的:
        田老太太安息
        ——县农业局敬挽
        有的是这样写的:
        沉痛悼念田老太太
        ——县水利局敬挽
        无论怎样写的,都没提田老太太的名字。因为她没有名字。
        那么她到底有没有名字呢?不知道。
        只知道她叫田老太太或者“田母”。
        第三天,人们把她送到了北林地。
 


 

        晚上,豆花躺在炕上。她嫌热,把薄棉被推到一边去了。她先是自己抚弄着肚子,一面眯着眼望着房顶,一面仔细地品味着什么,接着就情不自禁地咯咯笑起来,就像一只小母鸡。
        四仰八叉地躺在豆花身边的谷子刚要入睡,被豆花的笑声吵醒了,不高兴地说:“半夜三更的不睡觉,你傻笑个啥……”
        豆花说:“才黑天就半夜了?你是睡昏了头吧!……都能摸着他了!就在这儿!不信你摸摸看看……”
        谷子迷迷糊糊,说:“摸啥呀?”
        豆花说:“还能是啥!”
        谷子把粗糙的手掌放在豆花光滑的肚子上,摸摸索索了半天,却啥也没摸着,他说:“我啥也没摸着。”
        豆花说:“看你这笨手吧!你慢慢的,细细的……”
        谷子仍然什么也没摸到,不过,这样一来,他的睡意倒消了,他说:“来呀!”
        豆花立刻生气了,她说:“你就知道来!你碰着我儿子咋办?你给我滚一边去!……”
        豆花说着,一下子就把谷子的那只手从身上推下去了。
        谷子也生气了,说:“都多长时间啦?你老跟我别扭,你是短扇了吧?”
        豆花并不示弱,她说:“你扇,你扇!” 
        第二天,豆花就回娘家去了。豆花连早饭也没做,一起来就走了。
        麦穗问她妈:“妈,我嫂咋这么早就走了?跟我哥拌嘴了吧?”
        妈一听就急了,到谷子屋来,见谷子刚刚睡醒,还放懒呢,就把麦穗问她的话来问谷子。
        谷子不明不白的,说:“没有哇!没拌嘴呀!”
        这样一说,才想起夜里的事,又不好对妈说,便拍了一下大腿,说:“不用理她!” 
        妈说:“你把媳妇气跑了,还说不用理她!”
        谷子一看事情要闹大,赶紧打圆场说:“没事儿,回去呆几天她就回来了,她不是挺长时间没看她妈了嘛!” 
        一听这话,妈才放了心。
        这时候,只听高粱在房里叫起来:“谷子他妈,苞米呢?”
        高粱叫的是谷子他爸,谷子他爸名叫苞米。
        谷子妈说:“他一清早就出去了,说是看看地去……就快回来了吧!”
        其实,谷子他妈也是有名字的,她叫地瓜,不过,大家都嫌她这名字不好听,连她自己也嫌,所以轻易没人叫。
        地瓜刚说完话,苞米就进了家门。这时高粱也从屋里出来了。高粱的脸色不怎么好,自从上次浇地以来,一直就是这样,想是累着了,还没缓过来,用他自己的话说:“人一上了岁数,就不中用啦!”
        高粱没看见豆花,问:“咋不见豆花呢?”
        谷子赶紧说:“她回娘家了。”
        高粱说:“没吃早饭就走了?”
        谷子又说:“她着急。”
        高粱就不再问了。这时地瓜已经做好了饭,吃饭的时候,苞米说:“我刚才上地去了一趟……” 
        高粱打断他说:“知道你上地去了,有啥话就直说,就是改不了你那慢性子!”
        苞米不再绕圈子,说:“地里积了半垅沟雨水……”
        高粱说:“积了半垅沟雨水,这不是涝了嘛!”
        苞米说:“我想也是呀!”
        谷子想起上次浇地的事,说:“别再大惊小怪的了……”
        高粱说:“你给我闭嘴!……积了半垅沟水,这还了得!正是庄稼上成色的时候,这要是把根子泡烂了……”
        高粱倒吸了一口凉气,似乎都不敢说下去了。停了一会儿,埋怨起苞米来。
        高粱说:“你看看你,就这么几天,我没上地里去,就捅了这么大个漏子!放!往出放!”
        苞米说:“我也这么想的。”
        高粱说:“你这么想就算对了!” 
        受到高粱的夸奖,苞米很得意,也来了利落劲儿,吃完饭烟也不抽了,马上叫起谷子就去了田里。
     “这庄稼呀!……”高粱感叹了一句,又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爷爷,这庄稼咋的啦?”麦穗问他。
     “这庄稼你看着它皮实,可你要是对它不好,它照样糟践你。你糊弄它一天,它糊弄你一年哪!就像你念书,你一天不用心,一本书就学不好……哎对了,你咋还不上学去呢?日头都老高了……”
     “我放暑假了,都放了好几天了。”
     “噢,你放伏假了?”
     “不是伏假,是暑假。”
     “都一样……把烟口袋给爷爷拿来。” 
        麦穗高粱拿过烟口袋,又替他装上烟,又给他点上火儿。高粱说:“就是我大孙女好。哪像谷子那个捣蛋鬼!你今年多大了?”
     “虚岁十六了。”
     “十六了,也快找婆家啦!”
     “爷爷,看你……”麦穗羞得红了脸。
     “可不嘛,你奶奶十六那年,都养了你爸。今年你爸五十五,我七十五。人生七十古来稀。我也没几年活头了。”
     “爷爷,别说这话。”
        这时高粱抽完了烟,站起来。地瓜看见了,说:“爹,你要上哪儿去?”
        高粱说:“我上院子,晒晒阳阳儿。我这败家的腿,也说不上啥时候能好!” 
        高粱刚来到院子里,立刻喊起来:“谷子他妈,你给我出来!”
        地瓜慌慌张张跑出来,说:“爹,啥事儿?”
        高粱怒冲冲地说:“菜园子门让猪拱开了!也不知关严实喽!”
        然后,高粱又小声嘟哝:“实在我也能关,可就得教训教训他们。真是屁眼子太大,把心都丢了。”
        正是阳历八月,天热得蝎虎,太阳明晃晃的像个火盆儿,一大早儿就出来烤着天空烤着大地,天上有几块白云朵,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即不变化,也不移动,就像上面抹了糨子,粘在那儿了。前几天下了几场雨,现在地面上却干了,可是潮气很大,被太阳一烤,处处都湿乎乎的,带着一种霉味儿,这种味儿再跟青草和庄稼的清香味混合起来,闻着倒也不赖。 
        似乎才几天的工夫,庄稼就蹿起来,就像变戏法儿似的,因为雨水充足(太足啦),无论高粱、苞米还是谷子,凡是所有的庄稼,茎杆都直挺挺的,叶子都扎扎煞煞的,就像正当年的浑身都是汗酸味儿的毛头小伙子,一副大咧咧的神气,还和了满脸的青春疙瘩。放眼一看全是绿色,天地间异常丰满起来。细看过去,绿色也有些不同,有的深点儿,有的浅点儿。因为雨水足,地边沟畔上的杂草也长得分外茂盛,尤其是水稗草,水灵灵的,已经长出了草籽。路边有几只鹅,还有几头猪,正在那儿觅食,神情都很散淡,那鹅的白毛红顶,被绿草一衬,非常醒目。
        按说正是农闲的时节,如果不是有特殊的情况,只让庄稼自己在那儿长着就行了,庄稼绝不会辜负你,不会偷懒儿,也不会耍奸卖滑,它们是最可信赖的。
        苞米和谷子父子俩,每人扛着一把铁锹,走在路上。
        谷子还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对苞米说:“爸,不就半垅沟水嘛!不放也没事儿的。”
        苞米说:“混话。像你爷爷说的,不放不把根子泡烂了?”
        谷子说:“反正你啥事都由着爷爷。”
        苞米说:“他对我才由着他呢!”
        苞米这样说,就像他是个多么有主见又多么有权威似的,谷子听出了这个意思,不由得笑了。
        苞米说:“谷子你笑啥?你这混小子!”
        谷子这么笑,是因为想起了一件往事。谷子听说,当初爸和妈成亲时,爸不乐意,嫌妈的脸色黑,爷爷急了眼,挥舞着一根扁担,把爸撵得满院子转圈儿,就这样,还是有几下子抽到他后背了,爸最后哭唧唧地说:“爹,你别打了!我同意还不行嘛!”
        想到这件事,谷子又笑了一气,把苞米笑得心里直毛,再次问他:“谷子你咋的了?”
        谷子憋住笑说:“没笑啥,爸,我没笑啥。”
        苞米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
        谷子知道苞米畏惧爷爷,在这一点上,他自己也一样。他想起小时候,爷爷揍他比爸揍的还狠。不过爷爷也有挺多让人服气的地方。
        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来,便问苞米:“爸,你的名字谁给起的?”
        苞米说:“你爷爷呀,还能是谁!”
        谷子说:“那我的呢?”
        苞米说:“也是你爷爷。”
        谷子又说:“那我爷爷的呢?”
        苞米说:“你太爷爷呗。”
        谷子说:“瞧瞧,一窝子庄稼! 
        父子俩来到自家的地,泡水的地方在地当腰。这是一块高粱地。苞米脱下鞋,放在地边,卷起裤脚,用手推着密匝匝地搭在眼前的高粱叶子,往地里走去。谷子学着他爸的样子,也把鞋脱下来,可是,他突然有点担心,朝着苞米的背影喊:“爸,把鞋撂在这儿,不能丢了吗?”
        苞米回了一下头,也喊:“没事儿!一双破鞋,谁会偷?再说,跟前也没别人!……”
        这一回头不要紧,一条高粱叶子立刻抽到了他的脸上。粗硬的高粱叶子,简直像刀一样锋利,马上在苞米的脸上划了一条小口子,划得他一阵生疼。苞米于是骂了一句什么。
        谷子问:“爸你骂啥呢?”
         苞米说:“没骂啥。当心高粱叶子,蜇脸!”
         谷子走到泡水的地方时,苞米正望着那片白晃晃的在庄稼的阴影里显得特别幽深的水出神,大概是在思谋该怎样把水放掉吧?
         谷子惊叹了一声:“这么多水呀!真该放放!……”
         苞米总算拿定了主意。他吩咐谷子:“挖垅台儿,把垅台儿都挖断了,往西挖,西边洼些,又是草甸子……”
         说起来,苞米的性子虽慢一点儿,做什么事却满有头脑的,有心计,总能想出一些好主意来。
         谷子赤着脚,“扑哧扑哧”地趟进水里。本来很清的水,立刻就浑了。谷子摔起锹,挖起来。
         苞米提醒谷子:“不用对那么齐,错开庄稼!” 
         苞米也挖起来。每挖断一个垅台,水就跟着流过来。父子俩挖得很卖力,加上高粱地里密不透风,两个人很快就出了满身的汗。挖了一会儿,看看差不多挖完了,苞米停下来,手拄着铁柄说:“歇歇吧,啊?歇歇抽袋烟……”
        谷子不像他爸,谷子性子急,有点像爷爷,谷子还恨活儿,干什么都想一口气干完了。
        谷子说苞米:“爷爷说的没错儿,你可真是个慢性子!你歇吧,我不歇了。”
        苞米受到谷子的抢白,并不在意,只是笑了笑,把铁锹倚在高粱杆上,掏出了那根半截子烟袋,点上火,往泥水里一蹲,吸起烟来。 
        等他吸完一袋烟,谷子已经挖完了。浑浑的水立刻顺着挖开的缺口,哗哗地流动起来。
        苞米大概不好意思再支使谷子,便自己动手,把一些地方修整了一番。水果然流得快了些,眼见着地里的积水一层层见少,就像用吸管吸饮玻璃瓶里的饮料似的。 
        谷子说:“爸,咱们回去呀?都晌午了,我都饿了。”
        苞米说:“你饿你回吧。我在这瞅着点儿,看还用不用再挖挖啥的。”
        谷子说:“那就算啦,我也在这儿吧!”
        直到下午两三点钟光景,地里的水才算流完了。两个人打点回家。穿鞋的时候,谷子说:“你说这庄稼,旱也不行,涝也不行。” 
        苞米说:“当然,不旱不涝正好才行。” 
        回到家里才发现,别人也没吃午饭,等着他们呢。
        吃饭的时候,高粱问苞米:“放完水了?”
        苞米赶紧说:“放完了,放完了。” 
        谷子虽然饿了,却只狼吞虎咽吃了几口,就吃不下去了。见他愁眉苦脸地放下碗筷,地瓜关切地说:“吃完了?就吃这么点儿……”
        麦穗接住妈的话说:“哥是想嫂子了吧?”
        谷子瞪了麦穗一眼说:“别胡说!”
        不过,麦穗的话倒真的说出了他的心思:豆花不在身边,太没意思啦!
        高粱说:“真没出息!才离开媳妇一天,就这副熊样子了?咋说你也得让人家看看亲妈呀!” 
        没滋没味地过了几天,地瓜对谷子说:“傻小子,你去把她接回来不就得啦!”
        这话正对谷子心思,这天一清早,他就跑到丈人的村子去了,到了傍晚,就和豆花一块儿进了家门,有说有笑的。
 


 

        在我的家乡三水头,当我想起我的乡亲,我突然发现,我并不特别了解他们,我指的是他们的内心世界:他们每天想些什么?除了吃喝拉撒之外,他们对生活还有些什么要求?以及,他们是否关心国家大事?对村子以外的世界了解多少?……这些,我都无法做出让自己满意的描述。当然,我知道他们大概的秉性,也知道他们大概的事迹,遗憾的是,他们又很少有人做过什么大事,有过什么伟业,他们的事迹,都是普通的事迹,普通到无法再普通了。我便只好满足于描述他们的秉性和普通的事迹。不能不说,这是令我非常遗憾的。另外,我也觉得惶恐。
        村里有个徐老疙瘩,他死的时候,我已离开三水头,来到城里上大学。他是得了胃癌死的。
        在村里,徐家一共有兄弟四个,他是最小的,因此叫老疙瘩。多年前,父母给他们分别找了媳妇,成了亲。父母死后,他们就把家分了,这样,村里就由一个徐家变成了四个徐家。到我记事儿,徐老疙瘩已经是一个老头儿。其实年龄并不算老,也就四十多岁,但农村人都显得老相,不像城里人,都五十岁了,还像三十岁的样子,还要和老婆离婚,想再找一个年轻的大姑娘,越年轻越好。
        徐老疙瘩是村里公认的最能干的人,最能吃苦,最能持家,农活儿也干得最好,种田的经验也最丰富。这样的人,在村里是很受尊重的。
        只有一件事让他恼火。那时候不讲汁划生育,他老婆一连气生了五个女孩儿,眼瞅着奔五十了,却没有一个儿子。
        就在那一年,他老婆又杯了身孕。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老婆生孩子那天,他是最着急的一个,大概也最痛苦,内心的折磨也最大。老婆临盆,请来了接生婆。老婆已过生过五个孩子,生个孩子根本不算回事儿,不哭不叫也不喊疼,“哧溜”一声就生出来了。 
        接生婆一看是个男孩儿,剪断胼带后马上跑出来向徐老疙瘩报喜,转了一圈儿却没找到他的影儿。接生婆心里纳闷儿:他这是跑到哪儿去了呢?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啊。便让五个女儿中的四个出去寻找,找遍了全村仍没找到。四个女儿心里着急,不由连哭带叫起来:“爸呀,我妈生啦!这次是个小弟弟!……爸呀!你跑哪儿去啦?”
        四十女儿一路哭喊着进了院子,突然发现柴草垛一阵颤动,四个女儿十分害怕,以为遇着鬼了。这时却见徐老疙瘩从里面钻了出来。徐老疙瘩一身杂草,出来喝道:“喊啥喊啥?我不是在远儿嘛!”
        徐老疙瘩顾不得浑身是草,撒腿就往房里跑去,边跑边喊:“小子呀!我那杂种小子呀!”
        后来这件事被村里人知道了,有人又编了另外一条歇后语:徐老疙瘩钻草垛——不知是男是女。(在写这篇小说时,我正是循着这条歇后悟才想到他的。) 
        得了儿子以后,徐老疙瘩干什么就更有劲儿了,而且总是喜喜兴兴的。不过,一个痛苦也在折磨着他:胃痛。
        在我的家多三水头,人们不把胃痛叫胃痛,而叫心口痛。一旦痛起来,他顿时便满脸的虚汗,还要用双手抱着肚子。
        开始的时候,他吃去痛片,可去痛片反而刺激胃。这时有人告诉他,喝面起子(即苏打粉)最顶事了,他就开始喝苏打粉,只要胃一有痛的征兆,马上就把苏打粉倒在手心里,然后一下子扣进嘴里,再喝一大口水冲下,果然很见效果。
        那时候,苏打粉是凭票供应的,每家每年多少多少,当然是很少的。那阵子,便总能见他对村里人说:“你家的面起子买没买?把票儿借给我吧?”
        当时曾有人劝他:“我说老疙瘩,你到城里的医院瞧瞧去吧!老是这么疼,也不是个事儿呀。”
        他说:“让我去花那份儿闲钱?我才没那么娇贵,不就是个心口疼嘛?!”
        还是那么痛,还是喝面起子。 
        时间像风一样,呼呼地刮过去。这期间,儿子慢慢长大了,念了几年小学,没有兴趣,学习不好,不念了,下到生产队了社员,先当半拉子,又当整劳力。儿子到了十八岁,徐老疙瘩病得重了:心口整天整夜地痛,痛起来要死要活的。
        别人又劝他,这次他没反驳,去了省城的医院,先到了一个普通医院,大夫给他做了检查,还喝了一种没味道的粥,照了像,最后,大夫说:“你这病不好确珍,到肿瘤医院去看看吧。”
        看病是儿子陪他去的。父子俩又来到肿瘤医院。这次给他格查的是个老大夫,一脑袋白头发,戴个帽子。检查完了,老大夫问他:“你今年多大步教?”
        徐老疙瘩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说:“六十五了。”
        老大夫说:“哦,六十五了?”
        老大夫就不再说啥了。
        不是从老大夫的话里,而是从他细微的神情里,徐老疙瘩感觉到了什么,他当时是那么敏感,这一生从未如此敏感过。
        他马上涕泪齐流,说:“大夫,大夫!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我儿子还没娶媳妇呢……”
        结果,大夫给他开了些药,其实都是止痛药和镇静药。他就回来了。
        这些,都是他儿子后来讲的。
        回来以后,他马上就张罗给儿子说媳妇,求人保媒,过彩礼。
        有人说:“老疙瘩,你儿子才十八岁,不够结婚岁数,这可是要罚款的。”
        他问:“罚多少?”
        那人竖起了一根手指头,说:“起码得这个数!”
        他问:“一千?”
        那人点点头。
        不料他说:“嗨,不就一千块钱嘛,我认了!”
        真是无比的慷慨,无比的悲壮。
        结婚的日子定在第二年正月。
        这时候,他已经瘦得浑身只剩一副骨头架子了。可是那天他分外高兴,招呼每个乡里乡亲,和每个人唠嗑。
        有人又提起了他的病,对他说:“我说老疙瘩,你还得上城里去看看,没准儿这回就治好了。如今有了儿媳妇,治好了,享几年福。”
        他朝人家笑了笑,说道:“算了老哥儿,咱这命贱。这回儿子办事儿,把钱花得差不多了,剩下点儿,还得留着让他们过日子呢……”
        末了又补充了一句:“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我这病我不治啦!”
        儿子结婚一个月后,徐老疙瘩就死了。
        临死的时候,他对儿子说:“来旺啊!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好好过日子!到年底,你媳妇就该生小孩儿了,不知道能不能生个小子……”
        当时,他老婆,他的五个女儿(有三个已经出嫁),都在他的身边,听见徐老疙瘩的话,由老婆起头,五个女儿跟着,大家一起哭了起来。一时间呜呜啕啕,终于把他哭烦了,拼尽力气喊了一声:“都给我闭嘴!你们烦死我啦……”
        如今,徐老疙瘩也睡在北林地里。 
 


 

        十月里,天空格外地明净起来,阳光却显得越来越遥远,也没了夏天那般火暴劲儿,像一个未见过世面的年轻姑娘那样,缅缅腆腆,忸忸怩怩,只有在正午的时刻,才会热烈一阵子,似乎这个姑娘想起了什么令她心她神往的事,激动起来。不过,这事并没有什么结果,有许多难处,激动过后,便有点灰心丧气,热烈劲儿便过去了,最后只剩了一丝忧郁,在心头,抹不去,还有一种凉丝丝的感觉。
        村子周围的田地里,庄稼已经成熟。高粱一片老红色,苞米整个儿苍黄起来,谷子穗儿沉甸甸地低垂下去……它们的茎杆虽然还挺立着,叶子却几乎完全干枯了,垂落着,就像鸟儿折断的翅膀,没有了丁点儿的精神,到了夜里,村子里静悄悄的,秋风吹动庄稼的声音就从四面八方传过来,这声音有点干燥,有点沙哑,却非常清晰。
        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做好了准备,要收割庄稼了,也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把菜园子里的黄瓜秧、茄子秧等等,都连根拔掉,并平整了垅台垅沟,又用石磙子碾轧得平平整整的,再找出放在一边的镰刀,该修理的修理。这样一来,每个人都感到了一种隐隐的紧张,都忙忙叨叨的,都挺兴奋。
        有一天,高粱说:“今年的庄稼,真不赖!上得这个实。那苞米粒子,一咬都咯嘣咯嘣直响!” 
        这一夏半秋,高粱一直病病怏怏的,不是这儿难受就是那儿难受,尤其是腿,总是酸了巴几的。不过,这几天倒像好了似的,感觉浑身舒服多了,下午又到地里去了一趟,看见庄稼这么好,筒直高兴得不得了。
        隔一会儿,高粱又对儿子说:“喂,苞米,你把家什都收拾出来了吗?好好收拾收拾,省得到时候耽误工夫!”
        苞米说:“不用你操心,我早收拾好了。”
        高粱说:“好小子!” 
        这话立刻把苞米说了个大红脸。苞米心想,这老头儿,咋这么说话呢?还当我是个小孩子呢?我也是个有儿媳妇的人啦!这是眼看庄稼丰收了,不知咋的好啦!
        苞米一边想着,一边朝豆花看了一眼,见豆花正和地瓜忙着晚饭,不一定能听得清楚,这才放了心。
        其实豆花早听见了,当时就差点儿笑出来了,使劲儿憋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憋住了。豆花觉得爷爷真是太逗了,太有意思了。
        如今豆花干起什么已经很不灵便,主要是她的肚子越来越大了,看上去,就像那儿扣了一只饭盆儿,把衣服顶得连系扣子都费劲儿了,还有裤子,总好像提不起来似的,倒是谷子给她出了中主意,在裤腰两侧各剪了一道口子,这才勉强提上来了。可还是不舒服。另外,两条腿也总是胀乎乎的,好像特别沉,晚上脱了裤子,用手在腿上摁,一摁一个坑儿,好一会儿才能平夏。
        地瓜说:“豆花你这么显怀,这孩子准是个大孩子。大孩子好是好,就是当妈的太遭罪了……你估摸啥时候坐月子呀?你心里得有个数儿……”
        豆花红着脸说:“差不多是十二月吧?阳历的十二月……”
        地瓜说:“生日可够小的。豆花你不用担心,到时候有我呢!……”
        说起来,豆花倒真是有点担心,她总在估摸,这么大的一块东西,他咋出来呢?平常屙泡屎还那么费劲呐!……
        虽说豆花挺着个大肚子,看起来却并不怎么难看,脸儿总是红扑扑的,脖子又白又嫩,一双大眼睛更黑更亮了,并且水汪汪的,总显得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让人一看就十分爱怜。
        本来,地瓜已经不太让豆花干什么活儿了,可是豆花总说:“没事儿,妈,没事儿……”
        地瓜就说:“可也是,平常活动活动,到时候少遭点儿罪。”
        晚饭做好了。麦穗和谷子还没回来。麦穗还没放学,谷子上伙伴家里去了。
        地瓜对高粱说:“爹,饭好了。”
        高粱说:“谷子和麦穗还没回来吗?等他们回来一块儿吃吧。”
        高粱话音刚落,谷子和麦穗就脚前脚后回来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吃饭的时候,高粱又把刚才说的话在饭桌上说了一次,末了,高粱说:“又是旱又是涝,今年还丰收了,真是没想到!
        谷子说:“多亏爷爷指挥的好啊!……”
        高粱听出谷子这是嘲讽他春天浇地的事,高粱倒不在意,说:“屁话!……”
        两天之后,一大早,就听见村子里处处都响着脚步声,在清早宁静的粉红色的空气里,脚步声显得夯实而又响亮,脚步踩过下了一层薄霜的当街,留下了一串串新鲜的鞋印子。在脚步声中间,还夹杂着清嗓子的声音,吐痰的声音,相互间说话打招呼的声音。一时间,村子里显得喧闹起来。
        苞米对高粱说:“爹,你听听,这准是开镰了,你听听!
        高粱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说:“咋着?你着急了?……着急吃不下热馒头……咱不赶这个形势。你看这两天儿,日阳儿多好!又有小风溜着。晾一天是一天,一天一个成色。再让庄稼站两天,不急!……” 
        这几天,村子周围的田地里,几乎处处都是人,都是割庄稼的人,站在村头一望,说不上打哪儿就看见镰刀的白光耀眼地一闪,也能看见阳光下的那些人,有男人也有女人,女人的头上都戴着头巾,有绿头巾、花头巾、红头巾,在秋日艳阳的照耀下,各种颜色的头巾都显得特别新鲜,就像刚刚洗过似的。
        一片一片的庄稼被割倒了,座稼被割倒时发出咯嚓咯嚓,唰啦唰啦的声音,就仿佛它们在叹息和呻吟。 
        又过了几天,大部分庄稼已经割完了,丰满的大地就像得了一场病,一下子就瘦下来,还有没割倒的庄稼,看过去便一片杂乱,就像一件穿久了的衣裳,破破烂烂的。
        头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高粱说:“明天,咱们也割。”
        这次,麦德表现得很积极,她说:“爷爷,这次用不用我了?”
        高粱说:“这回没有那么急,不用你。豆花也不用了,你挺个大肚子,就在家里呆着吧!”
        豆花说:“我没事儿,爷爷。我慢慢干呗!再说,我活动活动更好,省得到时候遭罪。”
        高粱说:“可也是。你奶奶生你爸那会儿,头三天还跟我干活呢!”
        这时苞米说:“爹,你就不用去了。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这一年又没怎么得好,病病歪歪的。”
        高粱不高兴了,说:“净胡扯。谁说我病病歪歪的?我这不好了嘛!净胡扯!”
        第二天早上,全家人(除了麦穗)就由高粱领着,来到了自家的地里。 
        一路上,看着路边被割倒的庄稼。高粱不住地唉声叹气,说:“唉,这就是庄稼的命儿,挣巴挣巴长了一年,这么就割倒啦!真不忍心呀!” 
        听了高粱的话,谷子偷偷地直笑。豆花往谷子的腰眼儿上捅了一下,怕高粱看见谷子笑,心里不高兴。
        高粱还是看见了,他说:“你个小兔崽子!你笑啥?你是不明白呀!等你明白了,你就不笑了。”
        谷子赶紧说:“是,爷爷。”
        到了地里,每个人把住四条垅,挥动镰刀割起来了。一旦动了手,高粱就没有那些想法了,他干得比谁都卖劲儿。
        地瓜和豆花,因为是女的,每人把了两条垅。苞米让高粱也把两条垅算了,高粱不同意。
        一棵棵庄稼发着脆响被割倒了,很难说它们是痛苦还是欢欣。当然,它们都已经老迈,它们享受了一年的阳光雨水,它们是不是很满足呢? 
        割到地中央时,谷子发现有几棵庄稼被撅断了铺在地下。他马上扎唬起来:“看这!谁他妈这么缺德,把庄稼给糟害这样!……”
        挨着谷子的苞米朝这边瞅了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挨着苞米的高粱见了,大声说:“你还不明白,这准是……哈哈哈……没啥没啥。”
        在谷子右边的豆花不明白咋回事,问谷子:“爷爷是啥意思?”
        谷子已经明白了,谷子对豆花说:“爷爷说……咳!这还不明白,这是有人在这儿……这还不明白?”
        豆花也明白了,豆花脸红了一下。 
        到了中午,几个人已经割了不少。又回到开始割的地方,高粱说:“行啦行啦,吃饭吃饭。”
        饭是早晨从家里带来的。
        干了一上午的活儿,高粱非但没有觉得哪儿不舒服,倒感觉浑身都无比畅快,一边吃饭一边不断地讲话,讲庄稼,讲村里的事儿,也讲他的一些经历,讲得兴致勃勃的,讲到有趣处,便自己首先哈哈大笑起来,无比爽朗,无比单纯,仿佛他的笑声是透明的,像空气一样透明,像秋风一样透明…… 
        在讲话的空隙,便不停地夸这夸那。
        一会夸阳光:“这日阳儿,多好!”
        一会儿夸庄稼:“这庄稼,上得多成!”
        一会儿夸饭:“在野地吃饭,少说也能多吃一碗!”
        不过,就像那次浇地一样,到了晚上,高粱却又哼哼起来。
        地瓜听见了,对苞米说:“你听,爹又哼哼了!都这么大岁数了,明天跟他说说,就不用他去了。……”
        苞米说:“你能说得动他?这老头儿,要说你说,我看够呛。”
        第二天,地瓜果然对高粱说,不让他再下地去。 
        高粱瞪了地瓜一眼说:“别扯了!哼!……”
        高粱还摔了一下手,扭头先走了。
        高粱干起活儿来,果然又啥事儿没有了,干得像前一天一样快,一样利落。
        一直干到第四天,总算把庄稼割完了。全家人的心情都十分愉快。只是麦穗没参加割地,显得有些愧疚。这天下午,学校教师有事,同学们就先散了一会儿学。麦穗一回来,就把晚饭做好了。傍晚,见大家一进院,麦穗就从房里出来。麦穗扶着高粱,十分心疼他,说:“累不累,爷爷?”
        高粱说:“没事儿!就当活动活动筋骨了。……”
        吃饭的时候,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话,气氛又热闹又轻松。说说这几天割地的事,说说接下来该做的活儿:要把庄稼从地里拉回来,先拉什么,后拉什么,雇谁家的“手扶”拉好……
        只有高粱一声未发。这自然有些反常,但是大家都认为他这是累的,就没有多想。饭吃到一半的时候,高粱站了起来。
        麦穗说:“爷爷你吃完了?就吃这么点儿?”
        高粱说:“我今天有点儿累。我躺一会儿去。”
        高粱进了里屋。过一会儿,大家都吃完了晚饭。这时天已经黑了。地瓜和豆花拾掇碗筷。地瓜对麦穗说:“麦穗,你去看看爷爷,把被铺上。爷爷累了,让他早点睡吧!”
        麦穗进屋一看,高粱正在炕上躺着,似乎已经睡着。麦穗叫了他一声,他没应。麦穗便想爷爷果然睡着了。麦穗给他铺好了被,想叫高粱把衣服脱了,就又叫了一声,高粱还是没应。麦穗想,睡得还挺沉的呢!便伸手扶着高粱的肩,摇他,想把他摇醒,边摇边叫:“爷爷,醒醒,脱了衣裳再睡,舒服!”
        连说了两遍,高粱始终不应。麦穗这才觉得不对劲儿,急忙出来,对地瓜说:“妈,你看爷爷怎么了,我咋叫他也不答应!”
        地瓜自己来到屋里,她或许有了什么预感,便伸手在高粱的鼻子底下试了试,然后就大叫起来,“苞米、苞米、你来看看,爹不好啦!谷子!谷子!快来看看你爷爷!……”
        苞米和谷子闻声一起赶过来一看,才发现高粱已经不喘气了。
        苞米当即急得大叫起来:“爹!爹!……”
        高粱死了。
 


 

       在我的家多三水头,差不多每年都有老人被抬出村去,抬过北大道,抬进北林地。
       谁家死了人,第二天早上,这家的长子便要挨家挨户到全村每家去报丧,他进得门来,马上就跪在屋地上,还要磕一个头,说:“我爸老了。” 
       如果死者是他母亲,则说:“我妈没了。” 
       说完便站起来,到另一家去了。
       到了出殡的那天,死者已经装殓在老红的棺材里。村中的长者先要携着这家的长子给死者“开光”,开光时念念有词。开光过后,便“封棺”了,由死者的亲属,握着一柄木匠斧子,把事先钉在棺盖上的大铁钉,砸到棺木的边上。只听乒乓一阵响声,棺盖就被钉死了。接着是“指路”。指路也必须由死者的长子来做,手握一根扁袒,站在一只凳子上,扁担直指西南方向,指一下,呼一声:“爸,您走西南大路!”若是母亲,便呼:“妈,您走西南大路!”无论父母,均连呼三次。然后是“摔丧盆”,一般都是黑泥的瓦盆,这也是要由长子来做的,他跪在棺木前头,双手擎着这只瓦盆,擎过头顶,然后用力一摔,摔得越响越好。一声脆响过后,棺木便被抬起来,这是“起棺”了…… 
        抬棺的都是村里的精壮青年,一般是十六个人,两根长杠从棺底穿过,每根长杠的两端再有两根短杠,每杠两个人,共十六人。棺木的前边,长子肩扛一杆“灵幡”。棺木的后边,则跟着其他亲属,亲属们一路号啕,一路撒着纸钱儿……
        一行人上了北大道。
        ……
        那天,我曾经问过父亲,张三尿子是怎么死的?
        父亲随口说道:“怎么死的?老死的呗!”
        当天下午,父亲就回家去了。
        ……
        我粗略计算了一下,张三尿子今年大概快八十岁了。
        有关张三尿子,我能记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他和赵六儿(也是一个老人)打架的事。那时候我还小,当时还有生产队。前一天,队里死了一头牛。牛死了要剥皮。这工作派给了他和赵六儿。牛肉一般按人口分配。剥牛皮的人可以另外得到一些牛下水:肠子肚子心肝肺,以及一只牛头。他和赵六儿挑灯干了半宿,第二天早饭前,已经把牛肉给社员分完了。大家领了牛肉,回家商量是包牛肉馅饺子好呢?还是用牛肉炖大萝卜……就在这时候,听见他和赵六儿打起来了。
        打架的具体原因无人知道,猜测是因为对什么东西分配的不当:你多了我少了,或者你想要这个我也想要这个。这不是主要的。我家当时就住在生产队旁边,我目睹了当时的情景。本来,他们每人手里都有一把尖刀,他们却把尖刀都扔在了地下,而是每个人脱下了一只鞋,把鞋当作武器握在了手里。肯定是张三尿子先动的手。只见他就像一头子狮子,朝赵六儿猛扑过去,挥鞋就打,打了两鞋底子,可惜都打空了。接着赵六儿干始反扑。赵六儿倒打的极准,第一下就打在了张三尿子的光脑门上。张三尿子愣怔了一下。赵六儿接二连三,每一下都那么准,都打在了脑门儿上。现在我已经记不清楚当时是否听见了鞋底子和脑门的撞击声,不过我可以假定是我听见了。那声音肯定不会很响亮的,“啪、啪、啪……”甚至很喑哑。鞋底子和脑门儿的撞击声,也就是这样吧!
        张三尿子开始退怯了,他竟然满脸的惶惑。赵六儿则步步逼进。最后张三尿子转身就跑。赵六儿并不追他,只在那儿喊:“你个张三尿子!你不是尿性吗?你咋他妈跑了?你给我回来!……” 
        赵六儿说得对,在村里人看来,张三尿子一直是个“尿性”的人,脾气大,总是开口就骂,举手就打。张三尿子的外号就是这么来的。没想到,那天他却那么熊。
        这件事一直被村里说了好久,而且一说起来就乐不可支。当然,村子是那么小,本来新闻(或新鲜事儿)就少。这是一个原因。另外,这件事是发生在张三尿子身上的,人们都觉得很不一般。
        实际上,我曾经听人讲过许多表现他“尿性”的故事。虽然发生了他和赵六儿这件事,总的说来,他在村子里的口碑还是不错的。遗憾的是,在我写这篇小说时,尽管我搜索枯肠,却再也想不起有关他的其他事迹来……这真是太遗憾了。
        不过,几年前我回家看望父母,倒是见过他一面的。
        在我的印象里,他一直是个魁梧的人,那次见他,他却已是一副干枯的模样,人已极瘦,头发都白了,大概很久也没剃过,显得脑袋出奇的大,让人担心他那细脖子怎么撑得住那颗脑袋。但是,他的眼神儿却相当的好,还离他挺远呐,他就认出了我,沙哑地叫着我的小名儿。我给了他一根香烟,又帮他点上火。然后,我问候了他几句,他则说了几句家常话儿。在我的记忆里,他那天相当的沉静,尤其是他的眼睛,在我们谈话的间歇,他总是把目光向远处投去,将眼睛眯缝着,让人产生一种超然的感觉。
        这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
        当时正是深秋,田野上的庄稼都已成熟,却还没有收割。我很自然就把他与庄稼联系起来了——他就像一棵庄稼,一棵成熟了的庄稼。
        他迟早会死的,当时我想。如今他终于死了。他肯定也葬在北林地了。
        愿他安息!
 


 

        元旦过后,接连下了好几场大雪(那些动不动就瓢上一阵儿的小清雪就不用说了),地里的积雪起码也有半尺厚,沟沟坎坎的地方更厚,那是西北风把雪旋在那里造成的。此外,每一间房子的房顶上、院子里柴禾垛上,也都积着厚厚一层雪。这使得一切都变得浑圆起来。带有围墙的小菜园子,则像一个巨大的方形器皿,里面也盛着厚厚的雪。相比之下,当街的雪就没有那样幸运了,不仅被踩得硬邦邦的,并且显得很脏,上面还有牲畜们屙的星星点点的粪便。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而且,现在刚过了“头九”,冷日子还在后头!
        在这段时间,早已没有什么农活儿了,一般说来,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人们就不起得那么早了,躺在早晨的热被窝里,总是觉得格外的舒服。
        这天一清早,麦穗穿得暖暖和和的,走出了家门。她是全村出门最早的人。离寒假还有些日子。学校上课的时间总是很早的,麦穗又是个好强的人,她可不想因为迟到在前边站着,她从来没有因为这个挨过罚。
        尽管麦穗穿得挺暖和,一出屋门还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她又把围巾仔细掖了掖,这才走出了院子。这时还不到七点,太阳要等好久才会出来。天空灰蒙蒙的,空气倒特别干净,吸进鼻子里十分爽快。街上只有麦穗一个人。只短短一会儿工夫,麦穗轻快有力的脚步声就响出村子去了。听她的脚步,简直就像一匹小马驹子。
        麦穗的书包里,装着一本借来的小说《呼兰河传》。麦穗知道学习紧张,不该再看课外书,可她总是管不住自己。昨晚她看了半宿,总算把书看完了,看得她心里颤颤悠悠的,现在还有这种感觉。麦穗的心里总是充满了诗情,一直都是这样。有同学跟她开玩笑,管她叫女作家,语文老师甚至跟她这样说:“麦穗将来就考中文系吧,毕业后就搞创作,写小说。”老师之所以这样说,肯定是发现了她有这方面的天赋。麦穗写作文也确是班里写得最好的。
        前些日子,麦穗又写了一篇作文。作文是写爷爷的。她以前曾在作文里写过爷爷,但这次写得最动感情。麦穗一边写着作文,一边想着爷爷的样子,想爷爷走路的样子,说话的样子,抽烟的样子,吐痰的样子……爷爷虽然死了,可麦穗还像可以看见爷爷似的,有好几次,她写着写着就哭了。 
     “当然,爷爷是普通的,就像庄稼一样普通,可是庄稼可以打出粮食,人离了粮食就活不了。”在作文的最后,麦穗这样写道。在批改这篇作文时,老师在这句话下面重重地画了一条波浪线,他认为这话太有哲理了。麦穗并没这样想,她根本没想什么哲理不哲理的,她只是这样想了,也就这样写了。
        后来教师让麦穗把作文给同学们读一下。麦穗已经好几次当众读自己的文章了,所以,刚开始她读得很冷静。但是,读到一半,她就读不下去了,她觉得心里那么难过,那么胀,胀得她浑身直哆嗦。她就不读了,只在那么站着。
        这时老师说:“怎么停下了?读哇,接着读哇!”
        不说不要紧,老师这么一说,麦穗就再也憋不住了,她一下子就坐下了,坐下就哭起来。她哗哗地流着泪……她的举动把同学们惊呆了,每个人都诧异地看着她,而她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走在去学校的路上,麦穗又想起了这件事,她心里又胀痛了一下,同时也有点不好意思,认为自己当众出了丑。
        麦穗离开家以后,苞米才起来。地瓜又往灶膛里续了一把火。锅里热着饭呐,她怕饭凉了。苞米一边系着棉袄扣子,一边对地瓜说:“瞧屋里这团气,下了大雾似的。”
     “天儿要大冷了,要不气不会这么厚。”地瓜应声道。
     “我出去看看。”苞米说。接着门声一响,一股冷气灌进屋来,把屋里的水蒸气冲得翻滚起来,乱纷纷的。
     “你戴上帽子……”地瓜刚这么说,门声又一响,苞米已经出去了。
        苞米先去茅房撒了一泡长尿。然后又绕着院子走了一圈,看了仓房,又看了猪圈和鸡架,才回了屋。
        自从高粱死后,苞米突然感觉自己肩上的担子重起来,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这才成了一家之主。高粱活着的时候,他并没有这种感觉,虽然他也是个五十多岁的人了,可他总是觉得,家里的事有爹张罗,用不着自己。这些琐碎事儿,以前也是由爹来做的。 
        自从高粱死后,苞米已经有了一些变化。他自己也发觉了这些变化。主要的一点,是他发觉自己心细了,想的事儿多了。当然,有些事是不能不想。他常记着高粱以前说过的一句话:“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才受穷。”他越想,这句话越有道理。再者,苞米原来不爱讲话,只听高粱的吩咐,让他干啥他干啥就是。他现在话才多呢,而且像高粱一样,都是在吃饭的时候说。可以这样说,直到现在,他才理解了高粱的那份苦心。他正在努力模仿父亲。要说变化,大概这是最大的变化。 
        日子是一定要过下去的,还要尽力过好点儿。这是苞米最明确的认识。
        苞米回屋时,又带来一股子凉气。苞米对地瓜说:“谷子呢?谷子还没起来吗?叫他起来!吃完饭跟我上趟霞镇,看看种籽站有没有好种籽,有就先订规下。凡事就得先下手,省得到时候抓瞎!……”
        这话实际是对谷子说的,所以声音很大。
        地瓜说:“看你扎扎唬唬的!反正也没啥事儿,你就让他们多睡会儿呗!再说,豆花就在这几天……”
        苞米说:“这几天怎么了?不就是生个孩子嘛!也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的?”
        地瓜说:“看你这熊样子!越来越像爹了……”
        地瓜刚说到这儿,谷子就从里屋跑出来了,他一脸惊慌,一时间,弄得苞米和地瓜都愣在那儿了。
        谷子对地瓜说:“妈,豆花怕是……豆花说她肚子……”
        地瓜也慌了,问:“啥时候?啥时候开始的?”
        谷子说:“就今天早上……就刚才……”
        地瓜抬脚就进了豆花的屋。
        豆花仰面躺在炕上,身上盖着棉被,肚子把棉被撑起来,撑得老高。棉被退到胸部,露出了粉色的小褂和小褂下面鼓胀的乳房。她双手抓着被头,正把被子往上拉,被子似乎很重,一点儿也拉下动。她咬着嘴唇,忍着痛。在她的额头上和脸颊上,布满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儿。她脸色红彤彤的,就像被火烤着了似的。她的嫩白脖颈上,显出了一条条青幽幽的血管。
     “孩子,别怕!”地瓜进屋就说。
        地瓜又把被子撩起一点,朝豆花的下身看了一眼。 
     “没事儿!”地瓜说,“还没露红呢!” 
     “你叫!你叫出来就不那么疼了!”地瓜又说。
        地瓜很快又离开里屋跑到外屋来,对两个惊慌失措的男人说:“还在这杵着?快去把老孟太太接来!”
        正在这时,屋里的豆花又疼了,她这次疼得叫起来了。
        地瓜说:“快去!……”
        说完,地瓜马上又回到了屋里。
        苞米和谷子这才缓过神儿来。
        苞米对谷子说:“我去吧。我去接老孟太太。你在家守着,看有什么紧急事儿……” 
        谷子说:“要不,咱们上霞镇吧?把她弄霞镇医院去……”
        苞米说:“用不着,再说,这死冷寒天的,还不把人冻死……好小子,没事儿,你妈养了你们俩呢!……”
        苞米笑着眨了一下眼睛,走了。
  到了老孟太太家,老孟太太刚吃完早饭。苞米一进屋,人家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老孟太太当了多年接生婆,在这一带名气很大。经她的手接出来的孩子,说不上有多少了。谷子和麦穗就都是她给接的,当时她才三十多岁。老孟太太接孩子没有更多的要求,只要临走给抓一只大公鸡就行,如果没有鸡,那么一只鸭或一只鹅或者一头小猪羔子,也将就了。老孟太太没有别的毛病,就是爱眨巴眼睛,一边跟人说话,一边眨巴眼睛,就像卖弄风情似的。
        老孟太太说:“是不是谷子媳妇?”
        一边说一边朝苞米眨巴了一下眼睛。苞米心想:这么多年了,她这毛病还没改,真是的。
        苞米说:“你看你看,又来麻烦你!”
        老孟太太说:“别说那没用的……走吧!”
        老孟太太跟儿媳妇交代了几句话,就跟着苞米出来了。这时街上已经有了些走动的人,大家一看见苞米和老孟太太一块儿走,就问苞米:“是不是谷子媳妇要生了?”
        苞米便回答:“是呀!正是!……”
        这样,苞米和老孟太太一路走过来,全村人就几乎都知道豆花要生孩子的事。苞米和老孟太太到家不久,家里又来了许多乡亲,左邻右舍的,都是妇女。大家都是热心肠,都想过来看看,看有没有能帮忙的地方。不过,产房她们是进不去的,只能呆在别的房间,一边叽叽喳喳唠嗑儿,一边听着动静。人多势众,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倒可以淡化和分散一些紧张的气氛。
        起码,对谷子来说是这样。
        谷子按照地瓜的吩咐,已经烧了一锅开水。 
        这期间,豆花一直叫叫停停的。叫的时候像是要把一条嗓子扯破了,也仿佛是一头困兽,因为纠纷而激怒了。在叫的同时还有呼号。谷子从来没听过这种声音,他心里充满了恐惧,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一会儿却又松弛下来。
    “这是头生儿。要是二生就好了。”那些女人说。
    “这就是女人生孩子呀!”
    “儿的生日,娘的苦日。”
    “哪个孩子不是从血水里淌出来的!”
    “谷子,往后可得心疼媳妇哇!”
        正在这时,那边正在叫着豆花冷丁就不叫了,半天也没有叫。这不但使谷子,也使妇女们吃惊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升上大家的心头,大家屏住呼吸,竖着耳朵,极力捕捉那边的动静,似乎心都不跳了。谷子终于承受不住,拔脚就要往那边屋里闯。几个妇女反应极快,呼拉一下扑过来,把谷子抓住了。这时屋门反倒开了,那儿站着地瓜。她沾着满手的鲜血,又兴奋又疲劳,颤颤地叫道:“生下来了!生下来啦!……”
        地瓜看见那些妇女抓着谷子,有拽胳膊的,有扯衣服的,不明白咋回事儿,说:“这是干啥?”
        妇女们这才明白过来,把谷子放开了。
        谷子立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地瓜又说:“苞米呢?咋不见苞米?”
        妇女们互相看了看,有人说:“是呀!咋不见苞米呢?这大半天,苞米哪去了?”
        有一个后来的说:“我想起来了,他扫院子呢!”
        地瓜对谷子说:“快把他喊回来!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这么没深沉!” 
        谷子跑出外屋的门,看见苞米果然在扫院子,把院子扫得那么干净,不知扫了几遍。
        傍晚,麦穗放了学,一进家门,就感到气氛不同往常,屋子里充满了血腥味儿,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
        麦穗问地瓜:“妈,这是咋的啦?”
        地瓜说:“还能咋的?你嫂子生孩子啦!”
     “是吗?”麦穗把书包一扔,就往豆花屋里跑。
        地瓜一把将她拉住,说:“你别闹哄,你嫂子歇着呢!” 
        麦穗眼睛一亮一亮地说:“男的还是女的?” 
        地瓜说:“啥男的女的……是个小子!” 
        麦穗说:“像嫂子还是像我哥?长得好看吗?”
        地瓜说:“精神着哪!……”
     “太好啦!”麦穗还拍了一下巴掌,这才是她最关心的,停停又说:“那……起没起名儿呢?”
        地瓜说:“哪有刚生下来就起名儿的!”
        麦穗说:“我给起一个怎么样?”
        地瓜说:“用得着你?”
        娘俩正这样说着,苞米走过来了,他皱着眉头,愁眉苦脸地说:“我都想了半天了,就叫黄豆吧……”
        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他妈叫豆花,他叫黄豆不是正好嘛。”
        这孩子就叫了黄豆。
        后来,趁地瓜没注意,麦穗到底悄悄地溜到豆花屋里去了。这时豆花正在睡觉,她身边的黄豆也在睡觉。麦穗不敢打扰他们,悄悄又退了出来。她对自己说:“我这可怜的大侄子哟,这又成了庄稼啦!……”
        这时候,谷子一身寒气地进了屋,他去送老孟太太,刚回来。

         补记 

        写完这篇东西,是在正月十六这天。尽管我特别重视这篇作品,动笔之初充满了激情。可一待写完最后一个字,最先感到的恰恰是一种失望和无奈。我一点自信都没有。当今社会,文学的潮流滚滚向前。而我总觉得,我的这篇作品是潮流以外的东西。
        转眼间,我离开家乡已经十八年了。十八年间我求学、工作……早已把自己成功地移植到了另一种环境里。但是,连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家乡的那种朴素的、简单的生活却越来越感动着我。那里的生活确实是朴素的,却也演绎着天下最大的真理,便是生存和死亡。
        我之所以感到失望和无奈,主要还是觉得没有把它写好,没有写得像我预想的那样好。那么,就继续努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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