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五材15之並用，儀形不極；象八音16之迭起，感會無方。至若數畫並施，其形各異；眾點齊列，為體互乖。一點成一字之規，一字乃終篇之準。違而不犯，和而不同17；留不常遲，遣不恆疾；帶燥方潤，將濃遂枯；泯規矩於方圓，遁鉤繩之曲直；乍顯乍晦，若行若藏；窮變態於毫端，合情調於紙上；無間心手，忘懷楷則。自可背羲、献而無失，違鐘、張而尚工。譬夫絳樹、青琴18，殊姿共艷；隋珠、和璧19，異質同妍。何必刻鶴圖龍，竟慚真體；得魚獲兔，猶吝筌蹄20。
注释
1.仲尼：孔子字仲尼。
2.此句见《论语.为政》：“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书谱》引圣人之言证明书法随年龄的增长而日趋老练。
3.此句见《论语.先进》：“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4.工用：技艺和使用。
侔：齐等，相当。
工用不侔：犹言技艺和使用不相当，达不到好的效果。
5.消息：减为消，增为息。“消息”犹言增减、消长、盛衰。
“消息多方”谓或增或减，随机应变，方术不一。
6.槎枿：树的杈枝。
7.窥井：即坐井观天之意。喻所见之小也。
8.唐突：冒犯，抵触。
9.诬罔：诬陷毁谤。
10.淹留：运笔法之一。《尔雅.释诂》：“淹，留久也。”运笔过程中涩笔顿挫之法谓之淹留。
11.俓侹：径挺，直貌。
12.刚佷：刚强，强硬。
13.此句见《易.贲彖（tuàn）》：“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书谱》引此句以说明书法当师造化、师自然，从周围万事万物中汲取灵感。
14.此句大意与上句同。此句见《易.系辞下》：“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15.五材：亦作“五才”，指金、木、水、火、土五种物质。《左传.襄公二七年》：“天生五材，民并用之，废一不可。”杜预注：“五材，金、木、水、火、土也”又指五种德性。《六韬.龙韬》：“所谓五材者，勇、智、仁、信、忠也。”
16.八音：中国古代对乐器的统称，泛指音乐。《书.舜典》：“三载，四海遏密八音。”孔传：“八音：金、石、丝、竹、匏、土、革、木。”
17.此句见《论语.子路》：“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愿意为君子用自己的正确意见来纠正别人的错误意见，一切做得恰到好处，却不盲从附和；小人只会盲从附和，却没有自己的不同意见。《书谱》引圣人之言以说明书法创作当于变化中求统一，不可为了求统一而放弃多样变化。
18.绛树、青琴：分别为中国古代美女和传说中的女神。三国魏曹丕《答繁钦书》：“今之妙舞莫巧于绛树，清歌莫善于宋臈。”
19.隋珠和璧：隋侯之珠与和氏之璧，泛指珍宝。
20.此句见《庄子.外物》：“筌蹄所以取鱼兔，而究非鱼兔。”“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书谱》再次引用《庄子》中的典故，反证书法创作中规则法度的作用，意犹守规则而不为规则所囿，到了一定的时候就要敢于突破规则，抛弃法度。
今译
曾经有爱好书法的人，求教于我。我略为指点他们一些大要，他们接受后个个心领神会，写起字来得心应手，达到了得意忘言的境界；虽然尚未窥见诸大家的长处，但可以断言，他们已尽了自己的努力，达到了学习的目的。若要通晓书法的法则，年轻人比不上老年人；但学习一般的技巧、规范，老年人不如年轻人。思考问题，年纪越老越能精妙入微；至于临池学书，年纪轻的人容易努力上进。在不断努力上进的过程中，要经历三个阶段，每个阶段都将出现突破性的变化，极其分明。最初学习字的点画安排，仅仅要求做到平正；达到平正以后，必须追求险绝；等到达成险绝以后，又要回到平正上来。开始似乎不容易达到，中间往往有些过份，最后才能融会贯通。到了融会贯通的时候，人已老了，书法也已老练成熟。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所以人到老了才知道由平正到险绝、又由险绝回到平正的变化情势，深刻体会其中的道理。好比一些做大事的人，一定要深思熟虑然后采取行动，行动才不会失误；在适当的时候才说话，说话必定合理。正是由于这样，王羲之的字晚年写的大多很好。这应当是老年人考虑问题全面周祥，心气温和平静，不偏激不凌厉，写起字来自然气韵和风格高远的缘故。从王献之以后，所有的书法家无不鼓起勇气，竭尽全力，企图自成一体，不但技艺和使用不相当，达不到好的效果，而且在神韵和情致上也实在差得太远了。有的人产生了自卑感，看不起自己的作品；有的人却自高自大，认为自己的作品精妙。自高自大的人，不免画地为牢，断绝了进步的途径；自卑者反思之后，也许能够寻出奋发上进的道理。唉，世界上只有学习而未能达到成功的，哪里有不学习而达到成功的人呢。仔细观察摆在面前的事实，就可以明白这个道理。不过，盈虚消长，变化无常，人的性情，也各不相同。（反映在书法上，）时而刚柔相济，合成一体；刹那间又动静有违，分道扬镳；有的外表恬静娴雅，内中却含有筋骨；有的横枝旁出，锋芒毕露。审视观察，务求精微细致；临摹学习，以相似为最好。如果临摹不能相似，观察不能精细；点画结构的安排还未周密，形体上还存在缺陷，那就谈不上什么龙跃于渊的雄姿妍态，而只有井底之蛙见识短浅的丑谈罢了。虽然想冒犯王羲之、王献之，诬陷钟繇、张芝，又岂能掩盖天下人的眼睛，封闭后代们的嘴巴！向往和学习前人法书的人，更加要谨慎从事。有些人对淹留尚且未领悟，却偏偏要追求劲疾；运笔不能迅速，反而效法迟重。须知劲疾迅速是达到高超俊逸的契机，迟重淹留是走向赏心会意的极致。运笔由迟重回到迅速，很快就能臻于集合众美的境界；一味沉溺于迟重淹留，最终将失去攀越高峰的可能。当迅速而不迅速，叫做淹留；因迟重安于迟重，岂能赏心会意？这种运笔迅疾与迟缓的奥妙，如果不是内心娴雅平和而又手腕灵敏的话，是难以同时通晓的。假如能够集诸家之长于一身，还必须具有骨气；有了骨气，然后用遒劲、润泽来增加它的美妙。好比树木枝干繁荣茂盛，经过霜雪凌侵，更显现出强有力的精神；又好比红花绿叶本来就很鲜艳，与日光云影互相辉映，格外光彩夺目。不过，如果骨力偏多，相对地遒劲与美丽减少，就会像干枯的树木横架在险要之地，巨大的石头挡在路上，缺少了妍丽与秀媚，仅仅剩下体格罢了；相反，如果遒劲与美丽占了优势，那么骨气必然不好，就像林花凋落，空自照耀闪烁而无所依凭；又像池塘里的浮萍，徒有一片青绿的色彩而找不到寄托。由此可知，取得某一方面的成就比较容易，尽善尽美就实在难于做到。开始时往往只向一家学习，后来却变成了许多不同的书体，原因在于人的性情各异，书法也随着个人性情的不同而显现出多种姿态。朴质而耿直的人，书法就平直而缺少遒劲；刚强专执的人，书法生硬而缺少润泽；严肃拘谨的人，书法也有拘谨的毛病；轻率随便的人，作字也不规矩；性格温柔的人，吃亏在用笔软弱无力；性格暴躁的人，下笔常过于急迫；生性多疑的人，用笔滞阻而不流畅；性情迟钝迂缓的人，总是下笔笨拙；轻佻委琐的人，受到风尘俗吏的影响（字也庸俗不堪）。这都是各有其性格特征的人，因而各行其是，背离了大道。《周易》说：“观察天象，可以察知四时的变化；观察人类社会的文化，可以敷施教化于天下。”何况书法的奥妙，从创立文字时开始就是取自于人自身，在于心与手的巧妙运用。假使运用不得法、不周全，说明对书法奥秘的领会还欠透彻；而书法艺术变化万状的形貌，还要靠心灵去疏通。那就必须能够通晓一点一画的情由，全面深入地去探究其中的道理，把篆书、鸟虫书冶为一炉，把草书、隶书融会贯通。就像取金、木、水、火、土五种物质并用，制造出形状千变万化、没有限制的种种器皿；像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种乐器迭奏，使听到的人兴会淋漓、感情的驰骋没有边际。至于几个笔画一起书写，它们的形状各不相同；几个点一起排列，它们的体势迥然有别。一点落在纸上，便成为一个字的规范；一个字完成，就是全幅字的准则。笔画可以不同，但不相互抵触；字字各有其美，但全篇和谐无间。留笔常常不迟重，放笔常常不迅疾；燥笔中含有润泽，浓墨中时有枯笔；把作字的规矩融会在用笔的方圆之中，将一切法则隐没在笔势的曲直之上；笔锋忽而显露，忽而收藏；穷尽字体的形态变化于笔端，融合世间的性情格调于纸上；得心应手，忘记一切书法规则。就这样，离开了王羲之、王献之的法度也不会犯错，违反了钟繇、张芝的规则还会很出色。好像绛树和青琴这两位美女，容貌虽然不一，美艳却相同；像隋珠与和璧这两件珍宝，质地虽然不同，为世人所珍视的妍丽却一样。为什么一定要去学那些古代的鹤书龙书，却羞于学习真体书法；获得了鱼和兔以后，还吝惜那些捕捉鱼兔的工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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