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程怀澄:归国记③风云突变
userphoto

2022.09.23 北京

关注

  1955年的下半年,我们过得很不好。这半年中发生的事情,是我做梦也梦不到的。
  羊年前半年有个反胡风运动,《人民日报》整版整版地发表胡风集团成员的往来书信,还刊出了评语。评语告诉读者,这些书信的字里行间很平常的话都是阶级敌人的阴谋诡计,这些评语是毛泽东亲自执笔的。如果不是他老人家指点,平常人的确看不出这些平常话里有不平常的阴谋诡计。
  到了5月份,胡风被逮捕,被开除出作家协会,被罢免文联委员的职务。我们每天上午办公,下午学习读胡风们的书信,钻进字里行间,揭露阴谋诡计,这是我参加革命后第一次经历政治运动,也是今生今世第一次。没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只怪自己幼稚。
  进入羊年后半年,风云突变,反胡风运动转为肃反运动。中央的文件指出:除了胡风事件,还有潘汉年事件,还有杨帆事件,从而说明在革命队伍里还有暗藏的反革命分子,须在全国范围展开一肃反运动。潘汉年是上海市副市长,杨帆是上海市公安局局长,这么高层的官员是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真够惊人的。
  整个7月份,我们的科长带着我们学习肃反的文件。我们的科长连传芳,晋人,曾在军队里当连长,为人敦厚,能力很强。他是我今生第一位顶头上司,我很尊重他,我们的关系很好很正常。我们所在的是计划科,在计划经济时期,计划科是重要部门。科长之下有8名成员,3名科员,5名办事员,都是年轻人。大学毕业的定为科员,一位姓马的,云南人,回民,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一位姓郭的,河南人,军人出身,毕业于人民大学;第三名科员是我。5名办事员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曹国宝,天津人,人如其名,非常宝气,成天逗人乐。一位姓韩的和一位姓祝的,经常跑工地。还有两位女性,一位叫王清,东北人,午餐时常以生白菜佐餐,咔嚓咔嚓吃得津津有味;另一位姓蔡,河南人。科里唯一的党员是连科长,唯一的团员是我。学习开会,科长是当然的主持人。

  7月的最后一周,我们的学习小组突然增加一人,此人姓程名苏,是秘书室的秘书。他出现后,学习开会改由他主持,连科长不再过问。这是一个很强的信号,说明将有事情发生,不过我当时没有多想,反正与我没有关系。
  程苏,河北人,也是军人出身,曾任职于公安部,因犯了严重错误被清除。犯了什么错误,错误有多严重,我不知道。他原来不叫程苏,因犯错而改名,意思是从错误的教训中苏醒。从这一点,可见其错不轻,小小的错,何至于改名。
  程苏主持学习三天,无异样,还是读读文件,讨论文件内容。程苏这个人的表情,看人的目光与常人不同,当我和他目光对峙的时候,见到他一对小眼睛骨溜溜地转着,感到很不舒服。
  7月30日,星期六的下午,照常开会,讨论刚刚开始,程苏突然用手猛击桌面,说在我们这个办公室里也有暗藏的反革命分子。人人面面相觑,这个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是谁呢?因为都是年轻人,实在不能想象在座的人中间有反革命。我看了一圈,一个也不像。我很幼稚,以为人人和我一样一无所知,其实是交了底的,至少对部分人交了底。当政治运动经过得多了,明白政治运动是怎么发动的,怎么做准备的,有一部分人是政治运动的积极分子,他们知道矛头指向谁,怎样配合组长行动。
  沉默了几十秒钟,程苏用目光盯着我,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说出我的名字,说我便是这个办公室里暗藏的反革命,于是“老实交代!”“老实交代!”的呼叫声立即响起。我很难用文字形容当时的感觉,感到一盆凉水从头顶淋下,好像失去了知觉,失去了思考。我清清白白,从来没有做过亏心事,何用吃惊,但面对突如其来的指控,不容分辩的威迫,一个没有经历过冷酷斗争的普通人很难从容应付,处变不惊的。我乱了方寸。
  7月30日下午的会不再是学习会,也不是讨论会,而是斗争会。程苏指着我说我是暗藏的反革命,我真无言以对。斗争会上当然火药味很浓,平常客客气气的同事一下子都像吃了火药,翻脸了,没有一点面子,他们心里怎么想的,我不知道。
  领导上派程苏到我们办公室取代连科长掌握肃反工作,说明领导上把我们这个部门当作重点,派一个有公安经验的人来。既然一开场就直接点我的名,说明他们对我寄予厚望,他们希望我是一条潜在水底的大鱼,他们钓到大鱼,立个大功,所有报纸都会刊出一条新闻,建工部某某单位挖出一名深藏的反革命分子。如果真是这样,犯过错误的程苏这次可真有机会苏醒了。可惜不是这样,在小小的计划科里没有暗藏的特务间谍,没有反革命,一点边都不沾,任何暗藏的事情都没有,真叫程苏和上面的领导们失望了。
  我明白,这是一次政治运动,一次群众运动,不能文质彬彬,不能温良恭俭让,只能是暴烈的行动。
  本来应该由公安部门做的工作,交给管企业的领导人做,确实也难为了他们。中央下了命令,运动轰轰烈烈地展开,各级领导都不敢松懈,因而运动很容易偏左。不管是当官的,还是当兵的,谁都不想犯政治上的错误,尤其不想犯立场上的错误,犯了错误而改名为苏,张苏、李苏的多么难受。

  斗争会就是要斗争,一下午没有休息,吃完晚饭又继续斗争,每个人好像都忘了这一天是星期六,我接近崩溃。一直斗到午夜,程苏宣布暂停,并宣布即日起不许我回家,也不许离开办公室,安排人轮流监视。一个公民可以剥夺另一个公民的自由,这就不讲理了,也就背离法治,违背宪法。当晚我在办公室坐了一夜,没有睡的条件,也没有睡的意愿,斗了一天,疲惫不堪,困坐竟夜,神志恍惚,很思念阿兰,感到非常委屈。
  5个月后,妻子告诉我她如何熬过第一个不眠之夜和近半年的纠结。我们住在西郊百万庄建工部二号楼宿舍,我每天骑自行车回家,比阿兰回家晚半个小时,7月30日是星期六,人们一般心情比较好,第二天是休息日。阿兰准备好晚餐,等我回家,但过了正常的回家时间,我没有出现,又等了一个小时,还是没有见我回来,她开始着急了。过了十点钟,仍没有回来,她担心会不会在路上出了意外。她想先打个电话到我的办公室问问,那个年代没有私人电话,宿舍没有电话,办公室夜里进不去,只能用公用电话。最近的公用电话在动物园,阿兰只好走到动物园。夜间路上人很少,车辆更少。阿兰一边走一边哭,终于站在公用电话亭前。
  我呆坐在办公室,心里记挂着阿兰。突然电话铃响了,我起身接电话,听到的是阿兰的抽泣声。我轻轻告诉她,批斗我了,不许我回家,明天早晨带点必需的生活用品给我。电话讲得很短,阿兰哭着走原路回去,她回到家的时间早过了午夜,我在斗争会后已呆坐多时。
  第二天星期日,一清早阿兰来到我的办公室,我在院子里和她轻声交谈,程苏在一旁监视着。我对阿兰说“突然发生的事情,我不知如何应付,你今天去一次北航,把我的情况告诉六叔。”阿兰泪汪汪地告别了我,便前往北航。
  程苏一直在不远处盯着,我们轻声说话他听不到,但我们的神色表情他可以看到,见我妻子匆匆离去,他认为必有行动。他把我叫过去,告诉我今天可以回家,明天按时上班。程苏不愧是公安部出来的,有足够的警惕心,放虎出笼再看虎向何处去。想不到真把我当成间谍,情节和反谍片一样,太可笑了。
  我听说可回家,转身就走,我想追上阿兰,一起去航院。由城里去北航,只能乘公共汽车,而且要在德胜门换车。我奔到公共汽车站,阿兰不在,已搭车走了,我上了后面的一辆,到德胜门,阿兰又不在。我又上了后面的一辆,进了北航校园,远远看到阿兰在前面走着,我就快步赶上去,倒叫她吃了一惊。从北航校门到教授住宅区有相当长的一段路,我们想不到星期日一起来六叔家,有一份欢喜。这一份欢喜是可怜的,“梦里不知身是客”,很可怜。
  六叔六婶见我们来了,如往常一样高兴。待我讲了早一日发生的事情,他们大感意外,除安慰话以外,也说不出一个道儿来。其实是我幼稚,这种事情只能靠自己去弄清楚,任何人也帮不了忙的。即使去求沈钧儒,他也不能过问此类事情。我不在父母身边,六叔婶是最近的亲人,他们认为有责任保护我。第二天六叔到北航党委,申述了我的情况,并担保我是清白的。因为他的地位,北航领导很客气地听了他的申述并表示会作了解,但丝毫不起作用。我的堂妹怀礼知道我被审查,向领导表示愿意担保我的清白,结果被指为立场性错误,受到团内的处分。
  我们在六叔家吃了午餐,便告辞回百万庄。不一会儿,好友金耀庭来,他是每个假日必来的。见了耀庭少不得又将早一日发生的事告知,耀庭少不得又安慰一番。当时室内只有三人,谈话都是可见天日的,是很正常的一次见面,但是这次见面对耀庭造成的伤害极大,影响他一生,我们根本不可能预料到事情会发展到那么严重。

  老谋深算的程苏心眼儿多,他欲擒故纵放我一天,决非没有目的,他早有所布置,我的行动完全是在监控之中。金耀庭到我家来,第二天一早他就被调出肃反办公室,警告他不许再去程家。以后的星期日,我不能回家,耀庭照旧来,他的行止被全部掌握,视为严重丧失阶级立场,被开除团籍。后又将其下放云南,两年后又将其划为右派,他的妻子离他而去。耀庭的不幸遭遇是我的错吗?因我而有所失,好像错在我。但我本无辜,更无意害好友,我怎么有错呢?我们是同时参加革命的,才一年,便如此不堪,是在革命吗?
  7月31日,那是我的黑色星期日,别了金耀庭,倍觉凄楚,惶惶不安。我和耀庭周末常相聚,总是高高兴兴相见,欢欢喜喜告别,这一次却完全不一样。
  我与阿兰送走耀庭后,对坐无语,一夜无眠,等待天明,我便拥别怀孕的妻,骑车去办公室,心中非常不安和担忧。我和妻子都明白:今日一去何日归来就不知道了,这是一次无归期的别离,真不懂我们正常的生活怎么会搞成这样。
  一早到了办公室,熟悉的地方变得陌生可畏,我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定,等待暴风骤雨的来临。这一天是8月1日,从这一天开始,我的工作停了,全部时间接受审查,审查的形式便是批斗。平时相处和睦的同事都像吃了火药,声嘶力竭,拍桌瞪眼,不讲道理。说来可怜,在这样的环境中,每个善良的人为了保护自己,不得不用超出常态的言行来表现自己的积极和革命觉悟。因为全天搞批斗,办公室的工作全部暂放一边。政治运动是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是革命,革命压倒一切。谁也不想犯政治上、立场上的错误,人人都很积极,工作完成与否,与政治立场比显然是不重要。
  把关系国家前途的建设大业暂放一边,大部分时间极大多数人在深挖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究竟有多少证据,有多大把握能挖出反革命分子来?为什么不依靠公安、司法部门的力量去侦破反革命案件、严惩反革命分子,而用搞政治运动的方式。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战败国日本忙于经济建设,战胜国中国忙于阶级斗争,到70年代末,两国经济实力差距有多大,我们失去时机多可惜。

  看看让程苏拍桌子瞪眼睛、让周围的人一声声呐喊的证据和线索吧。政治运动都是用高压的手段,迫使犯罪分子坦白交代;不用高压,犯罪分子都有侥幸心理蒙混过关。可是我不是暗藏的什么分子,一点边都不沾,叫我交代什么呢?程苏的拍桌子,所有人的呐喊,都没有正面的效果,我百口难辩,不知道如何才能摆脱困境?我终究是政治运动中的新手,幼稚可笑,如果是个有经验的老运动员,你逼我,我不出声,又能怎样?
  斗争的第二天,我没有反革命活动可交代的,程苏用凶恶的眼光盯着我。
  “你为什么把蒋介石、宋美龄的照片张贴出来?”
  “没有啊,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我说。
  于是“老实交代”“老实交代”的呼声又起。我想真真是冤枉极了,我何曾做过这样的事情。
  程苏继续把底牌亮出多一点。原来这件事情发生于1951年圣约翰大学新闻系的报刊展览会上,这事我在前面讲述过。遵系主任黄教授之命,我借来装满一辆三轮车的旧报纸杂志,放在体育馆,交给系里的老师。我只负责借和运输,不负责布置展览。我取报刊的时候,藏家已把出借的报刊捆绑好,并非由我挑选。所以展览中出现蒋、宋的照片,我不知情,我也不负责。可是有一个卑鄙的小人写一份材料塞进我的档案,档案跟着我走,终成祸害。
  有意陷害是有罪的,这个卑鄙的小人应负有意陷害的法律责任,但当时的政策,只鼓励检举揭发,并不提倡对公民的保护,惩罚陷害者。
  后来外调了前约大新闻系的黄嘉德主任和伍必熙老师,他们否定了我对此事负有责任,还我清白。到了反右时,又为此事打扰黄教授,使他很生气。我与黄教授交往甚浅,因他点名叫我办事而生出事端,我想黄教授一定不悦,深感遗憾吧。
  60年后,我与约大同学郭慧秋重逢,她告诉我:黄嘉德教授寿过90,不久前才过世。可惜我未能再见他一面。伍必熙老师在文革中自尽,详情不知。

  蒋、宋照片一事只不过是个引子,凭这么一件未经调查、未有核实的不清楚来源的一份检举,肃反办公室真希望钓到一条大黑鱼吗?我认为审查是应该的,但审查的动机和方法有问题。如果从爱护一个人出发,在审查中要尽可能地排除怀疑各方取得证明,蒋、宋照片一事与我无关,检举不实,有诬陷之嫌,这样做是爱护自己的员工。政治运动中的做法正好相反,先把自己的员工推到敌人方面,用对付敌人的方法对付自己的员工,没有爱护员工,没有与人为善,程苏的态度非常恶劣,使我感到面对的不是一次公正的审查。
  我为了做到忠诚,没有隐瞒任何事情、任何社会关系,我把所有我个人的、我家庭的社会关系都交代清楚,把我的笔记本和保存的信件都交给程苏,可是我的忠诚往往成为下一轮批斗的子弹,断章取义是最常用的手法,本来根本没有问题,可以制造出许多问题。
  我有一个朋友凌建凡,他去香港,我托他带东西给父母,父母有许多衣服日用品在上海家里,他们有用,有人便就带些去,无非是生活用品。姆妈收到由凌建凡带去的东西,来信说东西收到了。程苏看了这封信,便觉得有料:带去的东西是什么东西?单这个问题斗了几天,就想我说带的东西是重要的情报。这样的问题说得清楚吗?程苏很奸,他不笨,他心里明白,这信是我主动交给他的,怎么会有问题呢?他知道没有问题而继续逼供,那是在耍我。我可以肯定,整个过程,程苏滥权,他是不按政策办事的,也没有一个中国公民应该有的责任心和道德观念。我碰到这样一个居心叵测的人在政治运动里整我、作弄我,我没有自卫的权利,没有申诉的权利,没有平等谈论问题的权利,很不公正。
  政策规定不可以用逼供信的手段,在整个肃反运动中,这政策是反复强调的,程苏当然明白什么叫逼供信,可是他不断地使用逼的手段,逼出来了,就成功了,立大功了,真挖出一个暗藏的反革命分子,谁还追究用不用逼的手段。程苏善用车轮大战,把9个人分成两班,日夜批斗,最长的一次连续斗了三天两夜,60多个小时不许我睡觉,到了第三天我实在撑不住了,神志恍惚,叫我把刚刚说的写下来,我竟写不成句子,歪歪斜斜的写了一行字,不知写的什么。
  程苏在批斗会上,多次提出下流的问题,非常流氓,侮辱我也侮辱我的家人,我非常气愤,对下流的问题我严词拒绝回答,我也不能重复他的下流语言。因为这些问题,我认定他是个十分下流的流氓,他是混入革命队伍的坏分子。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文化大革命中他在包头被遣送回乡,他是漏网的地主分子,被革命群众斗争,死于非命。
  他的死讯是我们公司里一位科长告诉我的,这位科长名阎士华,他和程苏同是河北某县某村的人,程苏死的时候约40岁,已是近50年前的事情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人总不要做害人的事、亏心的事、不公正的事,即使在政治运动中,也不要害人。
  如果对我的审查仅仅是一场接一场的小会批斗,还不足以说明本单位主持肃反者的判断错误,他们是真想把我作为一名特务反革命分子挖出来的。在肃反运动中期,不仅抄了我的家,也抄了我上海的老家。
  一天晚餐后,程苏对我说:“今晚上跟我们走一趟。”我不敢问去哪儿,跟他上了公家的吉普车,一路西行,这时我已猜到三分,是去建工部。吉普车开到建工部后面的二号楼门前停下,程苏叫我回家,走到家门口,已有多人等着。我开了门,程苏命我站在最里面靠窗的一角。
  这时在二号楼前的广场上正在放映电影,突然扬声器喊出我妻子的名字,请她回家,有人找。妻子觉得很奇怪,什么人那么晚找到家里来。她回家推开门大吃一惊,一房间的陌生人,我站在很远的一角,丧魂落魄的样子。这是在隔离五个月中,我和妻子唯一的一次见面,站在相隔很远的地方,交换眼神,十分凄凉。我看到妻子肚子已明显隆起,有孕超过半年了。她神态木然,一脸凄楚。我心里难受,感到非常非常委屈。
  程苏从衣袋里掏出一纸,先后给我和妻子过目。那是一张公安部出的搜查令,由当时的公安部长罗瑞卿签名。这一步是做得合法的,接着合法的搜查开始。
  我们小家庭的东西太简单,除了借公家的木板双人床和书桌椅子,只有我从上海带来的两只箱子,这两只箱子是我生母的嫁妆,老式的中国箱子,木板做的箱子用紫红色的羊皮包着。这两只箱子我一直用到1982年出国时。
  箱子里放的是替换衣服、床上用品,不到一个小时,我们的小家被仔仔细细、彻彻底底地翻了一遍,一无所获,程苏再一次大感失望。有一个人很有趣,他问我照相机有没有,我说没有,他说照相机都没有。这话的潜台词是连照相机都没有,遑论发报机了。我妻子还听到另一位公安人员说:这是程怀澄的家吗?如此简单?
  真够讽刺,大动干戈为了什么?一点把握都没有的事情做它干什么?这只能说明程苏立功心切,利用他在公安部的老关系胡作非为。现在回想起来仍觉可笑。
  抄家当晚没有批斗,相对比较轻松,但夜不成眠,想想妻子此时正在整理被弄得凌乱不堪的家,也可能正在哭泣,泪水和衣裳一起装进了衣箱。
  一家人家被抄家,不问结果如何,光这举动就足成为邻里的大热门谈话内容。多亏建工部采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手法,用放电影掩护抄家,所以住在二号楼的人都不知晓。整个过程好像反间谍片的一段。
  上海老家被抄是在小家被抄之后,我是第二年才知道的。我被隔离,祖父自然万分担忧,他给阿兰的信,也有意不提抄家一事,我次年回上海才得知,祖父对此事还是一字未提。
  上海的老家地方大,房间多,东西也多,抄一次家很费时费事。我想也有搜查令,也有罗瑞卿的签字,也有程苏在场,不过换了一班人搜查。搜查的人连壁炉上的瓷砖都撬开,结果还是一无所获。一年后我回上海,壁炉被撬过的痕迹完全看不到,上海公安部门做事情非常地道,做到物归原样。
  我想当时祖父一定大为受惊,为此我非常难过。

  在我被隔离审查期间,我的妻子也被审查,要她交代我的底细,要她交代问题当然不会和风细雨,而是急风暴雨,还有人动手推她,她受惊,比预产期早两个月生产。
  在我被审查的这段时间,妻子熬过来真不容易。怀孕、生产、坐月子、两个月在医院,丈夫不在身边,结果究竟如何,她不知道。那个年代共产党在人民心中威望最高,是中国历史上任何朝代的执政者不能相比的。共产党审查一个人的丈夫,隔离半年,又抄家,共产党不会冤枉一个人,那么做妻子的相信党还是相信丈夫呢?何况妻子从认识我到结婚不过一百天,到隔离审查也只有一年三个月,我的历史她不清楚,我在香港的情况她不知道,我的父母她没见过,对这样一个知之甚少的男人要信任吗?这对她是一次严肃的考验。
  在整个肃反运动中,阿兰的表现可圈可点,她很沉着稳重,一点不慌乱,怀孕生育,在十分困难无助的情况下,很困难地应对。她非常了不起,她是个刚踏入社会的女青年,年方23岁,她很坚强。
  抄家以后的两个月时间里,不再开斗争会,不再叫我写书面材料,也不再见到程苏。我终日无所事事,领导不找我谈话,同事不和我对话,办公室里的人都成陌生人,我一个人终日呆坐办公室里。那一段时间,有一位张科长来监视我,这位张科长是局保卫处的,很年轻,很清秀,他不和我谈话,也没有任何不客气、不友善的表示。11月份在劳动人民文化宫有一个肃反成果展览,他带我去。文化宫很近,我们步行去,默默地行走。我已有100多天没有上街,那天风和日丽,我走在街上深感自由之可贵。不知张科长在想些什么。
  1955年12月31日下午,我被通知去行政科,我很惊奇为什么叫我去行政科,待我去了,只有田银福科长一人坐在那儿等我。见我来了,他让我坐下,然后开始一段简短的谈话,作为整整5个月隔离的总结。
  他说:“今天晚上你可以回家了,过了元旦恢复工作,也恢复参加共青团活动。对于肃反受审查,你要有正确的认识,我们共产党提倡任劳任怨,任劳容易,任怨不易,你要想得开。”
  田科长为对程怀澄作“除夕讲话”,一定认认真真作过准备,所以他这次讲话可说是非常精彩,字字珠玑,没有废话。
  这位田科长是农民出身,从军队转业来到建筑系统,文化不高,所以安排做行政工作。他是个老好人,有点受欺侮,后在广东反右倾,叫他在数千人大会上做检讨。我想他轮到自己也一定不会忘记党提倡的任劳任怨。
  田科长的讲话很简短、很恰当,但我还是有点想法,从任何角度讲,不应该由田科长对我讲话,我自己的科长,或者人事科科长,都比行政科长合适。如果由上一级领导讲话,更表明重视。
  这或许是我想多了,领导上没有想这么多,谁有时间谁去讲吧。田科长强调了一个“怨”字,说明审查我是不当的,因不当才有“怨”,但共产党强调要任怨。恢复工作和恢复团籍,说明我没有问题,一切恢复正常。
  当时我不知道每次政治审查后,有一份书面的结论,还要本人同意,由本人签字。因为我不懂就没有提出,因而也就没有结论。一听可以回家了,急不可待地拔脚便走,骑上5个月没有骑、轮胎缺气、链条缺油的自行车飞速回家,到家已经天黑。
  5个月的禁闭,没有运动,没有日晒,心情郁闷,瘦削许多,苍白许多,而且脸上添了许多斑点,阿兰见了有点害怕。儿子睡在床上,小得一点点,醒来见我陌生就哭了。
  当晚各诉别来经过,阿兰5个月怎么过来,我才知道。其实母子从医院回来尚不足一星期。
  在隔离审查的5个月中,最不合情理、最令我不满的是妻子早产,母子留医50天竟不告诉我,对我完全保密。妻子早产于10月底,审查我已3个月,家也抄过了,应该可以判断我不是他们想钓的大鱼,也不是小鱼。如果当时还不能让我回去,至少应该让我知道,让我写封信,或者安排好通个电话,哪有妻子生产不告诉丈夫的道理。
  过了元旦,元月2日我骑车到公司上班,所有同事都打招呼,两位女同事王清和小蔡更是满脸堆笑,对我说:“回家好开心吧,小别胜新婚呢。”好像我是刚出差回来,把前一段剑拔弩张的日子忘得一干二净,正常的同志关系立即恢复。
  办公室的这一幕和田科长的讲话,都是革命的文化。为保持队伍的高度纯洁,革命队伍内的审查是经常的,经常用开斗争会的形式,一旦问题查清,还是好同志,嘻嘻哈哈就把不开心的事情忘记了。

  时光飞逝,肃反运动是一个甲子前的旧事了,往事如烟,在记忆中应慢慢淡去,可是我对60年前发生的事情记忆犹新。这一段不愉快的经历对我、我的妻子、我的家庭影响极深。
  我本来是想为国家尽力的,为中国的富强奋斗的,但一个人心甘情愿地为国家奋斗,起码要得到完全的信任,把我当作忠诚可信的子民。因为档案里有蒋、宋照片的检举材料,不先调查分析,就把我当暗藏的敌人对待,使我非常伤心。在审查期间,上级领导一次也没有露过面,任由犯过严重错误的程苏不遵守政策胡搞,我很委屈。论道德论人品,我是合格的,程苏是垃圾。审查以后领导没有和我正面谈过,我就感到我是不被信任的。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更使我完全失望。
  1960年我在广东茂名工作,有一夜,国民党的一股武装在广东西部沿海地段骚扰。保卫部门向我的邻居布置任务,要他们留意我的行动。住在我隔壁的是一位炊事员何师傅和他的妻子,第二天,他们把不该对我们说的话告诉了我们。这使我非常伤心,原来领导上和政工部门还是把我当暗藏的敌人,根本不信任我。这件事情对我打击最大。
  1963年以后我们到了西安,队长孙吉泰从广东茂名开始,一直待我很好,他对我说国防工厂你不要去。他是好意,我怎么想呢?我不是自己人,我是可疑的人,于是我要求调去学校教书。
  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什么地方,对于一个诚实的人,最重要的是被信任。士为知己者死,如果被信任,死都可以,日常工作中勤奋努力,克己奉公,根本不在话下。
  我是非常清白、非常干净的,我出身于江南书香门第,一个满门知识分子的大家庭,我的家庭很清白、很干净。在解放前,我没有参加过任何政治团体或政治活动,历史是清白的。我自律很严,决不做任何违理违心的事情,更没有做过任何犯罪的事情,也没有受过任何处分。因为我是知识分子,一个书香门第出身的人,最珍惜为人的清白,把我当作一个不齿于人类的暗藏的特务反革命是对我莫大的侮辱,我不能容忍。程苏之流不仅是不懂知识分子而且是仇视知识分子。
  初到西安,我负责所有机械车辆的调动,有权最容易使人腐败,我有这么一点小小的权,就有了犯小小的腐败的可能。有一个体户用报纸包着两条大中华来到我的办公室,他要借我们的大拖车,我拒绝了,国家的机械不能给个体户用。我们的汽车司机常被派往工地,工地各有不同,有肥肉也有瘦肉,我从来秉公办事,一视同仁,因此不让任何一个司机去外地给我买便宜的食物,两年半时间里一次也没有。有一次开十二号车的薛大哥主动给我送来一只鸡,我婉言拒绝,请他不开先例。
  我一辈子从来没有与人不和,从来没有仇人,也没有不清白的朋友,这样够清白干净了吧。既然人是清白的,我的档案也应该是干净的,可惜不是。
  因为有下流的人把诬陷的材料强加于我,又有不负责任的人把未经查证的材料塞进我的档案袋,又有下流如程苏者把许多不实的材料加进我的档案袋,使档案里的我和真实的我相去万里。
  我的笔记、我的书信、我的言语,都可以断章取义,成为罪状,就像胡风集团的往来书信一样,反胡风以后这成了一种风气。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 第五册.读书人心系天下
梅志:胡风坚贞不渝的妻子
1937年徐向前再见老战友,质问道:六年前,为什么要杀我的妻子?
杀妻之仇
《名教罪人诗》之类
苏东坡一家三个才子,背后有一个默默付出的女人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