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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维建作品:横 山 娘

中篇小说:

 

横 山 娘

 

潘维建

 

 

这回是真的了,真真真真的了。

那两个人走后,云英和丈夫,还有公公婆婆全都沉默无言地呆立着,仿佛时间停滞了,仿佛没有了灵魂,仿佛一切都不存在了,连呼吸都没有了,小小的农家院儿里一时变得十分安静肃穆,树上的鸟雀也突然停止了吵闹,瞪着眼睛,歪着脑袋,悄没声地探看着下面的院子。

这是1947年的中秋节。秋渐深,山岭坡地上的庄稼,像花生啊,地瓜啊,高粱啊,谷子大豆什么的都已成熟,秋收已经开始,到了庄稼人一年中最为忙碌的时候。天气晴好,夜晚气温较低,有了些许的寒意,白天天气却还炎热,秋老虎的威力仍在。云英家正收花生,昨天已经收了一天,今天接着收。他们刚刚吃了早饭,正收拾干活的家什准备出门,可就在这个时候,那两个人跟着老村长就进了门。云英在锅屋(即厨房)洗涮锅碗,林林跟在她旁边,总想伸手帮她做点儿什么,云英怕他打了碗,就把筷子给他,让他学着自己的样子洗刷。正忙着,听见外面有人喊:“他婶子,上边来人啦。”听声音是老村长。云英没有在意,婆婆杜世香是村里的妇救会主任,经常有上边的干部来村里找她,让她发动村里的妇女们做些支前的活儿,像做干粮,做军鞋之类,以前打日本鬼子的时候是这样,现在打老蒋也还是这样,像今年上半年,国民党军进攻山东,鲁南地区首当其冲,共产党的大领导陈毅率领解放军跟国民党军打仗,上边就让婆婆组织村里的妇女们摊煎饼、烙大饼,赶做干粮支援前线的解放军,一直到解放军在孟良崮大了大胜仗,国民党军再也不敢进攻山东。这回上边来人大概又有什么支前任务要交给婆婆吧。云英边想边继续刷碗。但是,接下来听到的对话却让云英顿时失了魂魄。

“你好,我们是县里的工作人员,我姓刘,他姓孙,你就叫我们刘同志、孙同志吧。”

云英听见一个陌生男人说。

婆婆说;“上边又有任务啦?”

“不是,大嫂,我们是受王敏同志的委托过来的。”

云英听见另一个陌生男人——应该就是那个孙同志——说。一听到王敏这个名字,云英心头一震。

“王会长?王会长咋啦?”婆婆显得有点儿焦急地问。

“没什么,王敏同志很好,她现在已经不再担任我们县的妇救会会长,改任别的职务。”这应该是那个刘同志。

“那你们是……”婆婆疑惑地说。

“是这样,大嫂,王敏同志的儿子林林不是寄养在你们家吗,王敏同志说到现在为止,这孩子已经在你们这里寄养了四年了,给你们添了很大麻烦,增加了很大负担,孩子一天天大了,不能再给你们增加负担了,所以,她想把孩子接走,她自己工作忙,走不开,就委托我们来帮忙办这件事。”是孙同志说的。

云英手里的一只碗掉进锅里,一下跌作两半儿。

过了好一阵儿,婆婆又说:“王会长在哪儿?”

“王敏同志现在在外地工作。”是刘同志说的。

“林林娘!林林娘!”婆婆突然朝锅屋喊。

云英木着腿脚挪出锅屋,立在门口。锅屋里光线比较暗,乍一来到明亮的屋外,云英眼前蓦地一黑,头晕了一下,之后才恢复正常。她看见老村长和那两个县里来的同志站在院子里,看见婆婆站在老村长他们面前,看见公公站在他的屋门口,看见丈夫立明站在院子南边那辆破旧的独轮手推车旁,一家人都呆呆地看着那两个县里的同志,一声不响。院子里的气氛有些异样。

林林跟着出来,看见陌生人,胆怯地偎到云英身旁,揪住她的衣襟。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林林身上。

“林林娘,”婆婆说,“王会长让人来接林林啦。”

云英听出婆婆说这话时语气的虚弱,仿佛气球被扎了个窟窿。

云英不说话。

“啥时候走?”公公问。

“越早越好。”刘同志说。

婆婆到底见的世面多,她开始缓过劲儿来了,她想一想说:“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了,过了中秋节再走吧,你说呢老村长?”

老村长也猛然回过神来,连连说:“对对对,过了今天,过了今天,刘同志,孙同志,你们看咋样?”

刘同志和孙同志相互看一眼,说:“好的,我们先到区里住下,明天早上过来接孩子。”

老村长和那两个人就走了。

他们一走,公公捂着胸口蹲在了地上,丈夫立明把手里的绳子往地上一丢,颓然地跌坐在独轮手推车一侧,婆婆倚着大门口,身子出溜下来,坐在了门槛上,云英蹲下身,慢慢抱住林林,越抱越紧。大家都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一般。

“娘,娘,那两个人要接我去哪儿?”林林说。

云英深吸一口气,喃喃地说:“他们要接你去你娘那儿——你亲娘。”

林林说:“娘,啥是亲娘?”

云英说:“就是……就是生你的娘。”

林林眨巴着眼睛看着娘,他还是不明白娘的话:“娘,亲娘在哪儿?”

云英说:“在很远的地方。”

林林问:“娘,你去不去?”

云英说:“……娘,不去。”

林林知道了,要去找亲娘,就得离开娘。“我不去,我不去。”林林伸出胳膊搂住娘的脖子,把脸紧紧地贴住娘的脸。

 

 

有多久没有王会长的消息了?还是在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后,王会长最后一次来看望她的儿子林林,那是云英一家人第二次以为王会长要把林林带走,其实是他们“虚惊一场”,王会长只是特意跑来看望自己的儿子,同时非常抱歉地告诉云英一家人,她因为要随部队到外地去开辟新的战场,准备和国民党军打仗,还不能把林林接走,还得继续把林林寄养在云英家。王会长在云英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走了,从那以后就没有了她的消息,直到现在,这中间是两年,整整两年,战争时期,王会长又是个军人,谁能保证她不会出现意外?实际上,这两年里,云英和她的家人经常会想起王会长,说起王会长,担心王会长,他们替她向老天爷祈祷,祈求老天爷能够保佑她,让子弹躲着她,让炮弹躲着她,让她好好活着,可他们就是没有一丁点儿王会长的消息,打听都没地方打听去,别说不知道王会长在哪个部队,就算知道了又能咋样?部队今天在这里打仗,明天去那里打仗,谁能找得到?没办法,他们只能等。他们也做过最坏的打算,那就是王会长有可能已经牺牲了,所以才一直没有她的消息。当然,王会长还有丈夫。王会长的丈夫在抗战时期就当着八路军的大官儿,他和王会长不在一个军分区,云英一家人从来没有见过他,在云英一家人心里,王会长的丈夫就跟没有一样。云英一家人相信王会长的丈夫知道自己的儿子寄养在哪里,可他照样是一点儿消息都没有,谁又能保证他在这战乱时期不会出事?最坏的情况就是这样了——林林的亲生爹娘有可能都没有了。

云英清楚地记得王会长最后一次来她家看望林林的情景。那天,王会长骑着马从县里跑来,云英以为日本鬼子投降了,就不用打仗了,王会长要来接林林走了,可王会长告诉云英一家人,上级要他们部队去东北,她只是在部队出发前偷空儿来看看自己的儿子。王会长很是抱歉地说,因为形势很不乐观,很可能还要打仗,所以,她还不能把林林接走,只好继续把孩子寄养在云英家。云英当时松了一口气,王会长不是来接林林的,也就是说,她还可以继续抚养林林,还可以继续给林林当娘,这就好,说真的,她真是舍不得让林林走。云英不知道,后来王会长并没有随部队去东北,而是听从组织安排,留在了地方,只是不在本县,而在外地。随着形势越来越紧张,王会长的工作也越来越繁重,并且更加居无定所。那天晚上,王会长没有走,住在了云英家里,和云英睡在一铺炕上,当中是林林,王会长和云英睡在林林两边。林林睡着了,睡得像个小天使。夜很沉静,像一个不起任何波澜的深潭。不再需要担心日本鬼子扫荡偷袭,人的心里特别的平静。云英把油灯吹灭了,月光透过窗棂照进屋里。她和王会长靠墙坐着,小声地说话。王会长讲她随部队一起打鬼子的事情,讲部队生活的艰难和乐趣。云英静静地听着,时不时感叹一声。后来,王会长对云英说:“林林已经两岁了,云英,你该考虑再要个孩子了。”王会长虽然没有提丫丫,可云英还是一下就想起了丫丫。丫丫要是还在该多好,和林林一般大,就跟双胞胎一样。云英知道,王会长不提丫丫,是不想让她伤心。云英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不急,再等等,等林林再大些。”关于这个话题,王会长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最后,王会长对云英说:“云英,有个事我必须和你交代一下。”王会长的语气变得不一般的整肃,云英默默地看着她。王会长说:“如今虽说日本投降了,可谁也不敢说往后就不用打仗了,国民党一心想把共产党灭掉,这仗以后还有的打呢。云英你知道,我是部队上的人,要跟着部队打仗,战场上生死难料,死就是一眨巴眼的工夫……”

云英一伸手把王会长的嘴给捂上了,急急地说:“王会长,你不会有事的,老天爷会保佑你的。”

王会长握住云英的手说:“我从十七岁参加共产党,到现在为止,跟日本鬼子和国民党顽军打了无数次仗,战场上的生死见得多了,没什么。以后,万一我和林林他爸都牺牲了,林林就交给你,你就是他的亲娘。”王会长用力握了握云英的手,云英感到某种沉甸甸的分量。

第二天一早,王会长就走了,一走两年没有消息,直到现在,突然托人来接林林。

云英心里五味杂陈。不只是云英,丈夫立明和公公婆婆,他们的心里同样是五味杂陈。这两年里王会长一直没有消息,云英和家人以为王会长或者王会长和她丈夫都已经牺牲了,当然这是他们都不希望看到的,但如果王会长和她丈夫真的牺牲了,云英他们一家人也是没有办法的,所以,云英和丈夫立明早就做好了把林林养大成人的心理准备,他们甚至还憧憬过未来,他们要供林林上学,等林林长大了,他们要给他盖房子娶媳妇。云英还做过这样一个梦,长大了的林林娶媳妇了,成亲那天,林林和新媳妇拜过天地拜高堂,喜得她和立明合不拢嘴。后来,儿媳妇给她生了个孙子,她抱着孙子到街上给人看,收获了许多夸奖。云英把这个梦说给立明听,立明嘿嘿笑,说你说的就跟真的似的。云英说,等林林长大了,这些就会变成真的。

可王会长托人来接林林了。知道王会长还好好地活着,云英和家人都感到惊喜,感到高兴,老天爷保佑,让王会长平平安安;可他们要面临一件对他们来说难以接受的事情,就是和林林分别,从此失去林林,甚至有可能再也见不到林林。林林是从小吃云英的奶长大的,云英和她的家人历尽千辛万苦才将林林养大,云英早就把林林当成自己亲生的孩子了,可事实上林林归根到底不是她亲生的,林林有自己的亲生爹娘,林林最终是要回到他的亲生爹娘身边的。

 

 

1943年初秋,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十八岁的小媳妇云英生下了她的第一个孩子——一个俊气得像小仙女一样的女儿,起名叫丫丫。一家人喜欢得不得了,婆婆和公公喜欢,他们一点儿不重男轻女,丈夫立明更是喜欢得出奇,简直把丫丫当成个宝,只要有一点儿空闲,就要跟丫丫在一起,看着她吃奶,看着她睡觉,摸摸丫丫的小手,蹭蹭丫丫那熟鸡蛋清一样光滑娇嫩的脸蛋儿,下地回来,顾不得喝水吃饭,先要抱一抱丫丫,跟丫丫亲一亲。云英自己更不用说了,忽然从一个大闺女变成了一个孩子的娘,这感觉太复杂,也太奇妙了,看着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这个小人儿,都不知道怎么心疼才好,真是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碰了,能把她揣回肚子里去才好呢。虽然生活困苦,吃的都是粗茶淡饭,可这些粗饭化成的奶水还是很有营养的,照样把丫丫喂得白白胖胖。

可是,过了不久——丫丫出生不到俩月吧——就有人来同丫丫争食了,这个人就是林林,县妇救会会长王敏的儿子,一个刚出满月的婴儿。

前横山村位于前横山脚下。横山是八路军在鲁东南地区的抗日根据地。这里有数道东西和南北走向的大山,山高林密,沟壑纵横,地形复杂险要,距离日伪占领的县城有四十多里路,距离最近的日伪据点也有十多里路,远离交通要道,进可攻退可守,天生适合力量薄弱的八路军建立根据地,八路军某部和县直机关就驻扎在这里的山上。身为县妇救会会长的王敏也随县直机关住在山上。1943年秋,王敏生下了儿子林林。根据地生活十分艰难,部队和当地老百姓都缺吃少穿,糠和野菜成了家常饭,青黄不接的时候,连这些东西都吃不饱,更别说什么营养了。在这种情况下,王敏根本没有足够的奶水喂养孩子,林林常常饿得大哭不止,瘦得皮包骨头,眼看就要养不活了。看着孩子瘦弱的样子,听着孩子无力的哭叫,焦急但却无奈的王敏常常是泪水涟涟。

八路军建立了横山抗日根据地后,在周围十几个村子开展活动,在村里建立了农救会、妇救会等组织,充分调动起了当地人民的抗日热情。云英的婆婆就是前横山村的妇救会主任。一天夜晚,婆婆把王敏领到了家里。云英认识王敏,作为县妇救会长,王敏经常下山来村里指导妇救工作,跟婆婆很熟。不过,这次王敏不是来指导工作的,而是找人帮忙给她的孩子喂奶的,她是抱着一个吃奶的婴儿来的。原来,王敏是通过组织找到前横山村婆婆这里,打听村里有没有哺乳期的妇女,给她的孩子喂喂奶。婆婆说,你算找对人了,俺儿媳妇也是生了孩子不久,就叫她给喂吧。就这样,王敏抱着孩子来到了云英家。云英家其实也是婆婆家,云英和公公婆婆住一个院子。婆婆家穷,无力盖新房,云英和立明成亲时,公公婆婆把他们住的房院收拾了一下,老两口住西头两间屋子,东头两间屋子给云英和立明当了婚房。

作为一个刚刚当了母亲的女人,云英看到王会长的孩子瘦得不成样子,她心疼得不得了,赶紧让孩子吃奶。林林一逮住奶头就拼命吸吮起来,那种急不可耐的样子实在让人心酸得不行。林林吃的时间特别长,好像怎么吃都吃不饱似的。云英怕把孩子吃撑了,硬把奶头从孩子嘴里拽出来,可林林立刻就哭起来,云英只好再把奶头还给林林,直到林林自己实在吃不动了,睡着了。这工夫王敏也吃了婆婆给做的一顿饭。王敏看着睡熟了的林林,说:“这孩子,总算吃了一顿饱饭。”

日伪军经常到根据地扫荡偷袭,有一次王敏在另一个村子里,险些被敌人抓住,幸亏一位老大娘掩护,她才得以跑掉。所以,王敏不便多做停留,既然孩子已经吃饱了,她就要和孩子马上返回山上。这时候,云英提出一个问题,部队上经常要执行任务或者打仗,东奔西跑的,王会长带着个孩子实在是不方便,而且山上八路军的生活比老百姓还不如,王会长哪有足够的奶水喂孩子,就算是每天都能从山上下来给孩子喂一次奶,上山下山辛苦不说,也顶不了多大用啊,万一要是碰上鬼子扫荡呢?那岂不太危险了。听了云英的话,王敏沉默了,这的确是个事啊,可她又能怎么办?嗐,当初真不该要这个孩子。婆婆说:“云英你是想把孩子留下替王会长喂养着是吧?”还是婆婆懂云英的心思。云英点点头。婆婆问王敏:“你看呢,王会长?”王敏想一想后摇头说:“不行不行。”云英问咋不行?王敏说:“我知道,你们的生活也很艰苦,多一个孩子就多一分负担,把林林留下,就等于跟丫丫抢奶吃,这可不是一天两天,日子长着呢。再说,万一让鬼子和汉奸知道你们替八路军抚养孩子,那可是很危险的。”虽说村子在根据地范围内,但这里周边照样有汉奸叛徒,这些人成为日伪在抗日根据地的“底钩子”,他们往往会向鬼子和皇协军通风报信,引导他们到根据地进行扫荡和偷袭。云英和婆婆知道,王敏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可她们同样也清楚,如果不把孩子留下,孩子跟着王会长遭罪不说,时间长了,只怕是连小命都难保。为了孩子,大人冒点儿风险不算啥,至于两个孩子的吃奶问题,总会有办法的。

王敏最终同意把孩子留下,她也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

为了让林林快点儿壮实起来,云英每次喂奶,总是先尽着林林吃,等林林吃饱了,才给丫丫吃。林林有了足够的奶水吃,再也不饿肚子了,小身体迅速发育成长,没多久就一改皮包骨头的惨样子,变得肉乎乎的。两个小家伙吃饱了,云英把他们放在炕上,让他们并排躺着,看上去他们真的像是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常常吸引得立明和婆婆过去看。公公身体不好,有咳喘病,他一般不到孩子跟前去,怕自己的毛病传染给孩子,但他有时看见云英和婆婆一人抱一个孩子,他脸上就会绽开欣喜的微笑。可是,好景不长,过了一段时间,云英一家人的这种欣喜却慢慢变成了焦虑和忧愁。一开始,云英的奶水还勉强够两个孩子吃的,可随着两个孩子的逐渐成长,他们的饭量也越来越大,云英有限的奶水也就越来越捉襟见肘了。越是这样,云英就越是先尽着林林吃奶,林林吃饱了,再给丫丫吃,可丫丫吃不上几口就吸不出奶水了,两只乳房都已经变得软蹋蹋的,丫丫就哭,哭得云英心里跟刀扎似的,哭得立明在一旁转磨磨,哭得公公在院子里直咳嗽。婆婆说:“熬粥吧。”

婆婆抓两把小米丢进锅里,添一瓢水,开始烧火熬粥。小米粥熬好了,婆婆舀出一碗米汤,一边用筷子搅拌,一边用嘴吹凉,一直到米汤不烫嘴了。云英喝一口米汤,嘴对嘴喂给丫丫。小米汤是家里最有营养的东西了。

不出一个月,丫丫就瘦了下来。

有时立明着急,让云英先给丫丫喂奶,云英心疼丫丫,就听立明的,可等丫丫吃饱了,林林就没的吃了,林林哭得更厉害,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这么一两次后,云英就不再先给丫丫喂奶了,要是把林林饿瘦了,咋跟王会长交代?既然答应帮人家抚养孩子,就应该好好喂养孩子,这样才对得起人家,也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王敏想儿子,有时实在想得厉害,就在天黑之后,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下山,悄悄进村,悄悄敲开云英家的门,看一看自己的儿子。每一次看儿子,王敏都会有格外的惊喜,呀,林林长胖了,林林又长胖了,林林长大了,林林又长大了。可是,王敏同时也发现丫丫却越来越瘦了。王敏问云英,是不是奶水不够?云英说够了,只是这几天丫丫拉肚子,不好好吃奶,所以才瘦了。丫丫的确是拉肚子,她的肠胃还不能适应小米汤。第一次云英这样说,王敏相信了,第二次云英还这样说,王敏就不相信了,因为丫丫比上次她来时更瘦了。王敏知道了,云英的奶水越来越不够两个孩子吃了,而云英总是先尽着林林吃奶。王敏觉得这样太对不起云英的孩子了,怎么能让她的孩子吃得饱饱的,而让云英的孩子饿肚子呢,小米汤可比不得奶水啊,这样下去,时间长了,丫丫会饿坏的。王敏决定把林林抱走,不能再拖累云英和她的家人了。

“不行啊,”云英说,“王会长你还有奶水吗?”

王敏一下傻住了,是啊,自己生了林林后本来就没有多少奶水,这么长时间又没再给林林喂奶,奶水早就干了,林林正是需要吃奶的时候,自己把林林抱走后怎么办?林林身子骨刚刚硬棒一点儿,经不住这样的折腾的。王敏忍不住叹了口气。

“继续把林林留下,可就委屈了丫丫了。”王敏看着丫丫干瘦的小脸说,“云英,以后你不能光顾着给林林吃奶,要先给丫丫吃,千万别把丫丫饿坏了。”

云英笑笑说:“没事,丫丫是闺女孩子,饭量小。”

王敏走的时候眉头紧锁。

 

 

云英对婆婆说:“娘,我今天不去地里了。”

婆婆没有说话,回转身看着林林,神情有些黯然。

云英对林林说:“林林,娘给你做新衣裳去。”

林林穿的衣裳是家里最好的,虽然也打了补丁,可那毕竟不是用大人的旧衣裳改的,而是专门去集市布摊子上扯的布做的。林林就要走了——林林必定是要走的,该给他做一身新衣裳,让他穿着去见他娘——亲娘。

林林说:“娘,快过年了吗?还没下雪呀。”

过年是在冬天,冬天是要下雪的。只有过年才会有新衣裳穿,有好东西吃。

云英说:“不过年,也给林林做新衣裳。”

“爹,爹,娘要给我做新衣裳啦。奶奶,爷爷,娘要给我做新衣裳啦。”林林冲着院子喊了一圈儿。做新衣裳穿,林林自然高兴。

云英起身回到自己屋里,打开一只箱子,从里面拿出一块蓝布,这块蓝布是以前去镇上赶集时扯的,预备过年时给林林做新衣裳,不过,不用等到过年,现在就可以派上用场了。云英把炕上的铺盖掀起来,放到一头,把蓝布铺展在炕上。林林站在旁边看,稀罕地伸出手摸一摸蓝布。

“好吧,林林?”云英问。

“好。”林林说。

“林林穿上新衣裳一定很俊很俊。”云英说。

林林傻傻地笑,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

云英还想说,林林穿上新衣裳去见亲娘,亲娘会高兴的,但云英没说,怕林林不高兴,四岁的孩子还啥事都不懂呢。云英用手在林林的身上大致量了量,又在蓝布上量了一番,用指甲掐着在布上做了几个几号,从针线笸箩里拿出剪刀在蓝布上比划了几下,然后就开始动手剪布。乡下人的衣裳大都做得这样简单,乡下人不怎么讲究穿戴,也讲究不起,乡下人讲的是,只要有块布在身上,能不露着皮肉就行,有啥好讲究的呢。

婆婆走进屋来,到炕前看,云英说:“娘,我自己做吧。”云英做衣裳的手艺虽然不是很好,但也足以让婆婆放心。让婆婆惊讶的是云英,这个时候云英竟出乎意料地平静,这让她又放心又不放心。婆婆拉过林林的手说:“林林,好好跟你娘在家呆着啊,奶奶去地里干活儿。”林林答应一声,眼睛仍旧紧紧地盯在布上,看娘用剪刀在布上铰来铰去。

婆婆走出屋,拿起一只篮子,向外面走去。公公也拿上一只篮子相跟着去了。立明呆了一阵子,也终于推上独轮车走出门去。院子里安安静静的。挂在院子里枣树上的蝈蝈笼里的蝈蝈突然鸣叫起来,声音大得似乎满世界都能听见。

布剪好了,云英开始缝制。一切都是手工。云英的针线缝得格外细密,一针一线丝毫都不马虎。林林看了一会儿就不看了,小孩子的注意力无法长时间地集中在一件事情上,他一会儿爬到炕上去,在炕上打滚翻跟头,一会儿跑到屋外去不知道干什么,玩儿上一阵子又跑回屋里,看看新衣裳做好了没有。

“娘,新衣裳啥时候做好呀?”

“今天就能做好。”

“做好了就给我穿吗?”

“对,做好了就给你穿。”

“娘,那我出去玩儿去了。”

“别跑远了,就在门口玩儿,啊。”

“嗯。”

现在云英和家人不怕别人知道林林是他们替八路抚养的孩子了,村里人也大都知道了林林是谁的孩子,也知道云英自己的孩子丫丫在1943年冬天就死掉了。在1944年初冬县城解放前,为了保密,云英和家人从来不敢在大白天把林林抱到外面街上去,不敢让人知道他们替八路抚养着孩子,除了老村长和几个非常可靠的邻居,村里没几个人知道。把林林拉扯到这么大,只有云英和家人知道有多么艰难,而最大的代价是他们为此失去了他们自己的孩子丫丫。

“林林的命是用丫丫的命换来的。”那次王敏站在横山上丫丫的坟前这样说。

 

 

丫丫是云英心中永远的痛。

由于吃不到多少奶水,丫丫变得越来越瘦弱,连哭泣都变得有气无力。云英的奶水似乎也大不如以前多了,大人吃的东西太粗陋,没有多少营养,制造不出太多奶水。从秋天到冬天,不过两三个月的工夫,日伪军已经来根据地扫荡了两回,家里有限的一点儿细粮都被他们抢光了,连地瓜干也被抢去不少。以前日伪军不稀罕地瓜干,现在他们连地瓜干也抢,说明他们也开始缺少吃的东西了。一些据点的日伪军的补给经常遭到八路的伏击,他们的日子开始变得有些不好过了。

这天天气很不好,刮风下雪。丫丫一直在哭,哭声细弱得像一根丝线,随时都可能断掉。林林也没有吃饱肚子,也在哭闹。云英的乳房空了,挤不出一滴奶水。婆婆抱着林林,云英抱着丫丫,两人不停地走动哄慰着怀里的孩子。家中盛放小米的坛子里连一个米粒也倒不出来了,即使想熬点儿米汤喂孩子都不能。无奈之下,立明拿上砍柴刀以及扁担和绳子,顶风冒雪上山去,他要砍些木柴去镇上卖掉,换一点儿小米回来。

云英和婆婆公公在家焦急地等着,一方面担心立明的安危,一方面又希望立明能快点儿回来,带着小米回来。他们从早晨等到上午,又从上午等到下午,却迟迟等不来立明。他们知道在这种天气里上山砍一担柴该多么费劲,他们知道挑着一担柴在这种天气里走一二十里路到镇上有多艰难,他们也知道在这种天气里要卖掉一担柴得需要多好的运气。立明不会在山上出什么事吧?他是不是一直没有卖掉那担柴?立明你快回来吧,快回来呀,丫丫饿得不行啦!云英差不多要大声喊起来。婆婆把林林放下,几次到门口去探看,只有风搅雪,就是不见立明的身影。天色开始变得昏暗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丫丫不哭了。云英叫了几声“丫丫”,丫丫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好像睡着了。云英心里慌了一下,急忙喊婆婆:“娘,丫丫咋啦?咋没动静啦?”婆婆急忙上前探看,丫丫紧闭双眼,一点儿呼吸都没有了。婆婆一屁股跌坐在了冰冷的地上。云英不相信,她不相信丫丫已经死了,她大声喊丫丫:“丫丫,丫丫,你醒醒,快醒醒。”她把奶头塞进丫丫嘴里,“丫丫,你吃奶,你吃奶,丫丫你再吃娘一口奶啊,丫丫……”

立明回到家时,天已经快黑了。他一进院门听到的是屋里传出的云英悲惨的哭声。他慌忙跑进屋里,看见云英抱着一个孩子瘫坐在地上,哭得那样绝望。他把一只布口袋丢在地上,那里面装着他用柴火换来的两斤小米,他问云英:“咋啦?”他问娘:“娘,咋啦?”云英和娘都不回答他。立明看看炕上,炕上躺着的是林林。立明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去云英怀里抱过丫丫,叫:“丫丫,丫丫。”丫丫没反应。立明问:“丫丫咋啦?丫丫咋啦?”云英突然从地上爬起来,从立明怀里抢过丫丫,紧紧地抱在怀里。立明明白了,但他不愿相信,无法接受,他像一只被囚禁的猛兽,在笼子里发起怒来,他嗷嗷叫着,在屋里转圈儿。这时林林醒了,哭起来。立明的怒火一下子有了发泄的对象,他两步闯到炕前,瞪着林林,咬牙道:“都怪你,都怪你,要不是你,丫丫咋会死?丫丫咋会死?”他粗暴地把林林抱起来,扭头就往外走。娘急忙喊:“立明,你干啥?”立明吼:“送回去,我给她送回去!”娘喊:“站住!”急忙冲过去拦住立明。立明吼:“娘你闪开!”娘不闪。立明往前冲,娘一下被撞倒。立明想绕过娘,一抬头,爹站在了他面前。爹抡起巴掌,用力给了立明一个耳光,斥道:“混账,你想把这个孩子害死呀?”立明一下子定在了那里。

夭折的孩子不能埋进祖林里。婆婆说,埋山上吧。云英把盛放衣裳的那只箱子收拾出来,把丫丫放了进去。为了避人耳目,在第二天天黑之后,立明、娘和云英抬着箱子拿着镐头铁锨上了横山,在半山腰一个背风的平展地界,挖个坑,把丫丫埋了。从这里可以看见下面的村子。冬日的山岭和村落一派荒凉凄清。

一天深夜,院门被人敲响。一听敲门声,就知道是王敏来了,那是他们定好的敲门暗号。王敏挟着一股寒气走进云英屋里,她有些日子没来了,想儿子想得厉害。昏暗的油灯光里,王敏看见儿子林林正在云英的怀抱里。“吃饱了,刚睡着。”云英说。王敏轻轻从云英怀里接过林林,贪婪地看着儿子。王敏惊喜地说:“林林长得真快,我都快认不出来了。”婆婆说:“小孩子就这样,跟春天的草芽芽一样,见风就长。”王敏说:“这都是云英的功劳啊。”云英凄凄地一笑。立明勾着头,一言不发。王敏忽然想起丫丫,看看炕上,没见丫丫。“丫丫哪?”王敏问。

第二天早上,云英和王敏上了横山,来到丫丫的坟前。小小的一个土堆,小得有些可怜,周围是洁白的雪,寒天冻地,丫丫在下面会不会冷啊?丫丫现在还饿不饿呀?冷了饿了,丫丫会不会哭啊?

“林林的命是用丫丫的命换来的。”王敏说。

 “云英,我必须得把林林接走了,你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我不能再让林林拖累你们一家了。”王敏说。

云英摇摇头,摇得缓慢而坚定,她说:“王会长,林林还在吃奶,我现在的奶够林林吃的。”

这真是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一个绕不过去的现实,王敏只能听从云英的。

 

 

天黑前,林林的新衣裳做好了,一身蓝布裤褂。云英给林林穿上,稍微有点儿大。云英有意把衣裳做得大点儿,小孩子长得快,今年穿大一点儿,明年就刚好。新裤新褂,林林像个小新郎官儿。林林跑到爹面前:“爹,爹,看,新衣裳。”立明咧嘴笑笑。林林跑到锅屋,喊正在烙月饼的奶奶:“奶奶,看,新衣裳。”奶奶看看说:“真好,林林穿上新衣裳真俊。”林林转身又跑了,跑到爷爷跟前:“爷爷,看,新衣裳。”爷爷拉住林林的小手直点头。要不是天黑了,林林会一溜烟地跑到街上去,朝每一个见到的人炫耀他的新衣裳。

月亮从东山梁上升起来了,又大又圆,仔细看,似乎依稀可以看见月桂树。立明把饭桌搬到天井里,婆婆把烙好的月饼端到饭桌上,一家人围桌而坐,可谁都没有伸手拿月饼吃,都沉默无言。林林看着桌子当中的月饼馋得慌,“娘,我要吃月饼。”云英拿了一个月饼给林林。林林看看爹娘和爷爷奶奶,他们都没有拿月饼,他把一个个月饼放到了大人们面前:

“这个是奶奶的。”

“这个是爷爷的。”

“这个是娘的。”

“这个是爹的。”

最后拿起一个说:“这个是我的。”

云英看着面前的月饼,眼睛湿热。

公公说:“八月十五小过年,大过节的,都别闷着,高兴点儿,今天是一家人团圆的日子,咱一家人团圆,也得让人家一家人团圆不是?孩子大了,该让他回去认祖归宗啦。”

婆婆说:“是啊,是这么个理。林林是咱从小拉扯大的,咱舍不得让他走,可咱也得替王会长一家人想想,人家把孩子托付给咱养活着,那不也是被逼的吗,但凡有一点办法,谁愿意把自己的亲生骨肉送出去?谁不想自己的孩子在自己身边?”

林林看看爷爷,看看奶奶,他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只是觉得今晚娘和爹他们有些奇怪,跟平常不太一样,过中秋节,有月饼吃,他们咋还不高兴呢?

公公对林林说:“林林,吃月饼。”

云英拿起月饼,对林林说:“吃吧。”

林林就大口吃起来。月饼酥脆,里面的馅是碎花生仁,还放了红糖,又香又甜。

夜渐深,林林困了,云英给他洗洗脚,让他上炕躺下睡。林林看着娘把自己的新衣裳放在他的枕头旁,这才放心,然后满怀期待地问:“娘,明天我还能穿新衣裳不?”云英说:“能穿,这新衣裳就是为了给你穿才做的。”林林笑了。

云英看着林林说:“林林……”

云英不知道怎么跟林林说。

“林林,你会想娘吗?”

“想……”

“林林,你以后想娘了就来看娘,啊。”

“……”

“林林,林林啊……”

林林已经睡着了。

一颗泪珠滑过云英的脸庞,掉落在林林脸上。

 

 

云英把全部的爱都倾注到了林林身上,每次给林林喂奶,她都会对林林说:“林林,多吃点儿,替丫丫多吃点儿。”

每想起丫丫因为吃不上自己的奶而饿死,云英心里就像刀搅一样,眼泪就忍不住哗哗地流下来。她常常偷空儿上山到丫丫的坟前看看,跟丫丫说会儿话:

“丫丫,娘来看你了。”

“丫丫,你一个人在下面害怕不?”

“丫丫,娘对不住你,娘把你饿死了……”

“丫丫,娘求求你下辈子还给我做闺女吧,娘一定好好养你,保证天天让你吃得饱饱的,再也不让你饿肚子了……”

……

春暖花开的时候,有一天,云英来到丫丫的坟前,看到坟前摆放了一束野花,云英一下就猜到是谁放的,一定是王会长,她也想着丫丫。云英向大山深处眺望,满眼只有苍劲的松树,她知道,王会长他们就在大山深处隐藏着。

林林开始长牙了,有时候吃着奶,冷不丁地就咬云英的奶头一下。云英就拿手在林林的下巴下咯吱,逗他笑,“小坏蛋,看你还咬我不。”林林的每一点成长都让云英感到惊奇和喜悦,她也越来越忘记林林是别人的孩子,而是差不多当成自己亲生的了。除了吃奶,林林渐渐地也可以吃一些干的食物了,像鸡蛋和小米粥什么的。鸡蛋和小米是云英家最好的食物,通常只给林林吃,连公公都很少吃,好东西总是太少了。

最恐怖的是躲鬼子。日伪军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跑到根据地偷袭扫荡,有时是在大白天,有时是在夜晚。只要一听到有人喊“鬼子来啦,快跑啊”,全村人就会慌忙往山上跑,一方面山高林密容易隐藏,一方面山里还有八路军可以为他们提供保护。每次躲鬼子,丈夫立明和公公婆婆都让云英抱上林林赶紧往村后的一条沟里跑,避开众人,为的是不让更多的人知道他们替八路抚养孩子,那条沟通向山上。公公身体病弱,由立明背着,婆婆搀扶着,随众人顺路往有八路军驻扎的山上跑。白天躲鬼子还好一点,晚上则要糟糕得多,不能使用任何照明的东西,比如手电筒和火把之类,光亮会暴露目标,等于告诉日伪军自己的位置,只能摸黑走路,而且走的还是山路,本来就慌慌张张,磕磕碰碰,摔跤跌倒是很平常的事。云英在奔跑的过程中不知道跌了多少次跤,腿磕破了,流着血,她却感觉不到疼,她紧紧抱着林林,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摔着林林,绝不能摔着林林。跑到山上后,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夜晚的山上,天气格外寒冷。怕冻着林林,云英解开衣襟,把林林裹进怀里。林林一声不吭,不哭不闹,他似乎也知道这是危险时刻,不能出声,他先还瞪着眼睛看星星看月亮,后来就睡着了。山中有狼,狼的孤独的嚎叫声不时在山野中响起。还有蛇,有人就因为踩到蛇而被蛇咬伤,幸亏不是毒蛇。云英不怕狼和蛇,比起日伪军,狼和蛇不算什么。山下村子里有清脆的枪声,还有冲天的火光,那是日伪军在抢东西,杀人放火,每次躲鬼子,总有没逃出来的村人倒霉,被日伪军抓住杀死。日伪军一般不敢攻山,山上地形复杂,他们怕遭到八路军的伏击吃亏,只是向山上胡乱放一阵枪后撤走。躲在山上的老百姓要一直等到天亮,确定日伪军走了才敢下山。

回到家里,看到的往往是一片狼藉,被砸坏的用具,被翻乱的橱柜箱子,所有值钱的东西和细粮几乎被洗劫一空。村里响起撕心裂肺的哭声,那是有亲人被日伪军杀死和房子被烧了的人发出的哭声。云英家的一点儿细粮被抢光了。为了保证林林有细粮吃,立明只好上山砍柴,挑到镇上去卖,换一点儿小米或者白面回来。

有一次家里又没有细粮了,云英决定到自己的娘家去淘换一点儿。云英的娘家在二十多里外的东边,要翻过好几道山梁。云英是放开的小脚,放开的小脚到底比不上从来就没裹过的天足,走路比较费劲,尤其是走远路,不只是费劲,脚还疼。那天,云英一早就上路,翻山越岭,忍着脚疼,走到娘家。虽然是自己的娘家,毕竟是来讨要东西的,要的还是很稀罕的细粮,云英很难张开口,最终不得不把实情告诉娘家人。得知丫丫饿死了,娘家人自然免不了一番伤感。又得知云英现在抚养着一个八路的孩子,娘家人也不免要为她担心,那是担着大风险的事啊。娘家人也很穷困,拿不出太多细粮,但还是尽自己所有,甚至还出去找邻居家借上一点儿细粮给云英。天时过午,云英要走,娘家人要云英住一晚再走,云英惦记着林林,心里焦急,不肯住下,执意要走。就走了。回去还走那条山路,还要翻越那几道山梁,腿更累,脚更疼,云英却连歇都不肯歇,心急火燎地往家走,终于在天黑前赶回村。那时候,婆婆抱着啼哭不止的林林正站在村口翘首以盼,看到儿媳的身影,婆婆终于松了一口气。

到第二年也就是1944年初冬,八路军打下县城,赶跑了日本鬼子的时候,林林已经能摇摇晃晃地跟在云英后面走路了。

 

 

云英一夜未睡。

清晨,雄鸡还在打鸣,夜色还未退去。云英点上油灯,洗了一把脸,开始和面——那是家里仅有的一点儿白面,是立明用地瓜干去集市上换来的,专门做饭给林林吃的。云英使劲揉着面,比任何时候都更耐心。面揉透了,云英撕成一个一个拳头大的面疙瘩,再把面疙瘩擀开,擀薄,在上面洒上花生油和切碎的葱花,卷起,再次揉成一个面疙瘩,再次擀薄,成为一个个圆形的油饼,这样就可以上锅烙了。

天亮了,婆婆和公公起来了,丈夫立明也起来了。婆婆到锅屋帮云英烧火,婆媳俩谁也不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林林醒了,找娘,立明说你娘在锅屋给你烙油饼呢。林林一听,更躺不住了,从被窝里爬起来,立明只好帮他穿上衣裳。林林跳下炕,跑进锅屋,扒着灶沿看娘烙油饼。烙得焦黄的油饼香喷喷的,馋得林林直咽唾沫。云英撕下一块油饼给林林:“先少吃点儿啊,等一会儿我再给你用葱花炒鸡蛋。”葱花油饼和葱花炒鸡蛋那可是林林最爱吃的饭。林林拿着娘给的油饼舍不得大口吃,用牙挤着咬,一次只咬下一点点。

油饼烙完了,葱花鸡蛋炒出来了。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看着林林吃,喂给林林吃。林林大口大口吃着,很快就吃饱了,可云英还要他吃:“再吃点儿,再多吃点儿。”林林说:“娘,我吃不下了,我肚子胀得慌。”云英怅然地放下手里的筷子。

太阳出来了,大晴天,是收秋的好日子。云英给林林洗了手和脸,找出一双准备过年时给林林穿的新鞋给他穿上。林林欢喜得蹦蹦跳跳,这是咋了?咋又给他做新衣裳又给他穿新鞋?娘不是说还不过年吗?林林光顾着高兴了,没有问娘,谁也没问。云英、立明和公公婆婆都默默无言,也没有收拾家什去地里干活儿,都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又都希望那一刻晚一点儿来,最好不来。他们希望那只是他们做的一个梦,没有刘同志和孙同志,没有王敏托人来接林林走这回事,没有,什么事都没有,林林还是这个家庭的一员,还是他们的孩子,还会继续在这个家里生活下去,老天,要真是这样该多好。云英把剩下的油饼和炒鸡蛋用一个地瓜干煎饼包起来,再用一块旧布包裹起来,准备给林林带着在路上吃。又从柜子里找出林林穿过的还能穿的一些旧衣裳,叠好了,另找一块布包上。云英遗憾没有来得及给林林做一身新棉衣,这件事本来打算等收完秋再做的。还要给林林带什么东西?没什么可带的了。云英一时不知道做什么好,就在炕沿上坐下。立明坐在一直小板凳上,勾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云英看着立明,忽然对立明生出深深的歉疚,因为自从林林来到他们家这几年,她就没再给他生一个孩子。一开始是因为丫丫的夭折,让她和立明悲伤不已,后来则完全是为了能够用全部身心抚养林林。立明很喜欢孩子,丫丫活着时,除了出去干活,或者有别的事出去,只要在家,他几乎就不离开丫丫身边,他总是强着抱丫丫。丫丫的夭折几乎让立明发疯,他迁怒于林林,觉得是林林抢了丫丫的奶,才导致丫丫饿死,为此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对林林不理不睬,直到后来,时间慢慢平复了他心中的怒气,尤其是林林学会叫爹了,立明才彻底改变了对林林的态度,重新喜欢起林林来。再以后,立明对林林变得十分亲热,每次出去干活儿,他都会把林林架在自己脖子上,让林林“骑大马”,立明已经真正把林林当成自己的孩子了。想起林林给一家人带来的欢乐,云英的嘴角不禁露出一丝笑意。

 

 

日本鬼子被八路从县城赶走后,云英和家人也就不再害怕别人知道林林是八路的孩子,他们终于敢把林林抱到外面去了。这个时候,村人们才知道丫丫已经夭折了,而林林是八路的孩子,是那个叫王敏的县妇救会会长的儿子,大家为云英一家人付出如此大的代价而感叹。

没多久,王敏就在一个大白天来到了云英家。自从把林林送到云英家,这是王敏第一次在大白天毫无顾忌地来云英家看望自己的儿子。那也是云英一家人第一次以为王敏要来接走林林。可不是吗,日本鬼子被八路打跑了,八路不用再躲在山上,他们的日子也会好过了,而林林也能摇摇晃晃走路了,王会长有条件自己带孩子了。那天,王会长来到云英家,看见会走路了的林林,她的惊喜溢于言表,她想抱一抱林林,可没想到她刚一伸手,林林立刻就躲到了云英的身后。

“林林,这是你娘啊,你亲娘。”云英说着,想把林林拽到王会长跟前,可林林抱着她的腿不撒手,怎么也不肯过去让王会长抱。

王敏有些尴尬,说:“这孩子,认生。”

云英说:“没事,以后在一起呆久了就好了。”

云英认定王敏是来接林林的。

可王敏说:“云英,我现在还不能接林林走,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咱们县的日本鬼子虽然被赶跑了,周边的鬼子还在,有情报说诸城的鬼子正在集结兵力,打算重新攻占我们县城,我们部队和地方上正加紧做准备,防备鬼子反扑。林林就只好继续放在这儿了。”王敏很是歉疚。

云英却是松了一口气,原来王会长不是来接林林走的,这就好。抚养林林时间越长,云英对林林的感情就越深,她越来越不希望王会长接林林走了,她想把林林养大一些,再大一些,到底养多大才好,云英自己也不知道。

那一次,王会长匆匆来,又匆匆走了。

林林一天天长大着,会站立了,会走路了,会跑了,会叫娘了,会叫爹了,会叫爷爷奶奶了,能帮着大人做点儿事情了。林林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去地里干活儿,云英和立明轮流抱着他;林林能走会跑了,立明就把林林架在自己脖子上,让林林“骑大马”,哄林林高兴。云英看着他们爷儿俩那么高兴,她也高兴。丫丫的夭折,曾让立明对林林心生恨意,云英很担心立明会一直对林林恨下去。她还记得林林刚学着走路的时候,有一次他们带着他去地里干活儿,把他放在一个用来盛庄稼的篓子里。林林自己玩了一会儿就睡着了,结果受了凉,夜里发起高烧来。必须去镇上找郎中,耽搁不得。云英抱起林林就走,走到门口,发现立明没有动窝,“快走啊。”云英着急地催促。立明赌气道:“我不去,要去你去。”夜黑路远,云英一个人抱着林林去镇上,说真的,她怕,那路上有着许多不可知的危险,野兽,歹人,什么都可能碰到,何况她还是一双解放脚,而立明居然要她一个人去。“立明,你去不去?”云英厉声问。“不去!”立明的声腔也提高了。云英气急无奈,心一横,抱着林林就走,走到门口却被公公婆婆挡住了。

“云英,俺们陪你去。”婆婆说。

云英为难了,怎么能让两位老人陪自己去镇上呢,尤其公公还是个病身子。“不用,我自己去。”

公公说:“你自己去,俺们咋放心?人多,路上壮胆,也好有个照应。”

云英还在犹豫。这时,立明蓦地站起身,冲过去,从云英怀里抢过林林,一头冲进黑夜之中。云英愣一愣,随后跟上。

两人走在路上,谁也不说话,只听见急促的脚步声。立明大步流星,云英小跑着都有点儿跟不上,不久就累得气喘吁吁。云英没有喊立明停下歇一歇,赶紧去找郎中给林林看病要紧,她咬牙紧追立明。夜越来越深。走在荒郊野外,全部的神经都是紧张的,碰到任何一种游动的野物都能让人汗毛倒竖,只有经过某个村庄时,提着的心才会稍稍放松下来。野物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碰到人,在夜晚走路的人谁知道是什么人,万一碰上歹人就危险了。云英在心里暗暗祈祷千万不要碰见歹人。老天爷保佑,很幸运,他们一路上并没有碰见人。赶到镇上时,镇上所有人家都已经关门闭户,没有一点灯光,没有一点声音。立明多次来镇上,知道郎中的家在哪条街上。找到郎中家,敲了好一阵子门,郎中才起来打开门。夜深人静,郎中也怕来找他的是歹人。郎中是个中年人,态度和蔼,他给林林把过脉后说:“不要紧,受了凉,煎副药吃了就好了。”云英听了郎中的话,放了心。郎中不慌不忙开了药方,又一样样称了,交给早已在一旁候着的媳妇,媳妇就拿了药罐点火煎药,而郎中则会卧房休息去了。郎中的媳妇一边煎药一边和云英说话,问他们是哪个村的,多远的路,吃饭了没有。说到吃饭,云英和立明才想起他们还没来得及吃完饭,也才感觉到肚子饿了。云英说吃过饭了。但郎中的媳妇从云英有点儿迟疑的回答上猜出他们其实没有吃饭,就去锅屋拿来了杂面窝头和咸菜让云英和立明吃。云英和立明推辞,郎中的媳妇说:“吃吧,大老远的跑来,不吃饭咋受得了。”云英和立明很感动,他们实在是又饿又渴,就不再客气,吃起来。他们觉得郎中家的窝头和咸菜又香又甜,比他们吃过的任何一顿饭都好吃。

药熬好了,郎中的媳妇给倒进碗里凉着。等药凉得差不多了,云英端碗喝一口,嘴对嘴给林林喂一口。药有点儿苦味,林林不愿喝,又哭又闹,云英一边强给林林喂药一边心疼得流眼泪。折腾了好长时间,总算把药喂上了。时间已是下半夜。郎中媳妇要云英和立明在他们家休息,等天亮再回去。天亮回村,肯定会碰上一些村人,容易引起怀疑,暴露林林,云英和立明决定马上回去。他们告辞郎中媳妇,依然由立明抱着林林,也依然走得风风火火,他们要赶在天亮前回到家里。一个晚上,一来一去跑了三四十里路,云英的脚上磨出了好几个泡,脚疼了好几天,又在心里对娘小时候给她裹脚抱怨了一通。

从那以后,立明对林林的态度才开始慢慢好转,一直到变得像一对亲生父子。云英忘不了有好多次林林夜里尿炕,他们把林林换到他们睡的地方,然后云英或者立明睡到林林尿湿的地方,用他们的身体把湿了的地方捂干,而立明居然毫无怨言。冬天的清晨,立明和林林睡在炕上不想起来,爷儿俩在被窝里打打闹闹得像一对兄弟,你咯吱我,我咯吱你,你说我是懒虫,我说你是懒虫,要不就你给我挠痒痒,我给你挠痒痒,一直闹到云英做好了饭,喊他们起来吃饭。夜里下了一场大雪,厚厚的盖在地上。吃过饭,立明扫雪,雪没扫完,立明忽然心血来潮,要给林林堆个雪人。立明堆雪人的时候,林林在一边看。立明堆得热情洋溢,打磨得精巧细致,一个胖墩墩有鼻子有眼有嘴巴的雪人立在了天井里。

“林林,看,雪人好不好?”

“好。”

“胖乎乎的像不像林林?”

“像。”

“要是有个帽子戴着就更像了。”

立明眼睛在天井里撒目了一圈儿,看见一顶破旧的草帽,马上拿过来给雪人戴在头上。“这样更像了。”

云英觉得这时的立明跟个孩子似的。可不是吗,立明也不过才二十多岁,不就是一个大男孩吗。

天气寒冷,那个雪人在天井里站了好些日子。

 

 

院门一响,老村长陪着刘同志和孙同志来了。

公公婆婆从屋里出来了。

立明拎着衣裳包和干粮包从屋里出来了。

云英领着林林从屋里出来了。

刘同志说:“都收拾好了吗?”

婆婆看看云英说:“收拾好了。”

孙同志说:“路远,我们早点儿上路吧。”

云英对林林说:“林林……”

林林想起了这两个陌生人要带他走的事,他立刻不干了:“娘,我不去,我不去。”

云英说:“林林,去找你亲娘吧,你们一家人也该团圆了,你亲娘也想你啊。”

林林抱着云英的腿大哭起来:“娘,我不去,我不去啊,娘,你别送我走,我以后再也不淘气了。娘,你不要我啦?娘,娘……”

云英把林林搂在怀里,搂得紧紧的,说:“林林,娘也舍不得让你走啊,你是娘的心肝儿,娘舍不得送你走,可你还有自己的亲娘啊。”

云英毅然抱起林林往外走。

林林哭得更厉害了。

大家跟在后面一起走。一些村邻得知是要把林林送走,也跟着去为林林送行。等到了村头的时候,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没有人说话,只有林林的哭声。

刘同志对大家挥挥手说:“好了,大家不要送了。”

立明把包袱交给孙同志。婆婆把林林抱下,放到云英脊背上,让她背着,林林大了,抱着累。林林使劲往下挣扎,云英不撒手。林林大声呼喊:“爹——爹——!”

立明不应声,立明的嘴颤抖着,颤抖着。

林林继续大声呼叫:“奶奶——奶奶——!爷爷——爷爷——!”

奶奶和爷爷也不应声,眼泪在他们的脸上流淌。

林林求援的呼喊得不到任何回应,他绝望,他恐惧,为什么?为什么平日那么疼爱他的亲人都不再搭理他了?他们真的不要他了吗?他们真的要把他交给那个他们说的“亲娘”吗?“亲娘”是什么人?她为什么要他?为什么要让他离开自己的娘?这一切对于四岁的林林来说都是不可理解的。

根据刘同志和孙同志说的,他们要先把林林送到林林的亲爷爷奶奶家,自从孙子出世到如今,他们还一次都没见过呢,之后刘同志他们才会将林林送到王会长工作的地方去。林林的亲爷爷奶奶家在东边,离这里大概有五六十里路,大部分是山岭小路,很不好走。云英背着林林在前面走,刘同志和孙同志跟在后面。这条路是云英他们平时上地干活儿走的路,云英和家人多少次背着抱着或者驮着林林走在这条路上,听到的是林林的笑声,一家人其乐融融,而这次却是和林林分别,听到的是林林的哭声,此一别不知道何日才能再见,或许今生都不能相见了。云英知道,自己每往前走一步都是在远离林林一步,一丈,一里,乃至更远。云英想起有一次背着林林去田野里挖野菜,林林突然要花。路边开着一片蓝色的石竹花,很是好看。云英弯身采了一支,递给背上的林林,而林林居然把花别在了她的头上,这个小家伙。

走上了一座岭。从这里看横山似乎离得很近,似乎能够看到半山腰处丫丫的坟头。当然,实际上是看不见的,那个坟头太小,还有松树的遮挡。

“娘,这是啥?”

“这是坟。”

“坟里头有啥?”

“坟里头有小姐姐。”

“小姐姐在里头干啥?”

“……小姐姐睡了。”

“小姐姐为啥睡在坟里头?”

“……”

有一天云英背着林林上到横山半山腰,来到丫丫的坟前,云英慢慢薅着坟上的野草,站在旁边的林林忽然指着丫丫的坟问是啥,于是就有了娘儿俩这段对话。后来云英常常想起和林林的这段对话,云英就想到自己曾经有过两个孩子,一个是丫丫,一个是林林。

云英背着林林一直往前走,刘同志和孙同志劝云英放下林林,就此分别,路途遥远呢。云英不放,执拗地背着,她知道,一旦放下,自己和林林就真的分别了,她宁愿背着林林多走一段路,她希望这条路长得没有尽头,她可以这样一直背着林林走下去,永不分离。

“娘,回家,咱回家吧,娘。”林林苦苦地哀求着。

云英的心就跟被人用刀一下下割着一样。

翻过了一道山岭又一道山岭,越过了一个山垭口又一个山垭口,云英感觉不到累,她只想一直往前走。秋日的山野荒草茂盛,到处响着蝈蝈的叫声。日头升高了,天气开始变得有些热。汗水已经湿透了云英的衣衫。

刘同志和孙同志商量了一下,然后,他们走到云英前面挡住她。刘同志说:“大妹子,我们理解你的心情,说真的,我们心里也不好受,可你知道,你送得再远,最终也还是分别。前面的路还很远,就到这里吧,别再往前走了。”

云英看看刘同志和孙同志,终于不得不把林林放下。“林林,走吧,去找你亲娘,以后想娘了就回来看娘。”

云英扭身往回走。

林林哭喊着追上去,死死抱住云英的腿不撒手。云英把林林紧紧地搂紧怀里,泪流满面。她猛地把林林抱起来,交给刘同志:“抱走,抱走!”然后不管林林如何哭喊,她都不再回头。

耳畔是林林撕心裂肺的哭喊。

哭喊声远了,远了,最终听不见了。

云英回身向林林离去的方向看去,已经没有了林林的身影,一个山角挡住了她的视线。云英只喊了一声:“林林……”就瘫坐在了地上。

后来的日子里,云英无数次独自一人走上送走林林的那条路,走啊走的,她想寻回林林,她想看到林林,她想听到林林喊娘的声音,可她最终还是不得不原路返身回去。有许多次她从梦中惊醒,因为她看见林林哭喊着向她跑来。

林林的哭喊声萦绕在云英耳畔许多许多年。

 

 

后记:文中主人公云英的原型是山东莒县小店镇前横山村一位普通的妇女,真名叫崔立芬。

 

 

通联:山东省莒县龙山镇潘家庄村

邮编:276519

手机:15963822612

电子信箱:pwjwx@126.com

作者创作简历:潘维建,山东莒县人,生于1968年,农民,自由撰稿人,山东省作协第八届作家高研班学员,鲁迅文学院山东中青年作家研修班学员,以小说创作为主,作品散发于《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当代小说》《文学界》《雨花》《少年文艺》《北京文学》等刊,有作品被《小小说选刊》《青年博览》转载,曾获《雨花》杂志社“精品短篇小说”优秀奖、全国首届郭澄清农村题材短篇小说大赛提名奖、日照文艺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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