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罗马，最熟悉的陌生人

一、罗马的背影

罗马是一座美得令人窒息的城市。

不管你对西方的历史有没有感觉，但到了罗马，很难不喜欢。在这里任何人都能找到喜欢的理由：普通旅客能找到地中海最好的景点、美食与城市人文，在这里绝不缺乏种草打卡的目标；文艺青年能找到一切抒发情感的元素，这座城市历史上留下了太多诗歌、戏剧、哲学、宗教的遗产，足够每一个爱好者驻足观赏，艺术家能找到一切他想得到的艺术形式，从米开朗基罗到拉斐尔，梵蒂冈博物馆里的绘画，雕塑展品应有尽有，从圣彼得大教堂到国家大祭坛，这里是一座艺术和建筑杰作的宝库，任何人终其一生都很难穷尽其中的宝藏；当然还有我这样的历史爱好者，除了能感受她的厚重之美，最重要的一定是罗马城本身最重要的标签：千年罗马历史。

从罗马斗兽场到君士坦丁凯旋门、从古罗马广场到卡拉卡拉浴场，从万神殿到图拉真记功柱，

从罗马引水渠到阿皮亚大道，从圣天使堡到梵蒂冈广场，几乎每走一步，你都能在这座城市找到罗马城当年辉煌的影子。当你得知随便一座不起眼的教堂有可能承载着一段惊心动魄的历史，或者当你发现街边不起眼的古建筑居然是古罗马著名学者的故居时，你会惊讶于这座城市的文化积累与历史沉淀已经厚重到何种地步？而就在你目瞪口呆的时候，罗马这个饱经千年风霜，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忠厚长者，只会报以淡淡一笑，然后继续以这种云淡风轻的方式，向世人不紧不慢、静悄悄地讲述着她耀眼的过往。

这就是罗马，西方人称之为永恒之城（The Eternal City）。

然而，这些就是罗马吗？

今天是我们罗马系列的开篇，我想先和大家聊聊，绵延1000多年的罗马，到底给我们留下了什么？一般来讲，这样的总结性升华性的文字都应该放在专题的末尾，可我现在却把它拿出来作为系列的开端，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上面讲到的这些，不是罗马的本质，而只是罗马留给我们的背影而已。

问你一个问题，除了凯撒和屋大维，你能在10秒钟之内说出5个罗马著名人物吗？这个问题我曾经问过身边的很多人，99%以上的人都被我问住了。我接着问了他们第2个问题，你所知道的凯撒和屋大维，从哪个渠道得知的呢？这一次，我得到的回答基本就一个：那部著名的电影，也就是伊丽莎白·泰勒和理查德·伯顿于1963年主演的史诗巨片《埃及艳后》。

（《埃及艳后》剧照，伊利莎白泰勒主演）

那么换句话说，如果没有这部描写凯撒和克里奥帕特拉七世的八卦电影，普通人可能连凯撒都不知道。

罗马很牛，这个大家都有最起码的概念。他奠定了整个西方几千年来的政治生态和版图，并且深远的影响了后来的欧洲历史的发展，甚至对非洲的发展，伊斯兰文明的发展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这些评价都不错，但是这些定性的评价又太抽象了，就像领导的报告一样，什么场合都能用，高端却不接地气，结论正确但没啥大用。我们看了这些评价，依然会有很多问题要问，她为啥比希腊牛逼？牛逼在哪些地方？为什么英国人、美国人、德国人、法国人、意大利人、俄罗斯人甚至土耳其人在历史上都曾经自封“凯撒”或者“奥古斯都”，绞尽脑汁证明自己才是罗马帝国的正统继承人，那么在这些人眼里，罗马的魅力究竟何在？她到底留下了什么能影响世界那么多人和国家？为什么这些影响直到现在还在起作用，而这些影响究竟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传下来的？对今天的西方人的思维和行为，到底有哪些影响……，每个人都知道罗马很牛，却不怎么清楚他究竟为什么这么牛。

如果把罗马比成一个人来说的话，罗马是那个最熟悉的陌生人。他就像赌神高进，尽管高大伟岸，尽管江湖上名堂响亮，但终究只是照片上的背影而已，我们只有模糊的印象，却连她最直观的样貌都没有看清楚过。

对于中国人来说，既然罗马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概念，所以当我们要正式开展罗马的讲述的时候，非常必要先花一点时间讲一讲罗马究竟给我们留下了什么，这将有助于我们接下来整个故事的发展和理解。这相当于我们请照片上的主人公稍稍转过身来，让我们先看一看她到底长啥模样再说。

二、罗马的遗产

罗马给世人留下了什么遗产？

关于这个问题，外面的研究书籍可谓汗牛充栋，基本上给出的答案都一样：罗马给我们留下的是一套制度设计与演化的历史，是治理超大规模国家和共同体的经验与心得，是一套应对危机时刻的方法论，是组织发展过程中转型升级的样板工程，也是法治国家民主共和的典范。

这些词看着十分高大上，但是很容易把人绕晕：能不能说人话？

说人话很简单，罗马人真正厉害的地方是他们的实践智慧，咱中国人听得懂的话讲，叫做理论联系实际，实践检验真理。

所谓实践智慧，就是把一种想法能够落实成为一种切实可行做法的能力。而正是由于罗马人具备了这样的转化能力，这才成就了他们永垂不朽的千古功业。

罗马人之前的希腊人，是西方世界中比较受人尊敬和欢迎的一群人。希腊人看上去光芒四射，活力无边，他们在哲学、文学、科学、艺术、政治等方面创造的思想传统到今天都是西方世界的主流思想，深度和广度无人能及，在当时的地中海世界独步天下，当时的希腊人，在地中海世界，就相当于今天的网红一样备受追捧。

但是希腊人有个毛病：光说不练。希腊人过于痴迷于在理念世界纵横捭阖，却不怎么瞧得上具体的实施。这个毛病有点像咱们魏晋南北朝的玄学清谈一样，一帮人在树林里面一边喝大酒，一遍瞎扯淡，听着还头头是道，但是没几个人真正去付诸实施，也没多少人清楚他们的理论在现实当中利弊得失究竟如何，到底能不能行得通？

而罗马人却不是这个套路，和希腊人相比，罗马人相当无聊。这帮人平时当农民，危机来了当兵。和希腊人喜欢彰显个性、突出个人价值相比，罗马人给人的感觉甚至有点木讷和呆板，他们不善言辞，不擅长表现自己，但是他们刚健质朴、绝对服从命令，有着高度的组织性和纪律性，罗马人天生就是优秀的士兵，而不是出色的哲学家、文学家或是艺术家。和希腊人比起来，罗马人无聊得令人发指，如果一个希腊人和一个罗马人同时追一个姑娘，我想失败的一方，肯定是罗马人。

然而现实生活告诉我们：会说的不一定会干，而会干的不一定会说。

罗马人就属于那种会干但不会说的人。由于自己发展的起点太低，而希腊文明的水准又太高，从一开始，罗马人面对希腊人是相当自卑的，而且罗马人也曾经一度把希腊人看做神一般的存在。但是罗马人对希腊人的崇拜，却是建立在理性和客观的基础上。而不是盲目崇拜和全盘希腊化，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十二铜表法》和《李锡尼法》。

大概在公元前四世纪中叶，那个时候罗马刚刚进入共和时代，从来没玩儿过民主共和的罗马人，当时两眼一抹黑，不知道没了国王的罗马城该如何走下去。于是他们派了一个调查组，去到了他们心目当中的圣地希腊考察取经。这些人回来之后，在罗马就颁布了著名的《十二铜表法》。

但是如果你仔细去看这《十二铜表法》的内容，你会发现这部法律并没有太多希腊的影子反而有更多罗马的风俗和传统，为什么会这样？那是因为罗马人发现，希腊人和罗马人的经济和政治基础完全不一样。希腊人是建立在商业上的文明，他们是靠海吃饭的，而罗马人是典型的农耕文明，他们主要依赖的是来自于土地而不是海洋。那么换句话说，希腊人的那一套玩法不适合罗马人！

所以尽管当时的希腊人文明程度远远高于罗马人，但是罗马并没有因此搞什么全盘照抄，而是有所为有所不为，对于希腊的经验有条件的、批判性的接受，制成了《十二铜表法》，这就是为什么在《十二铜表法》当中，你能看到大量罗马传统的影子，却没有看到全盘照搬希腊经验的做法，因为罗马人在实践考察中，始终秉承着冷静、客观的原则，摸出了一条适合自己发展的路子，这和某些国家动不动就全盘西化，动不动就脱亚入欧，动不动就嫌弃乃至虐待自己的文化养母相比，水平实在高得不止一星半点。

在接下来的《李锡尼法》中，罗马人把这种实事求是的精神发挥到了极致。《李锡尼法》说白了，就是打破了传统希腊文明中贵族与平民尖锐对立的矛盾，将国家公职和政治权利向全体平民开放，这一点就又走在了他们的老师希腊人的前面。还有后来在罗马公民权上的处理，也体现了罗马人同样理性、务实的精神，和雅典人始终将公民权牢牢限定在希腊纯正血统之中相比，罗马人的做法无疑格局更大，气魄更宏伟，而社会治理的效果也更佳。

正是由于罗马人重视立法，这给今天的西方世界带来了一个重要的遗产，法制传统。大家对西方人普遍有一个感觉，就是这帮人很喜欢打官司，普通老百姓遇到纠纷，也总喜欢找律师上法庭。这和我们中国人遇到问题马上想到托关系、走后门儿完全不是一个套路。这种巨大的差异，如果追根溯源就可以追溯到罗马留给世界的法制传统。

而罗马留给世界的类似例子就更多了：比如今天西方世界为什么这么热衷于结盟？如果追溯根源的话，可以看看第二次布匿战争中，罗马在被迦太基名将汉尼拔逼得都快崩溃的时候，是如何走出困境的？当时罗马通过盟友的支持，结成了反对迦太基的统一战线，经过十几年的消耗战，终于把一代猛将汉尼拔活生生耗死在意大利半岛，最终罗马人反败为胜；

又比如，今天的西方为什么如此推崇三权分立？表面上看是源于孟德斯鸠的理论，但是追问一句，孟德斯鸠的理论又是从何而来？答案是古罗马著名的学者波里比阿。这位古罗马学者跟随着小西庇阿远征非洲，亲眼见证了罗马推平迦太基城。在总结罗马为什么能赢，波里比阿发明了一个著名的“混合政体”理论，而这个理论启发了孟德斯鸠，而孟德斯鸠又启发了当代美国发明了大名鼎鼎的“三权分立”；

这些可都是罗马的遗产。这些遗产你很熟悉，然而这些遗产的起源，你却不一定知道，而这些起源，全都来自罗马，来自这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是不是很神奇？

可以这么说，对于中国人而言，看懂了罗马这个熟悉的陌生人，也就看懂了西方。西方人自己也非常明白这一点，所以今天的西方世界，尤其是英国和美国，对罗马的研究非常深入，因为他们非常清楚，罗马文明是他们西方文明的根基，就好像汉唐文明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根基一样，必须好好加以传承，否则当你的文明根基中断的时候，也就是你这个国家和民族断子绝孙的时候。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罗马文明对于西方很重要，可是对于今天的中国人，为什么要费劲去了解这段历？

 

三、为什么要了解罗马

“以超级大国为发展目标的中国，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迫切需要了解罗马”

                ——盐野七生

这是我非常敬佩的一位女性作家、已经年过80的日本罗马史专家盐野七生在她的代表作《罗马人的故事》中文版中，为中国读者撰写的序言里面的一句话。我觉得，这句话算是把为什么中国人需要了解罗马这个问题说到了点子上：

因为从罗马身上，中国人既能看到自己，也能看到对手。

中国人可以从罗马身上看到自己，那是因为今天的中国和当年的罗马实在太像了。

今天的中国正处在崛起的关键节点，我们有广阔的领土，海量的人口、错综复杂的地域民情、还有多样的民族和文化。治理这样的大国，难度可想而知。这中间既有交流与融合，也有冲突与矛盾，作为执政党，制度怎么设计？法律怎么制定？政策怎么推行？该采用怎样的统治技术？不同地域的诉求如何平衡？不同民族和不同文化，如何把他们拧成一股绳，让他们围绕在中央身边，而不是整天想着怎么拆台散伙……。这些问题，治理一个小国是不会遇到的，一定只有超级大国才会遇到这种难度的挑战。那么历史上有没有值得研究的样本，既可以提供成功的经验，也可以提醒我们哪些是坑，以及怎么躲坑？

罗马无疑是最佳选择。

我们正在崛起，那么罗马就可以提供如何通过三次布匿战争奠定大国地位的案例；我们有广阔的国土，而罗马也有庞大的疆域，我们可以看看罗马人是怎么在这些文明程度不同的地区治理施政的；我们有巨量的人口，由此带来了民族问题和宗教等问题，那么我们可以看看罗马的领袖们是如何处理内部多神教与一神教的关系，他们在处理满足矛盾和宗教冲突的时候有哪些经验教训；罗马在发展过程中，有过多次危机，也有化解危机的手段和方法，看明白这些手段方法的成败得失，对于今天我们自己的问题的解决，能够提供不同视角的解决思路；我们今天的改革进程还在继续，那我们可以看看罗马从王政到共和，再到帝制，整个国家政体运作和改革进程，背后的得失教训有什么是我们可以借鉴或者规避的，我们可以看看运作这些事情的人物，无论是英明神武的凯撒，睿智开明的奥古斯都，还是巨婴一样的尼禄或者卡拉卡拉，他们历史形象背后或明或暗的无奈和辛酸；可以看看从罗马统治下的和平，到五贤帝的黄金时代再到三世纪危机，罗马一路走来究竟做对了哪些事情，让他能够称霸地中海，又干了哪些作死的事情，让他掉进坑里怎么都出不来……,从罗马走向辉煌，再到盛极而衰，中间的种种偶然与必然，从中给我们揭示出治理超级大国的一些心法与规律。

同时了解罗马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了解我们的对手。

上一篇文章中，我曾经提到今天的美国有一个最重要的外号就是“新罗马”（希腊世界的终曲2：光荣属于希腊，伟大属于罗马（最终章））。1789年美国制宪会议上，美国五十几个国父开了半年的会，制定了美国宪法。这部宪法字里行间中充斥着对当年罗马帝国荣光的怀念与憧憬，可以说今天的美国就是一个现代版的、放大版的罗马帝国。而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了罗马帝国是如何从无到有、由小到大，如何从一届屌丝逆袭成为一代霸主，又如何从辉煌的顶点一路走向灭亡呢？我们有了历史给我们的宝贵经验。对于这个中国的最主要的对手，就能做到心中有数。今天的美国，麻烦不断。很多人都在争论他是不是处在衰落的阶段。那么我们就暂且放下争论与分歧，回到历史的画卷中去看看，当年的罗马帝国的“三世纪危机”、“兵营出皇帝”、“基督教往事”，在这些片段中找寻历史发展的蛛丝马迹，然后我们再回头看看今天美国的种种现象。可能我们能够得出更加笃定和自信的结论方案。

所以今天无论我们是为了清楚的认识自己，还是有效的应对外部的挑战，罗马都是一个极有价值的宝库，等待着我们去深耕探索。

因此，我非常认同盐野七生老太太的观点：今天的中国人特别需要了解罗马，尤其是精英阶层。不管你是政界领袖还是商界首脑，但凡有点国际化意识和全球视野的，都应当去读一读关于罗马的著作，特别当你还是一个大型机构和组织的领导人员，了解罗马是应有之意。今天的中国已经开放到如此程度，我们已经深度融入了世界，再一次回到离群寡居的封闭状态已然是不可能了。既然退不回去，那就只能向前看，看看这个世界目前的主流文明，也是我们中国发展道路上的唯一对手究竟会何去何从。我们说完了希腊的精神遗产，自然我们也要看看罗马是如何操盘的。搞明白了他们，对于我们自己也是大有裨益的，再说，即便你对了解西方政治经济不感兴趣，知道了他们这段最重要的历史，也能帮助你更加得心应手与这帮洋鬼子打交道，再不济在饭桌上吹牛打屁的时候，说两句逼格满满的历史典故，收获一桌人的赞叹，也是相当爽的事情。

四、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