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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旧事

小城旧事

 

一.

天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亮起来的。人像海底的鱼,渐渐浮上水面。外婆说宏村的鸡叫的最早,半夜两点就开始叫第一声。可小时候只要鸡一叫,窗户外面的天空就已经变成了蛋青色,窗棂上那两个脸被刻刀抹掉的小人儿投下了一点土黄的影子。门吱呀一开,又一关。是一股红芋稀饭的味道。我一咕噜爬起来。地下有几颗滚落的樟脑丸。

外婆喜欢在天井里生炉子。江南地区湿气大,蜂窝煤忽明忽暗,红芋稀饭在蓝色的火焰上咕嘟咕嘟地冒泡。旁边的黄杨木矮桌子上放了新切成片的苹果和柑子。靑的。厅里牌位上的“汪”字被擦的锃亮,旁边的盘子空了。天井里青石板的冷气往上泛着,手臂上起了一层露水,但并不感到冷。我问外婆,几点了?六点了吧。再回去睡会儿。老爷呢?和你姑父几个山上挖笋去了。外婆扭过头冲我笑了一下。

水龙头旁边青石板上放了三个漱口杯,水池子里面有一盆刚洗完腊肉的水,上面浮着一层油光。今天要做腊肉烧笋吗?我一边刷牙一边说,我要去找豆豆。四姨今天要做梅干菜烧饼。外婆扇子停了,喝完稀饭再去。不嘛,我现在就要去我要吃烧饼。我扭过头就往门外面跑,差点被门槛绊倒,外面的石头台阶上刚生了一层青苔,我脚一滑,很利落地定住了,接着又跑。外婆在后面喊,叫你姨来家吃午饭。

天突然间亮堂了。我走在高墙中间,马头墙上的黑瓦低低地压下来,拖鞋走在青石板路上啪嗒啪嗒,细密的水线落在脚踝上,一种踏实的束缚。我边走边绕了个圈子,从敬德堂后面绕到汪勇哥家。一股湿气从巷子口穿过来,远远地看到了南湖绿茵茵的水边儿。二奶奶坐在铺天盖地的雾气旁边剥菜叶,脚底下放着个篮子,里面是新摘的马兰头还有白菜。旁边墙上挂了四只过年腌的没吃完的腊猪腿。她见了我远远地问,“囡囡,吃过饭没有?”

“没吃。我要去豆豆家吃烧饼。”

“我泡的笋,今天早上刚抓起来,你婶子熬的绿豆汤。到我家吃点。”

“不吃了二奶奶。汪勇哥呢?”

“在湖边上。你过来。”她招招手。我慢悠悠地晃过去,一股嫩笋的清香味儿飘了过来,和着一股辣椒油的刺激味。我使劲抽了抽鼻子。

“你把这篮菜拿去给你哥,让他洗好。今天有客人。我还要把二楼的木头擦擦。”

我接过那篮子菜,沉甸甸的,刚从地里拔起来还带了好多泥。我往上提了提,往南湖走。嫩笋和辣椒的味道渐渐变淡消失了,白墙里生起了好几股青烟。我努力找着奶奶生的那股。南湖快到了。路口的二大爷家们口站了好几个男人。门口放了梯子,有谁踩在房顶瓦片上哒哒响。房顶估计是漏了。一只老母鸡从门口的槛上跨了出来。

哥哥站在南湖边上,手里拿着根钓竿。我离得老远喊,哥,带我去卢村!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手指放在嘴边,我还是大叫。旁边几个离我们关系比较远的女人家在湖边洗衣服。顺便回过头来瞅瞅我。那时候,我们的衣服都是带到湖边洗,抠一坨肥皂化在水里,拿一根木槌在石板上敲着。洗完了衣服顺便洗菜。南湖边上住的是村长家,他们家门口搭了一口大锅,锅旁边有一小堆槐树叶,用来烧火。每次他们家炕饼的时候,有一大群小孩子围在边上。村长女儿长得特别好看,眼睛弯弯的,脸蛋尖尖的,笑起来蜜甜。我们都叫她璐璐姐。不过今天那口大锅没了。

“囡囡,你去豆豆家干什么?”汪勇哥收了竿子。我凑到他旁边的红色水桶看,里面游着两条瘦泥鳅。

“四姨今天做烧饼,喊我去吃。这是二奶奶给你的菜。你送我回来再洗。”我把菜篮子放在地上,手指头塞到嘴巴里,里面蓄满了口水。

“你自己去吧。我今天还有事。你看,你二奶奶让我洗菜呢。”

“你要是不送我去,我就跟璐璐姐姐说你喜欢她。”我得意地笑,故意大声说话。

勇哥的脸一下子红了,把我扯到旁边。

“我送你去。屁股颠疼了别怪我。”

四姨家住在卢村的大路旁边,离咱们宏村只有二里地。小时候每次我去找豆豆,踏进他们家房子总是能看见她背对着我,穿着油渍斑斑的围腰站在炉灶旁流汗,乌黑的头发用一根土黄色的橡皮筋随意束起来,皮肤在油烟之中更加显得黢黑,我一喊四姨她就回头笑,四姨和豆豆的眼睛大的像弹珠,黑的像玛瑙。四姨是我们家最好看的人。她后来嫁给了卢村的男人,高高的个子长得很帅,跑运输的,开着自己买的大卡车往江浙那边拉货,每次见他的时候他嘴上总是叼着烟,然后过来捏捏我的脸,笑一下。

坐在勇哥的自行车后面回头看,南湖的雾气逐渐把整个宏村笼住,向上慢慢浮动。村长站在南湖那里,不知跟那几个洗衣服的女人说了什么,脸在雾气里露出半只眼睛和半张嘴,很滑稽。隐在东山后头的太阳出来了。我记得勇哥汗津津的背心,散发出一股子鱼腥味儿,他骑车的时候,脊梁骨一凸一凹,头总是撑到前面,像头驼货的老马。我用手指都戳戳他,说驾,驾。他就说,驭……路两边的田里面开始插水稻了。我看到二爷爷的草帽,但人却不见了。

勇哥的车子猛地一刹闸,我整张脸撞到他背上,骨头被车后座卡的生疼。看到四姨骑着车子带着豆豆,往我们这边过来。我跳下车眯着眼睛看他们,四姨的手挥一挥,说,掉头,我们去你外婆家。

二.

宏村家家户户几乎都会做烧饼。每家每户都在天井里都会支个大炉子。菜籽油是从村头炼油籽家新打的,七八成熟。然后用自家的面粉和面,里面包上梅干菜馅儿,放在炉子里面烤十分钟就熟。梅干菜一定要配很肥的猪肉丁,炒的时候肉丁的油渗到梅干菜里面,特别香,咬下去,咸味过后满口余鲜。我上高中的时候和外婆回宏村参加我三哥的婚礼,外婆给我又做过一次,一口咬下去酥皮弄得满嘴都是,里面放了一半还多的猪肉丁。我皱了眉头放在一边。那时候我已经知道苗条爱美了,可外婆还记得我小时候爱吃肉丁多的。

我记不清楚旅游局上咱村评5A级风景区那天外婆有没有给我们做烧饼了。我只记得在半路上遇到了四姨,而等我们扭转头回到宏村的时候,爷爷已经从山上挖笋回来了,这个时候山里的春笋刚刚开始破土,大多数苍白得只有尖上的一抹嫩绿,但爷爷总能挖到一些又嫩又大的已经是鹅黄色的笋。我们走到门口,墙边上靠着一副扁担。

爷爷坐在天井旁边的藤椅上抽烟,脚下有一小堆笋皮。旁边矮桌上放着一碗刚凉下来,结了层粥皮的红芋稀饭,一小碗榨菜丝。看见我和豆豆进来,眯着眼睛笑,说来了。四姨在后面喊,两个丫头去洗手!我和豆豆冲到水池边上,刚刚洗完火腿的盆里盛着已经片好的笋。旁边砂锅里码着一片一片肥瘦相间的火腿片,是从挂在墙上的火腿上现切的。炉子已经生上火了。四姨问爷爷,娘呢?爷爷砸吧嘴说,去月沼晒山芋粉去了。四姨把手里拿的在家杀好的鸡挂好,自言自语到,还没吃饭呢吧。囡囡,你们俩给你外婆送碗粥去。豆豆从厨房旁边的坛子里挖出两片昨天腌的笋,一片塞我嘴里,一片放自己嘴里,接了四姨递过来的小饭桶拉着我走。

月沼在没有成为风景区之前,就是我们宏村的大晒场。日头出来的时候,汪家的女人们就从屋里抬出一个个竹编的大簸箕,里面摊满了梅干菜、萝卜干、咸肉还有山芋粉。男人们端着饭碗从家里走出来,聚在一起聊天。

十年后,宏村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我上高中之后有一年暑假回宏村,离宏村还有一公里左右,路边就停满了几十辆旅游大巴车和美术学院学生包的出租车,最后一段路,是我搀着外婆走过去的。路过画桥那里,勇哥的媳妇支了个炉子卖烧饼,上面挂了一个牌子,“徽州风味小吃“蟹壳黄”。有梅干菜馅的,还有豆沙馅和桂花馅的。梅干菜的五毛钱一个,桂花馅的一块钱三个。旁边还弄了关东煮甜不辣一类的吃食。外婆耳朵有些不好使了。她嗓门很大地问,汪勇去哪儿啦?他媳妇说,厂里呢。这几天忙着做笋干包装,好几天没回家了。外婆过了好一会儿没说话,我以为她没听见。搀着她往前走。她一路絮絮叨叨地说,笋都挖没了。这个季节,笋都挖没了。

.

我们中午吃腊肉烧笋和板栗烧鸡的时候,村长领着一帮子穿绿色工作服的人进来了。汪老五啊,吃中饭哪。村长进门就吆喝。旅游局的领导来了。快出来迎接迎接。四姨用手上的油抹了抹,从厨房里走出来。老爷把筷子放下来,跟四姨说,给村长他们泡杯茶去。村长从门口进来,挡住了天井的光,他过来摸摸我和豆豆的头,看到爷爷碗跟前一堆鸡骨头,对老爷说,呵,牙齿不赖啊。老爷一笑,不赖吧?我姑爷带我去城里大医院安的假牙。可结实。核桃也能磕。

哪些人把外婆从厅里叫出去了,问大厅窗户上的木雕怎么损害的这么厉害,有的人脸只剩下半个,有的整个身子都没了,外婆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被几个人拿镰刀头掘掉的。没人说话了。一个女的指着挂腌猪脚的二楼木桩子说,这是什么,奶奶很困惑地看她,这是腌的猪脚….那女的说,年代这么久的黄杨木上面怎么能挂这个?四姨在旁边瞪了她一眼,这是我家,我想挂什么关你什么事?奶奶瞪了四姨一眼。村长在旁边尴尬地挠挠头皮,以后….腌的东西就别挂这儿了。咱们楼上去吧。

那一个星期,几乎所有宏村的居民家都被旅游局的人去了一圈儿。老爷那时候抽了很多烟,笋也不挖了,每天出去跟邻居嘀咕,这是在干啥,是不是要把咱们的房子都充公?弄得奶奶也愁得不说话,整天对着牌位上香,一村的人忧心忡忡。可是没过几天,所有人都欣喜若狂,因为省里把宏村定成5A旅游景区了。那一年,一个接一个的消息,部分居民家对游客开放,禁止村民前往南湖和月沼洗菜洗衣,村民抗议解除禁止,村民成立旅游居委会发展旅游业。

我四岁之后就被父母接去城里上学了,只是每年暑假回去住上一个月。在我的印象里,外婆和老爷似乎老了很多。他们经常恍惚地坐在天井里,听着二十出头的导游——有很多是从宏村出去的——指着曾经挂腌猪肉的木头桩子对着那些游客说,这里是清代的黄杨木雕,上面采用浮雕刻法,将徽州古代民间社火时的舞龙、高桥、社戏、舞凤刻画的生动活泼……是不可多得的徽州民间文化遗产的记录。还指着天井外面的那个修了好几次还是漏雨的黑瓦说,这是三层飞檐斗拱,每檐翘角和檐脊上各有鳌鱼衔角,共计12只,意思是“独占鳌头”。时间一天一天过去,门槛被踩的黑漆漆的,上面全是污泥,一个小男孩把往二楼去的木楼梯跺坏了,那窗棂上活泼的小人儿被无数人摸过,现在磨得像是一层纸。

他们感到越来越恐惧,眼睁睁看着自己住了四五十年的老宅子,一个自己的家,逐渐变得陌生,每天一大早连天都还没有亮,就有无数陌生人,中国的,外国的,黄头发蓝眼睛的,拿着黑洞洞的照相机走进来到处拍,甚至要把他们洗菜洗衣服拍下来,而这让他们感到窘迫。他们就是老老实实的庄稼人,在一个小山区里种了一辈子庄稼,没有什么虚荣心,被人瞩目被人注视觉得锋芒在背。

外婆和老爷是在我高中的时候搬到城里的。那个时候外婆的一只耳朵已经基本听不见声音了。老爷的身子骨也弱,后来得了青光眼,到城里做了手术,可是效果不是很好,就留在城里了。后来爸爸给外婆和老爷在城里买了房子,一楼,有个小院子,可以种点大葱和马兰头,可以养条大狗,也可以在墙上挂咸鱼和腌猪肉。

宏村那栋老宅自从被当成文物保护之后,就是四姨在那里打理,接待一波又一波的旅客,开着一间看上去很小但十分赚钱的烧饼铺子,淡季就到厂里帮四姨夫打理笋干生意,而我一直忍不住在想,烧饼里的猪肉丁是不是还是那么香,东山和南岗山上的笋尖是不是还那么嫩,剥了皮腌一个晚上就是一道下酒好菜。

后来我渐渐大了,看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他在里面哭道,穿越夜间的穷街僻巷,惟有我的梦伴我同行。我为何舍弃观光客热爱的阳光下的伊斯坦布尔美景,而偏爱傍晚和寒冷的冬夜,幽魂般在苍白街灯下走过的人、卵石路与寂寞的景致?我也在想,为什么外婆和老爷离开了在游客眼里如梦境一般美的宏村,选择住进城里,而那些在建筑师眼中代表着整个辉煌的徽州建筑史的老宅子,又到底失去了什么。

但我从没有把我想的告诉外婆,因为我知道每天晚上她几乎都在做一个梦,就是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走着一个挑着扁担的老头,扁担里是刚挖的野蘑菇,笋和马兰头,她坐在干净的天井里,用大蒲扇使劲扇着蜂窝煤炉,上面咕嘟咕嘟冒着泡的,不是一锅从南湖捞起来煮得雪白的鲫鱼豆腐汤,就是一锅绿豆粥。煮好之后,她会到二楼晒衣服,从那里望去,天色泛着蛋青的光,湖边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

我想,外婆和帕慕克一样,都已经知晓那些有关建筑的秘密——在美得不可思议的房子之后,它们真正的灵魂已经被曾经贫穷的人们藏在心里,无论何时我们折返回原点,看到的景色都只是更多地反应了我们曾经有过的那些生活和心境。因为除了我们本身之外,再美的建筑也没有其他中心。

来源:凤凰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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